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徜徉于《大地之印》，一幅幅詩意的美麗畫卷，引領(lǐng)我穿越時空的柵欄，以虔誠的崇拜之心去謁見“神州一品草原”的山水、歷史與人文，去聆聽作者空靈飄逸的美學與歷史的對話。好的散文和散文家，總是自成一格，別人無法模仿。也因此，最優(yōu)秀的散文家總是有深深的經(jīng)典意識，思考與敘述的“惟一性”被置于至上的位置。李墨田的散文具有獨特的個性：電視人的身份使他得以神游于呼倫貝爾草原的山山水水，但他不止于山水，李墨田將對草原、森林、山水的關(guān)懷升華為一種文化意識，一種精神意向，以詩意思維和審美思維洞照自然、生命和歷史，以才學識趣把讀者引向一個經(jīng)深心明眼提煉過的世界。他詩意地思考，詩意地言說，將草原自然山水和生命存在詩意的關(guān)聯(lián)，賦予了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和審美內(nèi)涵。

《大地之印》承襲了華夏文化的山水情結(jié)，眾多篇目寫作者癡狂于草原、森林、山水之間，而與自然景觀融神會心，從而實現(xiàn)與消逝的歷史在詩意的幻覺里照面，觀賞的是自然山水，窺見的是山水之后的歷史與文化、詩情與哲思。作者在闡釋取書名《大地之印》的用意時說：“大地為自然山水，印為人為造跡，兩者本是一體，又互為作用。人與自然是個大主題。它觀照人，古人、今人，人的本體、人的心理、人的生存狀態(tài)；觀照自然、自然生態(tài)、自然的變遷、自然與人類的關(guān)系?！?《大地之印·跋》)因此，李墨田的散文有一種英氣、大氣。而大器，需要精神的自由。李墨田的游記可以說是他的精神哲學的詩意的裸露。作為記者，他可以“最先參與時事風云，而且可以借采訪之機穿林海，走草地，深入民間，吮吸生態(tài)學、民俗學、人類學的文化滋養(yǎng)”(《大地之印·跋》)。正是由于作者大量涉獵民族學、民俗學、人類學、以及新聞學等方面的知識，培養(yǎng)起了他大器超拔的民族觀，因而能從呼倫貝爾草原游獵、游牧文化逐漸消亡中，開掘出人文關(guān)懷的生活層面的力道。

他“走近喇嘛山”，看到“喇嘛山”方圓不大，竟包容了如此多的引人聯(lián)想的景觀，沒有寺觀卻有著濃濃的寺觀氣氛。這獨特的文化場，讓作者感到的是：“這喇嘛果真不俗，對他來說，風雪無雕，歲月不易，方方的頭顱、方方的肩臂、方方正正的坐相，給你一種方方正正的昭示?！?《大地之印·走進喇嘛山》)他由清澈的“山溪”入河道便渾濁的自然景觀而聯(lián)想到人，“孩提時都有泉溪般的清明，而一旦成年卻變成了挾泥帶沙的河，直到歸依大海后才還原了本色，因為進入老年。”所以，作者真誠地告誡“假如什么都可以忽悠的話，惟獨不能忽悠小孩和老人。”(《大地之印·山溪》)這里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作者游莫爾格勒河，體味著人們返璞于大自然的奧秘，“我想，這并非老莊哲學中的‘無為’之求，也非佛學的遁世忌俗，更不是某種意義的隱居躬耕，而是找到了另一種人生價值——自我。過去，他們?nèi)硇耐度?，從無‘我’這個概念，現(xiàn)在他們要讓‘我’這個生命本體獲得自為，獲得延伸?！?《大地之印·莫爾格勒河印象》)

我們看到，作者雖以“游”為起因，但并不囿于記游，也不落筆于個人情感的宣泄和抒發(fā)，而是以世紀之交的、人類文化學的視野去觀覽山川形勝，去咀嚼附麗于山水之間的文化積淀，縱橫時空地去解析自然、社會和歷史滄桑之變，去追尋、挖掘和再現(xiàn)自然的真、精神的善、藝術(shù)的美。他的經(jīng)典之作《大地之印》更是游出了中華文明，游出了色彩斑斕，游出了氣度恢宏的文化世界。作者乘飛機翱翔于呼倫貝爾的藍天，大草原獨有的一個個梅花印記讓作者驚喜，“游牧文化就是一種圓印文化。圓的運動形式是循環(huán)往復的，顯然有傷無害，帶有很強的自然性。人與自然的和諧，構(gòu)成了游牧文化的基本特征。還有一種圓凸文化，即森林工業(yè)……農(nóng)業(yè)文化是一種方印文化，與圓印文化相比顯得缺少同大自然的和諧。……城鎮(zhèn)是典型的官印文化……創(chuàng)造官印，顯然是為了秩序?！边@真是奇語驚人，妙筆生輝。

