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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眼中的手語

        2004-04-29 00:44:03
        山花 2004年6期

        劉  恪

        我背著一簍魚,肥大,活潑。魚尾拍擊的水珠從敞口飛出來,落在脖子上,點點滴滴滲到脊骨上,洇透的清涼從兩肋骨浸到胸口的奶溝溝里。

        我順著街河口的石階一級一級地上爬,爬了多少級,爬了多少年,我已記不得了,反正童年就這么爬過來了,我知道邁步,看著自己的腳印在石級上,芋麻草鞋的影子總在睫毛上晃蕩去晃蕩來,每一步有啥意義我沒問過,只曉得,每一步都讓自己不摔下去。

        秋天水落沙出,站在洞庭湖水邊,街河口的階梯能把人的脖子望酸,起個大早能爬兩個來回,待得日上竿子就算不錯了。我的活兒就是給街上的老板送魚。

        鮮魚在簍子里是活蹦亂跳的,魚鱗沙沙地響,液衣滑滑地蕩,簍下水珠一路滴下去,腳趾要使勁地摳著草鞋,站樁不穩(wěn)會閃了腰,弄不好,一簍魚會從頭上蓋過去,從石梯上滑人湖中,賠一簍魚等于白干幾天。

        我覺出大腿有些往下墜,后腳提上來力不夠,本是踩兩級的,怎么也只能跨一級,糟了,腳下一滑,身子直往下退,我趕緊曲著腰,手中的杵子死死地扎在條石縫里,手腕扳得有些生疼,沒穩(wěn)住,重量還是在往下滑,眼看身子要墜下去了,寧可空了魚蔞,也不能讓身子滾下去。

        這時,一只手從下面有力地托上來,像五根鐵抓子,兜著我的屁股,很有勁道地一送,力往上運,我在石級上站穩(wěn)了。我還未及回頭,一個壯實的影子從我身邊蓋過。

        毛丫兒,早晨受這份苦,回家,跟你娘說,換個活兒。

        石老板,多謝了。我聽出了,是石鎖叔的大嗓門。是他順手拽著我,一口氣拖了許多臺階。接下來便聽到撲通撲通的腳步有力地升上去,隨著早晨的霧,便那么浮著,一滴不漏地蕩進了魚巷子。

        石頭和魚

        我把魚背上來了,用杵子抵著魚簍歇口氣,這才想起我的屁股,它實實在在地被一個壯漢捏過,該死,他的手掌頂住屁股的時候,有一種透心的力,這時想起心里怦怦地動。我記得是流紅剛過那里還兜著黃裱紙呢。真丑。

        疊了許多年的石級,多長多厚是說不清的,日子會飛,從肩頭,背上,雙手一拍,如湖上的鷗鳥煽動幾下,飛到高空,又滑翔到魚帆上,銜著云或湖中的青草,引脛一躍,奮起之后,岸沿的船塢,掠過去,駐足后街的老房子破一線霧,把湖光和天色溝通,有些橙黃暗紅的天光花粉一般撒在起起落落的街市上,從街河口浮上來的霧一絲一絲地牽掛著,本是水涌云團地簇涌,順著湖口石級一級一級地爬,沒想到湖風(fēng)一揚,從洞庭湖涌上來的霧又那么連拉帶扯地有秩序有層次地疊合著,分解著,這時天上的霧便塌了雪山一般扎扎實實地墜落,突然,左邊出現(xiàn)漏洞,有一個巨大的吸管把霧抽進去。那麻灰灰的青石路便苔蘚般布滿了柔軟的清涼,一條小巷欲隱欲露地豁出來了。

        這是岳陽最有名的魚巷子。

        女人的聲音飄過

        魚巷于是條由南向北的斜街,我每天背三趟魚后便出北巷口,那是南岳坡,向東是大街,連十字街口,向西不足二百步是后街小巷,青灰小磚壘的墻根,墻壁多是竹篾編排后泥上黃土,極少幾家是木板墻,房子起起落落不規(guī)整,黑色小瓦摞成山脊,沒用瓦擋或木板封檐,瓦角刺刺拉拉,掉下來落在低矮的茅屋上,活像停著幾只黑老鴰,無論黑瓦和茅草頂都一簇一叢地長著各種青草,小房小院后的茅廁偶爾連著幾塊菜地,支著一些竹桿,或架著蘆葦編成的卷席,竹桿上飄著黑黑黃黃的布片子,吹下一條牛塊的準(zhǔn)掉在那些晾小魚小蝦的蘆席上。

        每次我都貼著潮潤的墻,擠進那些雜亂的小房里去。拐彎抹角之后,我便聽到叮叮冬冬的碗筷盆板聲音,或者是勺把刀背拍著門框嘩拉拉地響,砍腦殼的,又死到哪里去了??€尸的幺妹子,快,快把水桶挪開。娘對我和妹妹永遠只一種語言,呼著來罵著去。

        我們是她一塊無可挑剔的土地,隨時都用木板和竹桿去耕耘,聲音和撲打的工具同時像光線一般蓋著我們的身體。小巷和屋子里的潮濕和霉氣強烈地照射在我吸進吐出的氣息中,白天的一線陽光,或者夜晚一星油燈會把我的頭脹得很大,看到一些閃閃爍爍的金色光斑貼在地上,拼出許多雜亂怪異的圖樣。

