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關于書法的各種探索和論說,集中表現為實用與藝術的矛盾,而二者都需要美,于是彼此糾纏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許這正是書法藝術化發(fā)展的過渡狀態(tài),或者說是剛從母體脫胎出來的一種轉型的開端。這樣,我們就可以以古人為參照,為當代若干風格類型的作品找到歷史的依托。下面將要介紹的劉恒書法篆刻作品,即以此為出發(fā)點。
(一)
劉恒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不茍同、不見異思遷,其書法研究和寫字治印,都是如此。同時,他也是一個甘于平淡的人,在書法界盛行“做秀”的風氣當中,顯得有些寂寥。其中自然有天生的性格因素,而更多的,恐怕還是出于深思熟慮之后的選擇。劉恒常說,他喜歡簡單樸實的生活,每天能平靜地讀書寫字,于愿足矣。我和劉恒交往十幾年,了解頗深,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心里話,我所看到的劉恒,也的確如此。
劉恒的學術功底很厚,知識面寬,在明清和近現代書家及作品研究上,尤具心得。由于經常在一起活動,聊天的機會很多,其中一個樂趣,就是聽他如數家珍般地講述心得,又以爭辯時最有味道。高于爭辯,最具可觀性,我也常于此中受益。我從未當面恭維過他,而心底下還是很佩服的。這只要讀一遍他寫的《中國書法史·清代卷》,尤其是關于風格、用筆等細節(jié)問題的分析敘說,即不難證實。
劉恒有學問,但從不張揚,也不隨意臧否人物。劉恒的學問,從讀書中自然化出,但他不愿意像大學教師那樣,對某一領域做深入系統(tǒng)的發(fā)掘。做學問枯燥無味,累心勞形,常與“書呆子”為鄰。一旦成為書呆子,即不免窘于性情,失掉讀書為樂的本意。就我的觀察和體會而言,劉恒是以一種超然、寫意的心態(tài)來讀書的,正如蘇東坡論書“沒人操舟,無意濟否”之意;我讀書總是有明確的目的,多想些為什么,做許許多多的分析歸納,或是繁瑣考證,朋友常問“你累不累呀”。真的很累,真想像劉恒那樣輕松地讀書,重在內得,沾染些許林下之風??上Хe習難改。
讀書輕松,可以自由地擷取,凡能益心志、怡性情、廓才智、和氣血者,皆為我用。讀書養(yǎng)人,可以陶冶胸次。人不如人,胸次卑俗,而要使書法過人,勢比登天還難。不過,劉恒的讀書在于自樂,并沒有預想要如何去陶冶胸次,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潛移默化,用心去體會書味,書才能給人以有益的滋養(yǎng)。劉恒不是那種有板有眼、或是自由放任的人,他在讀書當中逐漸開辟出一片能夠自守自足的小天地,一片沒有喧囂和輝煌,也不必顧影自憐的小天地。我??吹揭恍┰u介文章,說某某如何“甘于寂寞”。其實,甘于寂寞還是心中已有寂寞,而后約束自己,努力去想象“誰謂茶苦,其甘如飴”的情景。如果心中本無寂寞,即不必想象自己如何的高尚或堅韌不拔,也不必希冀誰來揭示于世,以償甘苦。我之所以從劉恒的學問,談到他的讀書,只想說明兩點:一是他的學問、讀書都有其獨到之處;二是能與他的寫字、刻印保持一致。
黃庭堅評蘇東坡書法,“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這是書法史上首次以學問、讀書和寫字對應,亦即“書卷氣”之濫觴。劉恒的學問和讀書,不僅陶冶了胸次,也陶冶了書法篆刻。古人講書卷氣,不以工拙立論,而皆在雅俗。就此而言,劉恒其人其學其書,頗有與古人暗合處,至于能否入時入眼,倒在其次。
(二)
