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 孫小寧
與其說發(fā)展是硬道理,不如說如何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孫小寧(北京晚報記者):雖然您常說:過去從大陸回來,所寫的文章,主要都是站在臺灣社會的角度,提醒臺灣人應(yīng)該注意什么。但是每次與您的交談,都會覺得您對大陸的體驗與思考,其實可以作為大陸社會的參照。因為一個變動很大的社會,常更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坐標。而您在臺灣社會,恰恰就是在起這樣的標桿作用。
林谷芳(臺灣佛光大學藝術(shù)學研究所所長):大家在變。我一以貫之,許多觀點反而就值得參考。因為很多人的參照系太短,我希望能給出一個歷史長河的坐標,這樣許多事情才容易厘清。其實知識分子的一個角色就是拉車與剎車。社會太保守,你要把它往前拉。太冒進,就要幫它剎車。在臺灣,當我站在傳統(tǒng)的基點談一些問題時,很少人會認為我是傳統(tǒng)的保守派。因為他們看到我是站在歷史觀照的基點上幫這個社會踩剎車,當然許多時候也幫忙拉車。
孫:大陸也同樣需要拉車與剎車的角色,因為它近些年實在變化太快了。我在臺灣聽您講大陸,也常常說到一個觀點:不要以為去一次就算了解一個社會,你怎么曉得它的變化之快。我身邊的人常以崔健的歌詞聊以自慰:“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边@一點,您來大陸多次,一定能感同身受。
林:坦率講,進出大陸的每一次,我總有一些震撼、一些不適應(yīng)、一些欣喜、一些厭惡,還有一些不安、有趣、無奈、期待、失望等等。心情之復雜,常只能以“心不得安”來形容。(中國大陸的發(fā)展)第一個當然是速度快,第二個是說盤子太大。輪子轉(zhuǎn)起來,就好像不受控制了。于是好的壞的……
孫:但是大家會說: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林:在改革開放之初,談道理當然可以這么一言以蔽之。但改革這么多年后,就該想想怎么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升斗小民可以單一思維,知識分子就不該這樣。要有多元的思考,才會使這個社會呈現(xiàn)多元的發(fā)展觀、價值觀,也才能應(yīng)對當前復雜的環(huán)境、多元的要求。此外,更關(guān)鍵的還不僅是怎樣發(fā)展才是硬道理,而是怎樣發(fā)展才能贏得更多的尊敬?常到國外的人可能看到許多國家,它們值得外人尊敬的地方并不是多么有錢,馬路有多寬,而是人家如何彬彬有禮、交通秩序如何好;不是你開的什么車,而是你開車時不會粗魯?shù)匕蠢取?/p>
你有金錢,為什么沒有成就感與幸福感?
孫 :我覺得資訊社會信息量的增大,會讓人越來越不容易滿足。前一段流行一本叫《第三種生活》的書,一批引領(lǐng)時代潮流的藝術(shù)家、作家、房產(chǎn)開發(fā)商,暢談著第三種生活的可能,即“吃飽了撐的”之后該怎么辦?到底什么樣的生活是自己需要的生活?
我覺得他們在思考一個關(guān)鍵問題,什么是一個生命的終極目標呢?當媒體過分渲染學習財商會獲得財富自由的時候,我們?nèi)匀灰獑枺哼@種自由就生命本體而言,是否就是我們的終極自由。還有一個方面,當社會的貴族學校以貴驕人的時候,金錢是否成為劃分生命等次的惟一。各種樓房叫賣,都在說尊貴品質(zhì),當然也是越貴越有品質(zhì),那么人的尊嚴是就此規(guī)劃出來的嗎?