        娘周年四季穿著一件寶藍色的大襟衣,不換不洗,直到穿成黑的或者灰的。每天清早出門掃大街小巷,收拾南岳坡這一段的垃圾,她沒回家我便下湖背魚了。我回家時早飯吃過,弟弟通常是跑得沒影子了,我從灶鍋里端出半溫半涼的飯菜,剩多少吃多少,然后是到碼頭上收拾那些漢子的衣服來洗,半下午還得順南正街右拐去火車站那邊拾煤渣。通常是上午在魚巷子,下午在船碼頭。娘的聲音一天到晚都在耳邊,毛丫,你咯爛x,就不能跑幾步,給我拎桶水來。喂,毛丫,毛丫,把后院的竹蒿支起來。我是娘口令下的一根竹桿,指到哪兒便在哪兒。突然聲音停下來了。沉寂,沉寂之后,是渾重的聲音倒塌,隨著是妹妹的尖叫,拍拍搭搭的聲響,哎喲,哎喲和拍擊的聲音起起落落,我讓你偷嘴,爛逼,爛心肝肺,爛尸的,我,讓你,偷嘴。我看到前屋娘的身子在聳動,頭發(fā)披散,手從空中劃著圓,落下來,手中是竹篾片旋轉(zhuǎn)出來的弧形,幺妹子的身體在娘的腳跟,像陀螺一般旋轉(zhuǎn),聲音尖厲,高昂,交合娘咬牙切齒的罵聲,我聽著幺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我夾在中間想扯開娘,沒想到幺妹的聲音又響亮起來,干嚎著,娘的竹片快捷地落下來,蓋在我的肩上背上,刺拉一陣鉆心地痛。這使我想起背魚時,魚簍的藤帶勒著肩胛,磨破了口子,竹枝扎著傷口格外痛,就像一絲紅色的血刺從骨頭縫扎進去逼著心尖,疼得汗發(fā)都豎起來了。我咬著牙,沒哼,一手抱住了娘的竹片。毛丫,閃開,毛丫,毛丫,你這個爛逼,你想氣死我。娘一邊吼,一邊用腳去踢幺妹,幺妹趴在地上,像一只小貓在爬,我趕緊蓋住她的身體,一腳正好踢中我后腿彎,身體不聽指揮,山一樣塌下來,壓著妹妹,頭碰在門框邊,一暈,我不知道了。

        我再清醒時,娘把我扶在靠椅上,正用灰黑的毛巾給我擦臉擦手,毛丫,你咯蠢逼,你扯啥子間,你去護她,我心里更窩火,打得更兇。這個小爛逼,偷了哥哥的半塊法餅。我站起來,娘,兩分錢一塊的餅,你往死里打幺妹。我看幺妹還倒在后門坎上,手腳全是紫血痕,鼻口流血,滿臉土灰,右手還捏著那碎餅。我去把她扶起來,帶到后院,幺妹才九歲,一身瘦骨,黃頭發(fā)豎起來像插的雞毛,我暗暗地責(zé)怪她,看你還偷嘴。幺妹嘟噥,娘偏心只護著哥,我偏要偷他的。

        我和幺妹在娘的罵聲中活著。

        湖岸飛石擊中的蘆花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道路就是石頭。從洞庭湖爬上來,先是光滑的卵石,然后是數(shù)不完的石級,一直摞到街河口。左邊爬進魚巷子的也是青條石,這石頭麻灰色,有黛色和褐色的點狀紋,不規(guī)則地錯置,淡青色的斑塊偶爾楔人灰白色的紋線。石質(zhì)細膩,腳心貼在上面幽涼幽涼的,仿佛那種清涼不順皮膚的紋路和毛?L上行,而是貼著腳踝骨一節(jié)一節(jié)地爬過膝蓋,滑到大腿根,浸著兩胸肋骨,然后把心揉得涼涼碎碎的。腳下的清涼就像一滴藍色,最先噴撒開來然后一點一點地染著,幽暗的黑,轉(zhuǎn)淡淡的黃,翻上來擴展到肢體慢慢地去接近紅色。只要人心不涼,所有的藍,黑,灰,黃,只是包圍人的感覺,如果紅色力量大了,它們永遠在人的身體邊緣運動,成為窺視,殺戮的種子,等待紅色的衰弱,一種風(fēng)寒浸透,會使這種色彩的對比發(fā)生變化,魚家的故事就得另外講一遍。

        從此膝蓋冰涼。

        魚巷子是以姓氏命名的魚行,張王劉李,陳許趙周分別在街兩旁擺開店鋪。陳舊的門頂掛著xx魚行,牌匾之上小二樓都是木質(zhì)的欄柵。家資殷實的是純木板樓,次之是二寸寬的竹條編成的圍墻,斗拱有雕花樓刻的龍頭燕尾,或者僅懸出一方木梁。樓下一色門臉,單門均是丈八開間,雙門臉七尺六開間,丈八進深。門檻之外有魚缸,魚簍,能排開的是敞口鮮籃,圓形或八方形,各色魚種分類別色地排放。老板的神色安詳,只有伙計在吆喝魚種魚價并輔之手勢招呼:上色魚羅,便宜,快來看快來買。

        我每天背來的鮮魚,一般養(yǎng)在大缸大盆里,而在魚簍鮮藍的魚則是已養(yǎng)了幾日的。精明的老板在敞口籃內(nèi)還配幾支鮮嫩水草,水蓑衣,花刺草,菱葉,魚的白鱗在草葉中閃亮閃亮。一條魚巷子采集了洞庭湖的精靈。把河流端在手里,在心里鋪開活物,那些密密麻麻的生命無意中就置擱在人的門前廊下。魚登堂入室,忘卻了水液組成的田野和土地,魚總是不停地拍擊,誰也弄不清它的絕望與歡樂。