據了解,劉恒學習書法,從未系統(tǒng)臨過古帖,借用張懷瓘的話說,是“先其天性,后其習學”。一般說來,學習書法不臨帖不行,臨帖不像不行,像之而后不出帖不行,沒有藝術個性不行。按照這一傳統(tǒng)標準,人們都得經過馬拉松似的漫長歷程,才能有所成就。劉恒則不然,他好像從一開始就站在終點,以書法服務于自己。他憑藉見多識廣,聰明善悟,逐步認識書法,轉化而為筆跡,省去許多入帖出帖的勞累。但這種方法不宜推廣,也無法推廣。
所謂善悟,指善于觀察感悟,從技術、風格到作者的精神世界,其悟有時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即能勝過多年攻習某帖的汗水所得。古人一向提倡“格物致知”、“心與物游”,道理即在于此。翻檢書法史,積功而成名家者眾,能以聰明善悟成名家者少,關鍵在于某種天資的有無。例如,觀公孫大娘舞劍的人何止千萬,獨張旭悟而進于書道;夏云司空見慣,只有懷素通其物理,師而進于書道。再具體一些,如折釵股、屋漏痕、錐劃沙、印印泥,觀古人帖如見其揮運之時,等等。人家能想到、能講出來,我們心中只有筆法、間架結構之類,這就是差別。
劉恒任《中國書法》編輯多年,所見古今作品極多,“眼力過人”已成口碑。在書寫當中,平日觀察積累的印象和因悟轉化的書理,都會跳出來,循個性的秩序與節(jié)律,來誘導情感,協(xié)調心手,而資于眼力的益助,自不難想見。康有為曾有“觀千帖,方能帖”之說,用意正在于此。按照常理,所觀既多,可借鑒汲取者亦富,如囿于聞見,直“不可與談斯道”矣。當然,借鑒不是向一切好的東西學習,而要順其性情,做合理的選擇,即禪宗“直指人心”之意。
據劉恒講,他比較喜歡顏真卿的行草,推而廣之,則兼及宋元明清學顏書而有特色的名家。從劉恒的作品來看,才氣多于功夫,性情多于理法,走筆遺墨,了無礙滯。我??此麑懽?,從來都是隨意揮灑,自然而然,沒有“創(chuàng)作”的鄭重,也沒有“先散懷抱,任情恣性”,準確地說,是心態(tài)超然所致。只有做到超然,才能盡去勝負得失之心,完全地放松,展現其本色。保持超然的心態(tài)是寫好字的首要條件,能超然而后再輔以好的客觀條件,往往可以出佳作,古人稱為“合作”,例如《陶淵明詩》、《雍陶詩》。就作品觀之,略見顏書體格,而以何紹基為多,用筆及章法均有尺牘之意,故爾亦或可見其信筆處。其他作品亦然。
我看劉恒書法,有幾點可貴之處。一是無意于佳,就像他的學問和讀書,本不求聞達,旁人觀之,柳已成陰矣。二是得無法之法。無法是不寄任何名家門下,靠會心和熔裁而廣泛汲取,脫去古人痕跡以就個性;說他有法,是指其新而能古,近于傳統(tǒng)。三是脫俗,沒有當代流行書風常見的一些弊端,如果歸結于“書卷氣”,大體似之。古人認為,“寫字者,寫志也”,書法“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劉恒已然得之。
我忽然想起劉恒唱歌;聽曲調知道是哪首歌,聽他唱的卻是另一種味道,而其嘹亮慷慨,情緒飽滿,亦足以感動人。唱歌如為娛人,則須依譜諧調,字正腔圓,美從規(guī)范,或由時尚;如為娛己,則本無一定標準。書法藝術的道理,又何嘗不是如此。大凡有守于內,平淡而真,自然個性豐滿,藝術有成;世俗但求悅心開目,趨時標榜,反而難于建樹。傳統(tǒng)一向以人為本,強調內質,以藝術美與思想性并重,亦即“盡善盡美”、“中和”的標準。就書法藝術的抽象品格而言,如果只講形式,不看內美,則其字外功、其文化承載即失去憑依,書法也會隨之淪入下乘。遺憾的是,解于平淡者幾稀,能賞遇其內美者尤稀。我比較欣賞劉恒的書法,或許是出于這種有志一同罷。
(三)
劉恒的篆刻,一如其書法,也是循著性情來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所不同的是,其篆刻倒是老老實實地學過漢印,以白文積習尤深,于明清諸家,如吳讓之、吳昌碩、黃牧甫等,亦多有寓目。其印平正樸實,但不作傳統(tǒng)之飽滿密慎的式樣,喜歡留有余地,以活躍印面的氣氛。出于本心,也不愿意趁時作驚世駭俗的面貌,在極工與極野之間,守拙自適。正如雨中的賦閑,頭頂傘大的托寄,腳下自在從容,其寫意抒懷的質量,并不比那種晴天的摩肩接踵、穿紅飾金的感覺差。劉恒自知印拙難入時賞,卻樂之不疲,實則亦在娛己。
