光陰易逝,轉(zhuǎn)眼就是四十余年。那青年時期的許多往事,剪影似地閃現(xiàn)在記憶里,而且愈來愈多,愈多愈沉,壓得我晝夜難安。我有幾次提筆的沖動,可懶散的天性卻把沖動的激情化成云煙,輕飄飄地散去了。 凡事,都要講究機(jī)緣。
去年,五十多位當(dāng)年的老知青又重逢在大巴山,舉目互望,大家雖無龍鐘之相,但都雙鬢染白,銀發(fā)生輝者也不在少數(shù)。一陣寒暄之后,全都慨嘆:我們老了,歲月依然年輕。
這次聚會,有個共同的愿望,就是要到我們曾經(jīng)生活、工作過的地方——南江縣大壩林場去看看。我說,據(jù)古人說,人死后的靈魂是要收撿他生前腳跡的,趁我們現(xiàn)在還活著,何不早去把腳跡收了,讓今后的靈魂少些飄泊之苦,得以安寧。如果此次不能重訪舊地,就失去了這次聚會的意義。我的話,引起了歡呼。
汽車出了南江縣城,在一條寬闊平展的油路上向著大壩疾速地駛?cè)ァi愅躜_、二十四道腳不干這些從前的羊腸小道—晃而過,“玉石大街金鋪路”上崛起的上西新鎮(zhèn)也很快被甩在車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車窗外,沒人吭聲,仿佛都在記憶的籮筐里,翻揀著自己陳舊的往事。
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壩,是一塊座落在大巴山中、米倉山下焦家河畔的壩子。這兒,曾是漢代“牟陽城”舊址。它歷經(jīng)諸葛亮火燒米倉山的劫難;也于公元 1243年至1258年的十五年間,四次遭受元帝國蒙古軍的鐵蹄踐踏。壩子雖然稱大,其實(shí)較小,順河谷走向而顯狹長。無情的歲月使這塊土地荒蕪了,只有亙古不絕的白云,任由舒卷。
在這塊古老的壩子上,四周的山壑里,留下過我們青年時期的痛苦悲哀,也傳出過許多歡歌笑語。然而,更多的是浸潤著我們青春的汗水和熱血。
這兒,我們多么的熟悉啊!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令人激動不已。看著藍(lán)天下米倉山上的紅巖子石壁,香爐山中的香爐峰,我們凝目暇思,遙想過去伐木造林的日子。踏著焦家河邊的石頭,涉足清清的河水,把手伸人石縫,追憶從前摸魚時的歡愉。行走在自己修筑的林蔭道上,夾道的樹木為舊時的造林者撐起了綠蔭。陽光透過樹隙,灑下斑駁的光點(diǎn);和熙的風(fēng)輕摩著臉面,我們有說有笑盡情地享受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踩著壩中萋萋芳草,彎腰撥開叢叢野黃花,尋覓當(dāng)年刨葛根充饑時遺留下的深坑。我們肅立在烈士墓前,端視著碑文:
一九六六年十月三十一日為撲救山林火災(zāi)犧牲,縣革委追認(rèn)為烈士
顏葉春之墓
原重慶知青敬立
每個人都噙著淚水,回想著他的音容笑貌,回想著撲火的悲壯場面,回想著他那被烈火燒得蜷曲的軀體……此時墓后他生前種植的那片青松林,響起陣陣濤聲,訴說著他二十歲的青春故事。站在“巴山珍稀植物園”的小橋上,我們靜聽著大壩林場年輕的領(lǐng)導(dǎo)描繪著未來的藍(lán)圖。我邊聽邊想,初上大巴山,老場長為我們講創(chuàng)業(yè)史,如果說,創(chuàng)業(yè)是在荊刺中開辟了一條小道,如今要拓寬發(fā)展這條道路,還要付出不少的艱辛。
三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短暫的回眸,怎能解開我們?nèi)Ф鄠€日日夜夜的情結(jié)。臨別那天早晨,我們吸著山野中清新的空氣,望著米倉山上飄過的彩云,聽著焦家河水娓娓的淺唱,大家相約在河邊的草地上,齊聲唱起了當(dāng)年我們自己作詞譜曲并在南江知青中廣為傳唱的《米倉山贊歌》:
米倉山高喲米倉山青,青山滴翠真愛人,松濤陣陣唱新歌,山滿歌聲谷滿情,谷滿情。
米倉山高喲米倉山青,我們給米倉山添新景,荒山造林密林伐木,顆顆紅心獻(xiàn)山區(qū),獻(xiàn)山區(qū)。
抒情而激越的歌聲,從我們這群老人的口中發(fā)出,在群山環(huán)抱的壩子上空,更覺格外的渾厚而深沉。
再見了,有著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大巴山。再見了,我們奉獻(xiàn)了青春和生命的大壩。情依依,淚漣漣,今生今世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地方。
返城的途中,車內(nèi)漾溢著難忘舊日的氣氛。對這次重返大巴山,有人說是在尋夢,有人說是在揀拾失落的青春,有人說是在尋找嵌在巴山上沉重的影子。話語是多么的幽默,幽默中透出淡淡的感傷。
這次前往,有父子兩代和祖孫三代同行的。長輩們的良苦用心是要子孫知道那段難忘的歲月。不諳世事的后代只看到大壩今日的幢幢新樓,有娛樂室、OK廳,可看電視,玩牌下棋,可唱歌跳舞??伤麄儾恢佬聵堑牡鼗希?jīng)是簡陋而又低矮的木屋。他們只看到今天招待所的餐廳里,“農(nóng)家樂”的伙房中,正烹飪著可口的食品,何曾嘗過玉米糊糊煮南瓜、“玻璃湯”、鹿耳韭、巖蒜、野芹菜的滋味。他們甚至難以相信父親會把四季豆的黃葉卷起當(dāng)煙抽。他們現(xiàn)在坐在車內(nèi)顯得十分愜意。然而,他們哪里見過四十年前進(jìn)縣城,翻越米倉山要走三天路,上山二十里,下山三十里,上山腳腿軟,下山腳顫閃的狼狽。他們更不明白雪山行走,用棕櫚皮包足、穿草鞋的道理。長輩們高聲議論著刻骨銘心的往事,他們眼中流露著驚奇的目光。
話到最后,許多同志都希望我把發(fā)生在大壩的事情,忠實(shí)的記錄下來,不要讓歲月的長河褪盡了我們青春的色彩市留下遺憾。要讓我們的后代知道生活這口鍋兒是鐵打的,使他們學(xué)會生活,珍惜現(xiàn)在的好時光。
從前那樣多的往事,已使我感到筆的沉重,如今的重托,更加重了這份量,我不得不提起筆來。
這次南江大壩行,我們攝制了一張光碟,作為永久紀(jì)念。名《森林之約》,副題是“重上大巴山,再回南江城”。末尾,我附了一首詩:四十年前上巴山,迎霜踏雪多艱難,青春一曲震山岳,紅心百顆齊向前。喜看今日風(fēng)光好,舊貌處處換新顏,皓首媼翁再相聚,把盞相慶話當(dāng)年。
往事如影沉于筆尖,就定名“舊影沉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