        石鎖魚行在巷子中部的左側(cè),早屜陽光從檐瓦落到柵欄,光嘩嘩地鋪在魚缸和鮮藍里。游魚在大盆里很自在,水凝止,陽光舔著魚身,除了銀魚,我看所有的魚脊都是青灰色。一個女人雪白的手在水中劃動,魚頭順著她的手指繚繞,仿佛那些水在她的手腕上才成了河流,有了拐彎,回流,一泄而走的自由。原來一切山川河流的曲折都在人的手腕和掌紋之中。毛丫兒,帶條魚回家。那女人細細軟軟的聲音。不當(dāng)緊,不要錢,你石鎖叔說了,毛丫兒要魚只管拿。毛丫兒幫石鎖魚行背魚從不講斤論價,都是石鎖叔隨手給的。

        石嫂一張臉明艷照人,讓我睜不開眼。陽光洗得她的汗毛一根根、閃亮臉在折光中可看到皮膚下的水晶紅,光鮮的臉上點染了一片火苗般的桃花。眼眨動一下,光線掉在魚盆能濺出波紋。額頭平滑,疏落的流海點到鼻梁像嘴上懸了一個玉墜兒。下巴柔和,沒見其動,聲音在耳邊特溫和。毛丫兒,進屋坐,鎖叔在后屋殺魚。

        她說殺魚,是溫柔一刀。我娘是咬牙切齒地宰魚。宰字未落,魚刀在案板上先響—下,然后是濺血。

        一把魚的屠刀。

        在魚巷子里只有共同的說法:剖魚。俗話叫:打鱗破魚。打破一詞在鄉(xiāng)俗土語中僅僅只是中止一種事物。

        (湘中方言,打字用途極廣,打作為一種動作,姿態(tài)是豐富的,打漁,是捕撈的統(tǒng)稱,娘讓我打油,是購買的意思。打花,是結(jié)花聯(lián)朵的意思。沿岸乞討,也叫討打發(fā),打發(fā)是賜予,送給。在口語中打花打結(jié)卻是語意不連貫,游泳也是打浮游,真正作為打擊的窟思在俗語中卻少了。)

        水上的樹

        石鎖在后院蹲著,有一明一暗煙火,真正抽煙的人是不誤手里功夫的。他勾著頭,兩肩胛蠕動,青灰的煙從粗硬的頭發(fā)間生出來,打一個青灰小結(jié),抻直,斜飄,煙浮上去,不見蹤影。后院狹窄,石沙瓦礫隆成土堆,有年頭了,長出了荊條,艾蒿,野苣菜。三面有矮墻立起,缺的是西南角,透過磚隙墻垛可以看到湖水,湖上的帆船。一條狹窄的青磚溝沿墻根伸出去,黑綠的水鼓著泡在彎彎曲曲地流。石鎖叔破魚是魚巷子的絕技。他的刀具也是獨絕的,有尖刀,彎刀,鉤刀,還有一種刀僅是一支納鞋底的錐子。從魚腮旁的兩個鰭翅,任選一側(cè)插入,手指護著錐尖,頂著翅下小口,手勢上揚,抽出來的是一根魚腸,僅連著一個袋狀的苦膽。突然苦膽一拋,他用口接住苦膽,右手一收,那節(jié)魚腸斷在一側(cè),左手指在鰭翅下小口一摁,用掌沿一托,一條破好的魚扔在魚盆的水中。魚照樣游著,滴血未見,這是他的活水煮活魚。

        那枚苦膽不見了,只有喉節(jié)蠕動,吞津而下。在這個街市里幾百年來他是第一個吃生苦膽的人。

        一條魚就是石鎖的河流。魚產(chǎn)之于魚,但這條魚不同于任何一條魚都有魚的行蹤。對魚而言水里無路又和所有的路連接,江河湖海,水只有流動但不會雜亂無章,水草水花有序地布置魚的房間。在船與船之間都是魚的通道,距離都會隨流水改變。舵手和漁夫不一樣,一個找的是方向,一個找的是食物,他們不會久駐一個小島之上。舵手的目的僅為航行,漁夫則從船到水,從水到魚,魚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魚仍在游動,方向就不會消失,沿著魚的飛行找到捕撈方法,魚只是人手中

        的一條道路。

        魚與魚交叉,并行,尾隨,迎頭,游動的魚,在石鎖的眼里是一副魚骨架。石鎖的刀進入魚體很有講究。魚腹是最柔軟的地方,常人破魚從那里掏出內(nèi)臟,但魚血全部流空。他除了扎口一法,最多的是腮骨之下,橫劃一口。也不知他怎么擺弄魚身體的,魚肝,腸,膽便從口內(nèi)冒出。取完內(nèi)臟,你從魚身上找不到血跡和刀痕。凡冬臘月,年節(jié)熏魚,他卻從魚體最硬的地方入刀,石鎖叫它:背膛。

        背膛之后的魚干干凈凈,晾干,逾春,至夏秋不壞。而魚的內(nèi)臟全部分門別類,能賣出比魚還好的價。

        最絕的一招,是他剖魚不用刀。把魚放在案幾上,用涼水沖沖,手在魚的兩側(cè)抹一抹,讓液衣干爽一些,右手推至魚腹,順勢而下,在尾鰭的一側(cè)找到魚的陰門。小手指如勾,用指甲楔入陰門,有些許淡黃色的汁液流出,大約小指進去一二關(guān)節(jié),然后,石鎖用嘴貼著陰門,手指抽出。他躬身曲背,有一股游動的氣息在魚腹內(nèi)響起,他用手摸出一個碗,貼著下巴,一會兒,魚腹的內(nèi)臟,從他口內(nèi)一側(cè)悄然流出,小頃,一條魚的內(nèi)部便空空蕩蕩。