林:這不只牽涉人的成就感和尊嚴的問題。推而廣之,還可以是一個社會的成就感與尊嚴的問題。你對自己的東西有沒有真實的成就感,你的自我期許與別人看法的吻合度有多大,這的確是對該怎樣發(fā)展議題的另一維度的思考。
人的成就感與尊嚴,看來是主觀認知,但還是有一些客觀的內(nèi)在標準。從小的方面講,那就是在一個社會中個人選擇的自由度有多大。從大的方面講,你的被尊重,除了在中國,還有一個世界的大社會,是不是也如你想的那樣被尊重。比如你住別墅,社會的初起階段大家會羨慕你尊重你,但以后呢?你要有怎樣的作為才能贏得尊重?你開“奔馳”不守規(guī)則,大家一樣瞧不起你。這里面有復雜的規(guī)矩在,多元的背后仍然是井然有序。仍有一些標準,可以是我們衡量文明的標準,衡量幸福成就的標準。……幸福指數(shù)包括好多項,有一些是普世價值、有一些是文化價值,還有一類是時代價值。幾個加起來,才能衡量這個社會合理不合理,人幸福不幸福。
知識分子先不要丟盔棄甲
孫:當大陸許多的價值是以利益多少來衡量時,我會看到許多人的茫然,知識分子在其中尤其掙扎得厲害。比如我所接觸的出版界朋友,他們會做很好的書,但賣不出去,或者是沒有別人的書那樣大紅大紫時,就會反思是不是自己有問題?還有一些我以前認為的嚴肅作家,也變成了暢銷書作家。我不是說不可以,但我還是覺得他對公眾有價值的東西應(yīng)該是另一種。
林:這里面區(qū)塊劃分應(yīng)更明晰一些。臺灣是這樣,你書可以暢銷,可以大賣,但大家曉得你是不被討論的。像你們這兒引進吳淡如的作品,臺灣文學界就不會拿她做議題來談??傊悴荒芗纫餍杏忠獓烂C,不可能幾者兼得。
孫:但我們常把這些混在一起談。所以連廣告都在說:高尚住宅、尊貴品質(zhì)。大家也有反彈,哪有哪個住宅是高尚的,杜甫住破茅屋,你說它高不高尚?但知識分子不會特意說這些事情,不去澄清一些區(qū)塊。這其中最深的看透還是,你批了它有什么意義,它本來就期待你去說它,這也是市場經(jīng)濟的一環(huán)嘛!
林:那要看你怎樣去說它。對一個流行的事物,作為知識分子,不去碰觸它并不能顯得你清高,而是看你怎樣在其中呈現(xiàn)社會或生命的根柢價值。你以為說一個歌星沒文化,他會無所謂?他一樣有感覺。只不過有一些價值在社會發(fā)展的某些階段,會由顯入隱。我不是流行界的人,為什么你會感到他們尊敬我,就是因為我讓對方內(nèi)心隱微的價值觀彰顯出來。例如我會跟他講:你這種表現(xiàn),果然跟一般歌手不一樣,滿好的啦!他也會受鼓舞?!R分子和升斗小民差別在哪些地方,不就是你可以透過知識資訊反思到這個時代的局限嗎?提到西方,你為什么還會提到康德這些人,因為有一些理性判準是跨越時空的,還有一些基底坐標是在歷史長河中存在的。
窮不要窮到無所謂
孫:都在談富的誤區(qū),那么窮呢?您來大陸,多是在邊緣行走,也看到貧窮的一面,是不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林:有。臺灣也經(jīng)歷過窮,但因為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在我的印象中窮得很干凈。你看到的人家,家門口的臺階都是干干凈凈的。窮得很有尊嚴,但大陸窮,卻好像……窮得無所謂。
在窮與富之間,臺灣富,是許多價值之一;臺灣窮,則窮得有尊嚴。大陸我感覺不是:富,是惟一價值;窮,則窮成了無所謂。這是最大的差別。
孫:您說臺灣的窮人不這樣,為什么?
林:因為他們覺得命運還是可以改變的。這是教育的問題。臺灣的教育普及,會使里面?zhèn)鬟_出一些信息,就是你只要努力學習,就會得到想要的生活。這樣,對他的生活就是一種激勵,他會在即使是生活的細微處也往好的方向努力。比如他可能做不到廁所舒適,但可以讓它有基本規(guī)范。
孫:每次回家鄉(xiāng),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沉重。我想一味地要求窮人活出尊嚴,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口號被作為普遍認知的時候,現(xiàn)在也許要問,富起來該做些什么。
林:這里就說到一個社會的回饋機制。觀察一個社會合不合理,還要看階層的流動性怎樣。流動是什么,就是人能夠逃離先天的時空局限去發(fā)展。那兒土地本來就貧瘠,他再努力也是白搭。所以要流動。所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樣的信心與管道社會有沒有給他。這就是社會的回饋機制。廣大的農(nóng)村支撐起一個精美的都市,所創(chuàng)建的成果有沒有回饋給農(nóng)村,這都是需要認真探討的。
《十年去來:一個臺灣文化人眼中的大陸》 林谷芳,孫小寧著 臺海出版社 2003.10 定價:2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