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母親
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遇到蒙古族中老年婦女的時候,我內心總是油然而生莊重的敬意。她們黝黑的面孔上永遠帶著一種慈祥而又堅毅的神色,有些冷漠甚至呆滯,但卻透著安寧和大氣,透著滄桑和威儀。于是,我就想,是什么力量賦予了她們這樣的氣質呢?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走進草原深處,是深冬季節(jié)。從海拉爾至伊敏一百多華里的路程,車窗外暗暗的天色下,無盡的雪原鋪展至蒼茫遠方。我呆呆地望了兩個多小時,不見一棵樹、一座山崗,仿佛凜冽雪原萬古如斯。來自山地的我,內心有說不出的空曠寂寥。應該說,無論是個體的人還是群體的人,其處所都需要有某種心理依托,比如說山林、城墻,而這無遮無攔的遼闊原野上,游牧人家一頂蒙古包、一群牛羊,是如何承載了這天高地廣、日月寂寞的日子呢?以雕花的馬鞍為成長搖籃的少年的心靈,是廣闊舒展,還是沉靜內斂?
有了對草原的敬畏,十幾年來,每一次走進草原,我就會自覺地去感受和接納那種非常深廣的天地大氣,對游牧文化的體認和對草原的解讀也越來越深。在游人眼里,草原是詩是畫,是白云般的羊群,是敖包相會的浪漫愛情,是馬背上紅衣長辮的牧羊姑娘的歌聲,是落日黃昏里額吉的奶茶香味,還有勒勒車旁阿爸的馬頭琴聲。是的,草原是美麗如畫的,是歌聲悠揚的。但是,遼闊草原和草原上的英雄民族的偉大精神絕不只是這些,走馬觀花可以感知風情、愉悅視聽,但只耽于聲色,卻往往容易阻隔文化思想的傳遞和民族精神的承接。
那一年,當我走進草原深處,在天風獵獵的牧場,在遙遠的蒙古人家里,在干牛糞堆旁破舊的勒勒車上,我對草原的詩意一點一點開始褪去。我望著沉默的忙碌著的蒙古老阿媽,忽然有了一種悲憫,她漫長的歲月就一直交付在這里啊!她生于斯,長于斯,她沒有感受到現(xiàn)代都市文明,她就這樣生活在大眾文化的“遠方”,她沒有更遠的遠方……我慢慢走過氈包,在八月的草地上躺下,蔚藍的蒼穹白云如絮,空闊的大野上闃靜無聲,仿佛綿綿歲月就這樣無始無終,仿佛天地亙古如斯,而生命如風一樣刮過長天,沒有痕跡。我恍惚起來,身心無憑如塵埃。我爬起來,想喊,喊破這寂靜,想抓住什么,打碎這空曠。我想躍馬揚鞭馳騁遠方,我想身生雙翼翱翔蒼穹,我內心的塵埃飛揚又沉落。這個時候,我又看到了拎著奶桶從我身邊沉默走過的老額吉,望著那寬厚的背影,我突然為我對她的悲憫感到羞恥!她像這高天一樣強健,像這草原一樣厚重,她傳承著古老民族的堅韌和天地的浩蕩靈氣,她和這份遼闊蒼遠如此和諧,而我僅僅是一個局促不安的過客。在如斯永恒的天地中,多少人浮沉掙扎在洶涌的生活激流里,欲望的漩渦卷去無數本該寧靜安詳的日子,卷走忙亂的一生,那單薄蒼涼的心靈渺然不知所往。但是,在這遼闊的蒙古高原上,純樸如斯的草原母親仿佛早已洞察天地的奧秘,她們像草原一樣安泰堅韌,春綠秋黃,她們和萬物并存,和無垠的草原渾為一體。誰又該悲憫誰呢?