        水和魚同樣重要,成了石鎖老板的土地,成了他的生命。魚在水中,他常常盯著,看著魚多種多樣地運動,臉上毫無表情地望著魚和水,水是最柔軟無形的東西,一粒魚籽成就了一條大魚,長出堅硬的骨刺,長出會飛的魚翅,長出鋒刺不可破的鱗。長出許許多多的血肉,水化成了魚的生命,人肯定是魚變的,石鎖殺魚無數(shù),每條魚都和人的結(jié)構(gòu)一樣,連魚血和人血也同樣。水是魚的土地,它可在土地上走任意的路,那種廣闊原本比人更自由(水域永遠大于陸地),魚只要在水里,便是無邊的游翔,魚的天地呢,魚的天是出水危險,地是深藏的泥土,它食草又食泥,還吞食自己的同類。魚活在水的土地,又把自己變成水土。不可以看見魚的生長,水成了魚兒長大的夢。

        在后院我第一次看見石鎖吃生魚。那血,那腥,讓我差點嘔吐出來,我捂著嘴跑回家了。

        某天的洞穴

        魚巷子都是百年的老房子,這條魚巷是條斜街不說,它還依次建造出一個坡度,東北高,西南低。如果在洞庭湖中的高船打望,它便是南岳坡上斜掛的黑色弧線。絲絲縷縷的水汽從瓦縫蒸出來,馬頭墻的翼角不明顯,只有黑白間雜的階梯式,檐角翹起或木紋斗拱,或差參不齊的幾塊壓瓦磚,凹凸相扣的黑色小瓦。水槽掛不住泥土,僅有極少的綠苔和草尖,一二支看麥娘,三五根灰蒿桿。相對的街面拖寬深的凹壑,兩檐間有的連著油漆帆布,朝放夕收,有的則拖一方竹席或蘆葦簾子。小巷南北連兩條東西大街,偏是這巷街狹小,陽光落下去看不見回光,浮煙游霧升起來時聲音便彌散在這無數(shù)的黑色瓦片之間。語言便在這黑瓦青石的空隙里播撒種子,一年一度地鋪出些許機會,些許運氣?;镉媯兊倪汉缺嚷湎聛淼年柟膺€閃亮,剛出水的上色魚羅,鮮魚廉價。嗓音透著魚鱗的光澤,一聲響過又一聲接起來,中間小停,再接起來的就在街對面了。兩個鋪面之間,間隔是一種聲音,一種光線,聲響中的高低,寂然地停頓,人影卻不會停頓,晃晃忽忽的,那是一些黑色的頭顱。左顧右盼中提籃拎桶,討價還價。

        魚巷子,北端是干果,經(jīng)過制作的魚類,水菜,海帶,透出門楣的是熏香味。只有南端是純水果。(魚類)魚在這里長成不同種類的團體,各色魚等,你已看不到來源,伙計們告訴你:青魚,鯉魚,鯽魚,桂魚,草魚。尋常人尋常魚,到了挑挑撿撿的時刻,會冒出幾個稀有魚種:時魚活燒鳊、鰻魚、鱘黃魚。魚在集市才構(gòu)成夢想世界,它不知道會游向哪一家。石嫂賣魚總是溫和的,仿佛怕把魚弄疼,雙手捧著放在客人的提籃里,水中大魚她用漏斗網(wǎng)舀起來,讓客人品評,論斤算兩也不固執(zhí),老人小孩都愛在石嫂手中買魚。

        石嫂不姓石,姓葉,娘家河西林閣老。聽說她叫白魚兒,可我叫過她幾次白魚兒,她沒應(yīng)答,或許我聲音太小。石嫂像個瓷器人兒,總望著你笑,你以為是她的友善使然,可人走了她望著這大大小小的魚兒也是那般微笑。她雖守著魚鋪,可進魚賣魚她都不上心的。我給她家送魚,或石鎖叔去湖邊上魚,她不聞不問。我同她說話,石嬸兒,秋冬臘月該上一些青草鯉鯽,這是四種常用的魚,做臘魚量很大的。她不吭聲,我低著頭在她耳邊叫了一聲白魚兒,她驚嚇的掉頭,望著我的臉。你,你說做糟魚。(湖區(qū)糟魚是用米粉拌做,放在侵水罐子里,有時用的是小魚小蝦,更多的是把大魚剁成整塊,在拌粉,或糯米里放蛐香料拌制儲存在密封罐里。)我不會做糟魚。我看著她的臉,感覺有些陌生。一年前的石嫂很活潑,說話動作也快,如今有些癡癡呆呆。我跟石鎖叔說,石叔,嬸兒咋比去年笨呆一些了?

        女人,都是一些不中用的貨。你還說呢,她賣魚,常常多給少收,說一百遍也沒用。

        太陽很暖和地照著白魚兒,臉上反著很燦爛的光,像十五的滿月一樣安詳。眼睛一閃一閃的移動,額頭平滑得像竹膜,那眉毛像木炭畫的,看似焦黑,動一下,每根都閃著光。臉上的溫和同飽餐后曬太陽的貓,她是笑著看移動的客人。她眼盯著我的口眼耳鼻看,我說,凡人都六根具全看么細,石嬸便小聲說,毛丫兒,你看所有的活物身上都有很多小洞洞。我一想,可不是,點點頭。人還有七竅呢。她溫溫地,都是進口多,出口少。進口多,出口少,你看人拉屎撒尿才兩個洞洞。她近乎癡迷地看著我,又轉(zhuǎn)向盆里的魚,摸摸鯉魚的尾鰭,用指頭去撥動鰻魚,還有黃鱔或鯰魚,它們的出口洞洞呢,我仔細注意,奇怪,看不到出口洞,都是無鱗魚,我大奇。石鎖叔殷殷地笑,凡活物都有出口洞的,只不過是液衣包著看不見。你不過穿著褲子,這叫進口敞著,出口關(guān)著,騰地一下,我臉紅了。