篆刻是一種摹仿性較強的藝術,古代璽印的遺跡現象及美感,是人們心追手摹的目標,其創(chuàng)造性有時只在于某種現象的綜合或有限的變化。近年漸使范圍拓展到磚瓦等其他文字遺跡上面,視野大寬,而仿古的基本特征不變。即使學習明清以降的流派印,提倡書卷氣,也是在間接地仿古。古典具有永恒的價值。可以說,不論風格是如何的溫文爾雅,或是如何的粗野狂怪,當代的篆刻藝術都有古典的影子,美的展示也都是經過精心制作所得,其樞紐只在“巧妙”二字。篆刻的工藝性為我們提出若干問題:篆刻家處在怎樣的位置﹖應該用什么標準來衡量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造﹖以相當多的流派風格和作品來說,它們的價值難道僅僅是一種高超的“仿古品”﹖再回過頭來,什么是篆刻藝術﹖當代的篆刻創(chuàng)作如火如荼,卻缺少富于哲理的思考和探索,理論的滯后是顯而易見的。當然,這只是從劉恒的篆刻作品的欣賞中突然冒出來的一些想法,暫時還不能回答,評說也難免要落入俗套了。
劉恒的白文印頗講布局和疏密變化,有清楚的“計白當黑”的傾向。其佳作如“歡喜無量”的拙樸厚重,“執(zhí)古御今”的明快灑落,“賈雙平”的倔強沉毅,方寸之間,美不勝收。其印外之致,以及豐滿而瑰麗的作者內心世界,藏于平實,也美在平實。古印皆出于匠人之手,文人好之,則賦之以書卷氣,倡言“印外求印”;藝術家為之,則重視形式變化和美感,功在印內。劉恒以讀書人為本色,自然要與前者親和,而讀書與研究的浸潤,也會使他的價值取向向前者傾斜。劉恒的朱文印風格近似,但如“強其骨”取法戰(zhàn)國鑄款刀幣和兵器題銘而古意盎然,“平生”七字印斟酌秦簡古隸而生動活潑,亦能自備體格,雅有遠韻。和書法相比,劉恒篆刻的重性情不免受到一些限制,大概這也是很多人都會碰到的問題。
《書譜》論書,有“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名言,也可以用來概括劉恒書法。在創(chuàng)新百變、鼎革喧囂的當代書壇,劉恒能保持一份平靜、平淡、平實,實在難得,我不揣筆拙,為其寫評介文章,亦緣乎此。
劉 恒 字樹恒,1959年1月生于北京,1982年7月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先后供職于首都博物館、《中國書法》雜志社,現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研究部副編審,任中國書協(xié)編輯出版委員會秘書長、學術委員會委員、評審委員會委員、書法培訓中心教授,為西泠印社社員、滄浪書社社員。
書法篆刻作品曾獲全國第二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展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篆刻評比優(yōu)秀作品獎,先后入選第二、三、七屆全國書法篆刻展,第一、三屆全國篆刻藝術展、中國二十世紀書法大展、巴黎·現代中國書法藝術大展等國內外重大展覽。任三、四、五、六、七、八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評審委員。出版著作有《中國書法史·清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歷代尺牘書法》知識出版社、《中國書法全集·張瑞圖卷》、《中國書法全集·倪元璐卷》榮寶齋出版社、《篆刻創(chuàng)作大典》新時代出版社等,并有論文多篇發(fā)表于專業(yè)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