我又想起幾年前,在呼倫貝爾著名畫家董治家的畫室里,我看到他即將完成的大型油畫《神泉》。我被畫中那份神圣蒼涼所感動。于是我們談及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蒙古人。董老師給我講起多年前采風途中的一件往事。那是深冬季節(jié),他和一產牧民在返回草原深處的途中遇到暴風雪,車陷住,離家還有幾十里路。夜已深,男人讓女人回去找人,女人把孩子放回車內,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進暴風雪中。第二天天剛亮,一行人趕著馬拉爬犁來救出他們。當董老師和男主人在氈包內一覺醒來,女主人已將飯菜做好,水燒開,正在包外擠奶。講至此,年近花甲的董老師激動地說:“人家憑什么這樣!憑什么呀!那叫在風雪里走了大半夜呀!”我能想象得出,那位蒙古族婦女平靜而忙碌的樣子,沒有哀怨,沒有憂郁,那樣純樸自然,那樣寧靜高貴!她的高貴不用任何珠光寶氣來渲染,不用任何盛裝濃抹來陪襯!這就是我們的草原母親,自然、純樸、勤勞、健康的草原母親!當我們讀懂我們的草原母親,也就懂得了草原上這群英雄的馬背騎手為什么強悍千年!懂得了為什么在后現(xiàn)代文明幾近沖垮人類精神家園的時代,在這片綠色的高原上,蒙古民族還能夠保存一份寧靜樸素的心靈狀態(tài),還能夠維系一種和諧愉快的天倫之情!
但如今,時代的喧嘩與草原的寧靜也在日夜碰撞激蕩,天地人和的游牧生活也正在悄悄改變著。草場退化,亂墾荒地,尤其是民族文化精神的衰落讓人黯然。我便想起在云南古城麗江時,納西族老人對游人那種警戒審視的眼神,那是不是對民族文化的看護心情的一種表露呢?我刻意在那個五月的清晨早早起來,避開白日里如織的人流,在麗江深幽的小巷徜徉。我走進了古城的深處,但我卻不能深入古城的內心,在那些老人的警惕的眼神里,我分明是一個“闖入者”!于是我悄悄地帶著說不出的惆悵退出玉龍雪山庇護下的麗江。我想,那安靜純樸的八百年的高原古城被打開了,蜂擁而至的游客帶來了喧嘩和財富,但誰知道古老的東巴文化在這份熱鬧中能夠挺立多久呢?就像我腳下這片遼闊的草原,她的沉默里,也會有著傷痛吧。
草原是廣闊的,是堅毅的,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書寫過壯麗的詩篇。在這里,蒼穹是父親的,草原是母親的,母親的草原是蒙古人一生的搖籃。為什么蒙古族民歌里充滿了對阿爸阿媽的草原和藍天以及對愛情的吟唱?那是因為他們一直擁有著人與自然和諧守望的生活圖景。那么,在后現(xiàn)代和全球化的語境中,讓我們學習“退出”,珍重這份古老的民族文化,珍重這片豐饒的精神家園。
天籟之聲來自草原
我一直堅信,蒙古族長調是草原上的人們的心靈與天地呼喚應答的一種形式。一定是更為久遠也更為寂寞的歲月里,草原上的先民在遼闊空曠的穹廬下,在天風獵獵或星漢燦爛中,聽到了那神秘的召喚并窺見了更深邃的宇宙。于是,在廣漠的日子里,在寂寥的晨昏中,他們或婉轉地講述古老的傳說,或激越地謳歌動人的愛情,或深情地贊美樸素的生活。那種直上青天,響遏流云的詠嘆能把人的靈魂帶上九霄,帶到萬丈紅塵以外,所有人世的艱辛悲難,所有人生的苦痛煎熬,都在這里融化,在這里提升。因此,我更堅信,蒙古族長調是偉大的藝術,是古老的文化,是人們的生活,是草原的歲月,是民族的精神。
但是,長調離我們正越來越遠,那清亮透徹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渺茫了,偶爾在機器里響起,也很難抵達我們的心靈了。固然是這極大豐富的物質生活讓我們充實快樂,但我們真的不需要心靈與天地的呼喚應答和傾聽了嗎?即使你我能夠讓心靈貧瘠荒涼地存活下來,那片遼闊的草原呢?那片遼闊草原上的花兒與雄鷹呢?