        石嬸說,這些洞都有秩序,等級的,大凡站立的活物進洞在上,出洞在下。凡爬行游走的活物,進洞在前,出洞在后,這是為啥。她迷迷瞪瞪地說,我迷迷瞪瞪地聽。

        晚上,我在油燈下織網(wǎng),網(wǎng)棱在網(wǎng)格里鉆來鉆出,想著那么多網(wǎng)洞,只不過一根線就織成了。我問娘,活物的洞洞為啥分上下前后,娘白瞪一下眼,只有傻x才說傻話,要是進洞都在下在后,那吃的東西不全都流出來了,還分啥進洞出洞呢。豬玀。

        我沒說話,人生而會觀察和思想。石嬸只在看,只發(fā)現(xiàn)白天,魚和流水,船與鍋灶;夜晚,油燈,夢境;在水中,碼頭,街上,店鋪,人與豬狗貓,都出現(xiàn)了,生命都活動了。隔湖相望的君山,青油油的,起伏的幾座竹山、柴山,湖里,無邊無際的蘆葦,都出現(xiàn)了,由青變綠,由綠變黃,如今是白荻一片。還有螞蟻,蚊蟲,飛過的秋雁,所有的活物都在運動。粗看白天和夜晚,湖里和岸上都沒發(fā)生什么變化,一切都是昨天的樣子。這個天地是永恒的,其實不是那樣,一切都在運動,有運動便有變化。慈氏塔在湖邊站了幾百年,還有乾明寺,是那么安靜,它鎮(zhèn)守湖泊與城市,它在看,看黑暗與光明中的變化。在兩股氣流結(jié)合,或者間離,風(fēng)來了,風(fēng)天生的是風(fēng)流。一縷光落下來,還有幾縷光,光只是布染,沒有像束。在光與光之間出現(xiàn)了物體。在光之間看景,景在走光的夾縫,日景,光景,是安靜的事物在觀察,流動的是風(fēng)景。虛幻,朦朧,一團一片,來了去了。大地,街,湖也不是沒動,它們被風(fēng)景帶動,自身的變化牽引著天地的變化,這一風(fēng)景過渡到那一風(fēng)景。湖納河流,河流匯海,土地長滿莊稼,莊稼養(yǎng)活人。水看上去無色無味無形,有了魚,水的形體在岸邊規(guī)定,有了魚,水動則色變,色變則草長草生。(動變一詞讓世界變成不可說的東西,起與止,好與壞,大與小,響與靜都是針對自身的反叛,世界只有自身,一切都是自身的因果。)

        湖上一指,看不見島嶼和云霧,氣流把一切都浮起來,月升日落,帆起篷收,魚化飛龍,飛龍為人。

        人或為魚鱉。

        魚飛的細節(jié)

        我在織網(wǎng),織著燈光,織著夜晚,幺妹被織入夢中,娘被織成湖中的烏賊,我手中的線索牽引一條道路。我在網(wǎng)中,不停地跋涉,長長的路與長長的線,往下是湖泊流水,往上是階梯和云霧。我和魚在行走,沒有驛站。在我記憶中只有父親和母親的爭吵,然后是娘手中飛出一物擊中爹身上的某個部位,爹是個漁夫,他魚捕多了,該受這罪,連我遭受的委屈,也只好認了。記得,娘撲打我時,爹便把我搶在懷里,木棍便在父親身上說話。還是爹在世時帶我去過梅溪橋的百貨鋪與飯館,還在巴陵劇院看過花鼓戲。后來弟弟出世,娘一心呵護弟弟,每天只有咒罵沒有撲打,那就是安生的日子。我也曾隨爹下湖,在湖上張望,白帆鷗影過,綠島日光斜。整日坐在湖上哪怕捉不到一條魚,心也像湖面那么寬,把手浸在水里竟是那般透涼,水流動時竟奶液一樣的香甜。魚腥劃出水波上的紋路,一個人和一條魚所走的道路實際是驚人的相似,沒有停頓,沒有喘息,跋涉中只能看到前面的影子,倒下去,丟失生命又一個接上去,再倒下。爹,人一生要換很多衣,魚換衣嗎。魚的鱗是人身上的指甲和衣服,常換常新。魚比人更懂得孤獨,它害怕長長的水路,合群,是魚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魚群共同面對兇險和風(fēng)浪。人織網(wǎng)卻剛好提供魚單獨逃亡的訣竅。一顆魚籽,一只蝌蚪,魚的嬰兒是微塵微末的,它的悲哀是作為同伴的食品。

        夜在編織中跋涉得更深,街上更夫的聲音已遠。我鉆進舊式的亞麻帳內(nèi),幺妹敞開手腳擺滿了床,我躺下,娘的鼾聲敲打著門窗。我望著屋頂?shù)暮诎?,幻想著自己能像白魚兒那么美,身體上能有么多圓潤的血肉。我成為一面鏡子,照亮別的女人。偷偷的摸一下腿,移到胯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寬了許多,還有胸口的兩個奶,像果子那般炸開,一下竟占滿了手掌。成了女人身子骨有許多東西要換一遍,牙,雪白,變長,獠牙,黃發(fā)變藍,長披如斗篷,轉(zhuǎn)眼成了一個妖精,迷人,丑陋的迷人。還要變成娘,不,決不能變成娘。一個惡魔和墓碑打開的地洞,陰森森,堆砌的都是死者骷髏。偷窺,牛頭,馬面,一個健壯的老頭,白發(fā)如銀,無牙,舌苔綠色,長長地哇哇呀呀,直著身體脫下灰布衫,露出雞巴,豎成枝頭,分岔,很有力的戳著支著洞穴與門。他要干什么,搖晃著旗桿,拍到我的臉上來了。我心驚肉跳。背著身,桿枝頂著我的屁股,血液加熱,溫溫地流,腰眼以下有回腸蕩氣,旋轉(zhuǎn)如渦。所有的輝煌燦爛照亮了我的內(nèi)部,湖水在我的內(nèi)臟循環(huán),膨脹,流淌,擠滿了全身的洞口。我需要一種流走,身體在振動,顫抖,一種撒尿的排泄感涌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魚巷子里所有的客人都看著我,在偷偷地笑。只有白魚兒溫婉地拉手,我趕緊跑過去,白魚兒不見了,是石鎖站在門邊,一手拎著我的頭發(fā),一手拿著彎勾魚刀,把我堵在后院,壓在墻角,刀尖在我的皮膚一線一線地刮,血滲出來,點點滴滴。

        我覺得身體破壞了,突然一下驚醒,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在我?guī)?nèi),把我的褲拉掉,手在我的下體掏掏捏捏。我驚恐地抓住他,哪一個。我剛問出口,發(fā)現(xiàn)是我弟弟伏在我身上。狗娃子,你,你摸到我床上來了,弟弟才13歲。我的天,我把他推出去,他又撲上來,像條爬上床的狗,手爪凌厲地勾著我。我們撕打起來,沒想弟弟也很有力氣了,能壓住我半邊身體。情急之中,我拉右腳使勁一蹬,哎喲,狗娃子一下甩到了床下。他嗷嗷地哭起來。娘從前房沖進來,扶起狗娃子,不由分說揪著我的頭發(fā)拖下來。你咯爛x敢打你弟弟,我一刀剁了你。她忙著給弟弟拍灰擦臉,狗娃,有啥事,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弟弟只干嚎,眼睛陰陰地看著我,我小聲地,狗娃

        爬到我床上來了。

        爬到你床上來咋啦,你該讓床他睡。

        他,他把我褲脫了,還摸捏我——

        你咯小娼婦,摸你咋的,臭x,拍拍摸摸,壞了。爛x,送給別的男人日了,就那么回事。

        狗娃子是我弟弟,咋能亂了套。

        我說你是小娼婦,弟弟那么小,能把你日壞了,你還打他,踢傷了他。娘吼著耳光撲撲拍拍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的頭嗡嗡地響,趕緊逃出后屋,沖到外屋在門邊哭。

        流過與水無關(guān)

        我在南岳坡看著湖水,幻想著有一個叫無邊的男人在水邊永恒地盤著,沒有一絲風(fēng),水波在鱗鱗皺皺地閃動,一光一景投折幾片云。燕鷗在云中不動,天空是流動的液體,不能伸手,害怕彈碎幾縷浮光。外界找不到水天相接的邊緣。如果不是魚,那微波,微光不會浮出空中。你摸不著,它卻震動你的心扉??刺栆话胍呀?jīng)浸濕,把一腔子惱怨的血吐在水間,從極遠處拖過黃的白的,閃動,漸漸變紅,紅得潑喇喇的血,透明,晶體,是一條躍動的脊,會飛的山脊。魚躍出水面,同夕陽一同扎入水里,把光芒澆潤了,紅,胭脂才漫漫地淡,我這時無法辨析是掉下來的天空,還是原本未動的水域。分不清,那才是一塊真正肥沃的土地,是一塊魚飛翔的土地。有了帆船游走的顏色我才知道事物是浮在一個透明虛幻的面積之上。至于真實如何被淹沒,魚兒卻成了虛幻的飛翔被捧在手中當(dāng)街叫賣,事物才真正變成一種過程,誰告訴我,是眼睛觀察完成的呢,還是心靈感悟與暗示的,或者僅僅是觸摸一下湖水如何變涼的過程,都不是,大凡要聽到魚和水的故事,俗人會去尋找,漁夫不用,漁夫只用鼻子嗅一嗅,空中送來的水腥瞬間在胸腔里發(fā)熱沸騰,一開口魚化為人的傳奇便在城市上嗚叫,飛過蘆葦都是綠島潮濕的經(jīng)典。

        每天我都這般看水,不,是這般看魚。

        一陣的劃過光亮,太陽沒了,誰用光線打掃空間。岸沿的樹林,還有起起伏伏的屋脊,黑色飛燕,叢叢疊疊,是那里閃出光線。沿著魚巷子后街,追蹤過去是石嬸兒的后院閣樓那兒,怎么會發(fā)光呢?白魚兒端坐著,桔紅的霞浮過去有些晃晃忽忽,她在那兒梳頭,長發(fā)飄飄,鏡子成了觀照街市的風(fēng)景。奇怪,這些日子總發(fā)現(xiàn)白魚兒對鏡晚妝,她不是青樓女子,印象中她從來沒離開過石鎖魚行。我?guī)状蜗雴枺佐~兒每次微笑都是那般若然無事。

        女人何時不梳妝呢。

        或早或晚我都能望見她家后院閣樓,晾曬的飄巾,還有白色,藕色,藍色的衣衫。奇怪的是,我每次在巷內(nèi)背魚送貨,或者偶然走過,白魚兒都在店鋪前的鮮籃邊張羅,她永遠是和魚連在一起的,有一次我看到后閣的白魚兒便飛快地從巷子里跑到魚行,白魚兒仍在門臉招呼客人,我進門問,石叔呢。他在后院。我到后屋,沒見到石叔,剛想爬上閣樓聽到石叔聲音,毛丫兒,找啥。有事么。

        他在后門坎邊冒出來,望著后院墻。我鉆到他身邊,石叔,你看,我實在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后院一無所有,那堆沙礫磚瓦被青草和藤葉蓋滿,三面墻堞有些殘破,你不會看墻吧。我試著問。