在呼倫貝爾陽光燦爛的六月,在中國緯度最高的年輕學府——呼倫貝爾學院,我聽到了一群來自草原的孩子的歌唱。她們從呼倫貝爾地區(qū)蒙古族民歌唱到錫林郭勒地區(qū)、巴彥淖爾地區(qū)的蒙古族民歌,從巴爾虎部短調、長調唱到布里亞特部民歌,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一首首優(yōu)美的旋律;在這些質樸的孩子的演唱中,我眼前展開的是千里草原,是草原上的河流、圣山、牛羊、駿馬和千百年歲月,是千百年歲月里熱烈的愛情和鮮活的生活。
在我的身旁,有兩位在呼倫貝爾民族文化藝術傳承中令人仰慕的長者。一位是蒙古族民歌演唱家寶音德力格爾女士,正是她,在第五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把蒙古族長調民歌唱響在歐洲的天空,一曲《遼闊的草原》不僅使她獲得了金質獎章,也把民族藝術的大美境界傳達給了來自全世界的青年。現(xiàn)已古稀之年的寶音女士,欣然應邀從草原來到呼倫貝爾學院,為牧民子女親自教授蒙古族長調民歌。另一位神采奕奕的女士是呼倫貝爾學院音樂系主任趙紅柔教授。是她,在繁重的教學與管理工作中,為了搶救、研究、整理呼倫貝爾地區(qū)的民族文化遺產,不辭辛苦地努力著。她不僅編著了《彩虹·呼倫貝爾民歌創(chuàng)作歌曲60首》《彩虹·呼倫貝爾歌曲集錦》《彩虹·呼倫貝爾音樂文集》《內蒙古民族民間音樂》和《民族民間音樂欣賞》(內蒙古卷)等教材,還奔波于國內外進行民族文化研究交流。2000年夏,她在美國夏威夷大學所做的題為《蒙古族長調民歌的形態(tài)及傳承》的學術講座引起人們關注;2001年夏,在國際民族音樂學領域有很高威望的巴巴拉·史密斯教授親自到呼倫貝爾學院觀摩了寶音德力格爾老師的民歌教學。在趙紅柔教授的教學與教材中,她努力讓學生了解民族音樂與民族歷史、與人民生活的關系,了解民族音樂發(fā)展的脈絡,培養(yǎng)學生熱愛民族音樂的情感和弘揚民族音樂文化的志向。2000年初,趙紅柔教授懷著弘揚和傳承民族文化的神圣使命和責任,建立了呼倫貝爾學院“民族音樂研究培訓中心”,并從草原上牧人家里招收了首批長調大專班學員,聘請寶音德力格爾為客座教授。毋庸置疑,趙紅柔教授的工作極大地推動了呼倫貝爾地區(qū)的民族文化研究與傳承。
呼倫貝爾是歷史上許多北方少數民族的發(fā)祥地,從第一個南下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鮮卑族,到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他們都是從呼倫貝爾這片茂密的森林和豐美的草原出發(fā),踏響馳騁四海的鐵蹄,挾胡地飚風激蕩起黃河的巨浪。而今依然生活在這片歷史后院的蒙古族巴爾虎部、布里亞特部及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的文化藝術不僅是世界民族藝術寶庫和人類文明載體的一部分,其中一些還是人類文化史上的活化石。但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浸染,這些民族文化正在悄悄變化甚至趨于消亡,其中一些民族歌舞在民間已消失或正在急劇消失。這絕不僅僅是民族文化的悲哀,更是中華文明乃至全人類文明的損失。
前幾天,剛剛看過馮小寧編劇、導演、攝像的影片《嘎達梅林》,上世紀三十年代為保護科爾沁草原而起義獻身的民族英雄的故事讓人回腸蕩氣。但是,英雄血染的草原很快變成了茫茫沙漠。失去草場的牧人告別了蒙古包,拿起了鍬和鎬。放下了馬鞭,也就放下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放下了一個古老民族悠久燦爛的文化。希拉穆倫河的河水還在靜靜地流淌,而她漂泊的游子卻失去了青青的家園?!陡逻_梅林》主要外景地也只能從科爾沁草原移到呼倫貝爾草原拍攝。但呼倫貝爾這片綠色凈土還能安靜蔥綠多久呢?我們不能沒有草原,草原不能沒有駿馬和騎手,草原的天空不能沒有雄鷹和長調。
在仆仆風塵的日子里,讓我們的心靈沉靜下來,好好聽兩首悠遠的蒙古族長調,無論你生命中是否流淌著蒙古人的血液,那曠遠的歌聲都會喚起你靈魂的微笑和淚水。這是一種洗滌,一種穿越,一種回歸。
現(xiàn)在,趙紅柔教授帶著草原上的孩子們在北京演出。在中國音樂學院,在中央民族大學,許多人會因這美妙的天籟之聲而北望這綠色的蒙古高原,并且會矚目這博大雄渾的馬背文化。愿草原上的天籟之聲回響在更遼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