        墻縫。只有墻縫重重疊疊,年代久遠了,灰漿剝落,縫痕凹下去很深,指拇頭無法摳出泥灰,有些青磚破裂,劃痕,缺角,你說,這磚頭都老了。

        我心里灰灰沉沉的,磚頭都老了。不,不,老的是一切過程,像水一樣,動變的過程,石頭與水,其實都可以老的,只是常人沒法見證。

        石鎖叔的墻縫鑲著魚的故事。

        石鎖叔的故事呢。

        商量午夜

        魚巷子不同酒樓飯館,也不是客棧棲宿之處。入夜之后,魚行三三兩兩的都合上了鋪面,燃起疏疏落落的燈燭,側(cè)巷小院便有了一些生息,有叮咚的鍋碗瓢勺聲。二更一過這長巷便空落安靜了,偶有一二家門臉,吊著燈籠,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巷里進進出出,并不驚動夏天天井納涼的,冬天后房烤火的,日子僅是瓦檐縫里落下來的清涼夜嵐秋露。氣了一天的人,多在三更之后于夢中勾引悠悠往事。這日子和湖水一般平淡。

        某日的暗夜,來了幾個北方人,口音是黃河邊上的,個子高大嗓音粗,叩門的聲音引起巷里微微的騷動,據(jù)干貨鋪的王婆子第二天說,那些人腰里揣了家伙。

        石鎖魚行這一夜亮著忽閃忽閃的燈燭。

        那一夜我來石家取魚簍,幾個男人在廳堂里吃魚火鍋,杯碗碰得錚錚地響。我第一次看到用碗,那種青花瓷的海碗喝酒。我看到的不是火鍋的熱氣,而是他們頭顱上冒出來的熱氣。石鎖也和他們大嗓門兒說話,這時我才想起,石鎖也是北人,這是魚巷子唯一的一家。

        我娘有一次在石鎖魚行喝酒,說把石鎖叔灌醉了,酒后娘說,石鎖叔過去拉過隊伍。方圓幾條街也就我娘能跟石鎖叔喝酒,我的印象石鎖叔吃魚還不吐骨頭,把魚頭嚼得茲茲喳喳的響,挑著白厲厲的魚眼說,毛丫兒,這,這是好東西,吃,吃了魚眼,不花不翳。

        白魚兒從不大吃大喝,據(jù)說連魚湯都不喝,對面魚行的孫二拐說,白魚兒吃素,嘿,嘿嘿,吃素的娘們,長一身好肉材,他經(jīng)常用眼光和嘴去挑逗白魚兒。白魚兒總是笑,脹紅著臉說一句,痞子,孫痞子,你媳婦來了。

        孫二拐的婆娘是個潑辣貨。這孫痞子和別的堂客嬉笑打鬧,她像沒見似的,有時還湊幾句熱鬧。只是見到孫二拐調(diào)戲白魚兒,她就大惱,偷偷走到背后,拎著二拐的耳朵,提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喜歡白白胖胖的逼,是么,我把老母豬剝了,吹氣,行么。

        石鎖這時候會格外開心,哈哈大笑,他從不把白魚兒放在心上,聽?wèi){街上痞子,爛魚對著白魚兒犯痞犯壞。

        這女人不是石鎖叔的?

        男人和女人組成各種古怪的關(guān)系。在浩渺無際的水氣里男人軟化了,彎腿勾背,湖風(fēng)把臉上拉出橫橫豎豎的折子。魚巷子獨石鎖叔高,進我們家門要低頭,一嗓子開市鑼,能貫一條巷,聲音落下來敲得磚瓦臺階咚咚地響。他的腳步拍在石板上能把力量傳到你的背脊和手臂,巷子里的女人說,石鎖是個草包,一天到晚沒心沒肺。自從他捏過我的屁股之后,我靠近他便覺異樣,身子免不了要抖幾下,他就拍著我的頭說毛丫兒,莫學(xué)你石嬸,面粉捏的人,拿在手里軟乎乎的,要像你娘,你娘沒走過路,總是跑著的,哪兒都有勁,罵人像喝肉湯,打架像個瘋婆子,行,喝酒比男人還能整,她在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準(zhǔn)能拉隊伍。

        我聽著這些話流進來,是湖上的冷氣。一個女人充滿了惡氣邪毒,眼光抓住男人想吃了,抓住女人能撕碎,把所有的精氣神都放在說話和動作上。娘的姿態(tài)確實很丑陋,從我記事沒見她梳過頭,像孵過蛋的母雞,毛發(fā)上指,黑瘦的臉,顴骨高而眼落下去,幽幽深深的,只是在咬牙切齒罵人時那惡毒的光芒飛散而出,耳朵很寬,招風(fēng),胳膊細長,伸手抓我和妹妹時,如同農(nóng)家的草扒子,在爭斗打鬧時整個骨架子都在動、尤其是她奶過我們后,奶袋子空了像秋天的絲瓜瓤,飄飄灑灑地在胸前抖。夜晚從小巷的黑暗處鉆出真像個活鬼,許多街上的娃崽崽見到我娘都躲得遠遠的,背后給取了個名兒叫:鬼母。

        石鎖對我說,毛丫兒,你娘才是個美人呢。

        每個人一生都拼出許多姿態(tài),把一個一個姿態(tài)連接來,在若干個年月日里,人把各種丑陋的方式組織在一起,然后去和別人連接,把別人的丑陋或美麗牽在一起行走。娘便是一生行走,包括她睡覺。白魚兒不是,她安靜得和貓一樣,與人無爭,與一切活物無爭,她在一個地方只是靜靜地等待。在人多的吵鬧里保持微笑,悄悄地退出了。

        娘手里總要拿著東西的,掃帚,桶,推車,木棍,竹竿,凡街上的熱鬧她都會擠進去,殘忍的械斗和瘋狂的吵鬧她都投入,身體蠢蠢欲動,張著大嘴干嚎,鼓動。有幾個痞子打架,她插進去揮桿子,也許是他們打紅了眼,也恨娘經(jīng)常去攪事,兩三個男人往死里撲打她。薅掉了不少頭發(fā),衣服撕破,臉抓壞了,一條胳膊脫了臼,她倒進血泊中還是那般厲罵,呼喊與吵鬧像秋冬的白荻鋪天蓋地。還好是石鎖叔趕到了,抓著兩個痞子,幾拳給打塌了,一臉血乎乎地跪著求饒,娘在一旁哈哈大笑。

        娘是一個不持刀的殺手。

        人魚童話

        街河口與南岳坡并行向東延伸,街河口交叉,延伸出梅溪橋,乾明寺,南正街,慈氏塔。南岳坡延伸出巴陵大道,洞庭路,岳陽樓,魯肅墓,文廟。魚巷子南北連接街河口與南岳坡,最是人丁雜亂的地方。湖畔妓船,岸上娼館,喝喝呼喚,人影憧憧。就在屁股下不干凈時,我開始明白它的含義。每次見到那些地方總繞彎走。男人不一樣,眼睛總是左右尋找,一路打探。弟弟很多次都往那兒湊,被我拉回家。弟弟其實腦子很靈,在人群中總愛左看右看,各色新鮮花樣他愛去摸一摸,口里總愛嚼點什么,嗑點什么。家窮,也不知他哪來的錢。在街上雜收的一些新奇每次都說給娘聽,娘說,狗娃子聰明,沒他不懂的。有天娘說,狗娃子你的腦子好,讀點書,娘做事從不商量便把弟弟硬塞到一家學(xué)館里,取了個學(xué)名叫:羅八斗。我笑他,巴斗,盛谷裝米的。弟弟從小沒學(xué)過正道,能抽煙喝酒,斗雞打牌,娘不管,說這是男人的本領(lǐng)。唯讀書卡著他,晚上我們織網(wǎng),便能聽到他嘰嘰喳喳地讀書。只有我知道他曾和學(xué)館里的學(xué)伴一同,卷了學(xué)伴家的衣物在典當(dāng)行換出錢到竹蔭街酒館吃喝,還幾個人去九華山湖邊賭賽。自從他摸過我的褲襠后總賊頭賊腦地往女人堆里鉆,也裝點斯文,去石鎖魚行假裝看魚,眼睛總在石嬸身上掃。白魚兒說,狗娃子,你不去念書,圍著我轉(zhuǎn)啥。

        嘿,石嬸好看,真好看,樓子里的窯姐也沒你好看。

        白魚兒不惱,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狗娃子,你多大。

        嘿,嘿嘿,人的眼睛一生下來就那么大。

        我睜眼看見,沖耳聽到的時候,娘就是撒火潑鬧,兇相呲牙,把家里弄得日夜難安,烏煙瘴氣的。打人和咒罵永遠伴著一家人。我想,一個家要種子壞了,沒救,包括我。我時常心里竄著一股邪火,想發(fā)泄,打翻東西。小時背著娘我沒少跟狗娃子少打架。有一次拾煤渣,一只野狗咬了我一口,我同狗娃合計,弄了點殘菜剩飯把野狗誘到慈氏塔南的荒地,用磚頭瓦塊把狗砸死了,用麻袋扛到石鎖叔家。石鎖叔樂壞了,扒了狗皮,做了狗肉火鍋,吃得滿頭大汗,白魚兒在旁邊看怪物一般。石鎖叔說,吃了狗肉有勁,不怕冷。這時我想石鎖也是一路人。

        夏天,湖邊是上蒸下煮,每天都像泡熱水澡似的,身上沒干過,最容易長瘡生癤。幺妹長了一身黃水泡,破了便是紅紅白白的水液,腥臭,一身水泡沒法睡覺,日夜干哭,石叔弄的草藥給她調(diào)敷,有的地方好了,新肉紅紅的,沒好的地方蒼蠅,蚊子嗡嗡地撲,我整夜整夜地給幺妹搖搖蒲扇,用毛巾沾沾濃汁。娘咬著牙,惡狠狠地說,爛死這個小婊子,早死,省了我的心,大了嫁人,還得我陪錢。每天都這么罵兩輪,還好沒動手打過,有次幺妹罵惱了,頂了背,娘拎著她的耳朵,提下床,甩在地下,幺妹一下暈過去了,娘也不理,去船碼頭拾破爛去了。

        晚上我回家,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堂屋里,在魚巷子從來沒見過,你是誰,到我們家干嘛。

        我是春香院的,你說我來干嘛,討債唄。

        正好娘回來了,一聽,火冒三丈,我他媽的還想討帳,敢討老娘開涮。我們家沒男人,你上船碼頭騷去。

        你是八斗他娘,你公子在我們春香院吃花酒,啰,這是欠條,不識字吧,問你家少爺。

        娘瘋了似的,提著那鴇婆便撕打,那女人也是見過場面的,抽手也給娘兩個耳光。婆娘,想賴帳,這個世界賭債妓債是不能賴的,不還是嗎,少爺有胳膊有腿。

        就這一句話把娘打塌了。有種,老娘還了這次,下次要再勾引狗娃子,我放把火燒了你春香院,你到魚巷子打聽打聽,老娘是個什么貨。娘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干凈了,還抵了她一個陪嫁的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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