讀李墨田散文不完全是輕松的愉悅，其中更有沉重和苦澀。這是因為，作者的社會良知、憂患意識和對家鄉(xiāng)的熱愛以及歷史責任感，使他一改散文寫作的慣常姿態(tài)。他不做生活的旁觀者，以閑適恬淡的心境去優(yōu)雅地品評生活，也不擺出儒者哲人的超然姿勢去居高臨下地指教別人生存，也不在模式化的套路中托物詠志地高唱矯情的頌歌，而往往是捕捉社會所共同關(guān)注的重大課題，尤其是人與自然的大課題加以闡發(fā)，震撼讀者，警戒世人。他在《大地之印·跋》中寫道：“自然和人文的變異，足以使人震驚。”而家鄉(xiāng)之于作者，“一面是感奮，一面是憂慮”。于是，他的作品反而在更高的層次上顯示出文化的啟蒙。

在《大地之印》等諸篇散文中，作者痛心地裸呈出民族流血的傷口——“一棵棵樹樁靜靜地戳立在山地上，極像書畫的印章。”一個個漏斗狀的小煤窯像圓張的蛇口，貪婪地朝向天空。李墨田用極形象極富震撼力的話語，展示出被野蠻也是被所謂的文明社會踐踏了的破碎的大自然；在“大地資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觀念下，揭開人們瘋狂污染、損害地球環(huán)境直至大地生物的可怕面紗，讓人們看到大自然以及大自然的“美”在其中痛苦的掙扎。李墨田的《大地之印》，確實是一個重重的警符!

李墨田面對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的同情，和對大自然的體察，寄寓著一種人道主義和存在主義的雙重思緒和兩難思考。盡管作者的語言表述冷靜而口語化，然而，他的語言水面之下所潛沉的思維旋渦也更為深刻和湍急。人類生存離不開農(nóng)業(yè)、工業(yè)，作者認為這當然“不應過多地指摘”，問題是“如何科學地利用自然，保護自然，把損害降到最低最低?！薄安荨笔遣菰木`，是上蒼賜予草原人們的恩惠。但作者看到了一個悖論是：越是貼近的事物，越容易被忽視。自古難易的觀念是把草視為輕賤之物，諸如：荒涼、蒙昧、草民、草寇、草包、毒草。作者從人類學角度去分析這些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許多怪論來源于不同文化形態(tài)之間的相斥性，他以作家的敏銳看到這一方面“主旋的演奏者忘記了協(xié)和，只顧自我的高亢，而愈是高亢，配旋便愈是低啞，直到隱隱無聲，只剩下高亢者的獨鳴?！币环矫孀髡哂譄o意挑剔弘遠的農(nóng)業(yè)文化，因為“它使人類得以生存和安寧”。(《大地之印·野火燒不盡的……》)兩難思考中，作者站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大角度探尋人與自然的整體命運，懇切地指出：“存在就是價值，世間萬物一旦結(jié)構(gòu)成鏈環(huán)，就有它對生態(tài)的意義?！?同上)

作為一名電視記者，由于職業(yè)的特殊性，李墨田經(jīng)常進入草原、森林腹地，也因此多次目睹野生動物的悲劇。難能可貴的是他不止于現(xiàn)實生活層面，而是以自我的心靈植入動物的生命體驗，在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了共生共存的一體化觀念?！锻瑢俚厍虼濉穼懙脛忧椤⒑裰?、雄渾。白絨絨的“雪兔”在作者的心靈世界里是“那么柔美，那么清靈，那么可愛”。沒有絲毫抵抗力的雪兔倒下去的時候，作者的心在流血：“白白的雪地上，殷紅的鮮血流著，黑黑的眼睛圓圓地睜著，絨毛已經(jīng)全部潦倒，再沒有溫熱漂亮的光澤……”愛的情感使作者的感覺微妙細膩，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美，以致于“那一夜，小雪兔那雙木木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直到天明。我徹底失眠了?！蓖耆搅巳伺c動物的關(guān)系，字里行間流淌的是大宇宙自然層面的兄妹之情、愛人之戀。李墨田營構(gòu)的人與動物心靈相通相契的情景，仿佛有著一種原始的意象疏導：人類的傲慢、偏見與殘忍使人變得越來越孤獨，人必須學會與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交流、共處。作者多情的吟唱警醒并凈化著人們的心靈，以極具魅力的話語空間，建立起人類——自然——宇宙為系統(tǒng)建構(gòu)的生命關(guān)懷、生態(tài)關(guān)懷、宇宙關(guān)懷。

李墨田還有一類記人敘事之作，在這類作品中，作者依然傾注一腔熱情，對大千世界給予現(xiàn)實關(guān)注。他以一篇篇厚重的作品探討著人的自主性和文化的良知。這是一種具有思辯意義的觀照，在內(nèi)面世界和外面世界交戰(zhàn)與文化整合中，在心靈的超越性與生存的非超越性之間，作品的意蘊向更深層拓展?！恶R背，往日的搖籃》中，作者驚嘆蒙古包包頂那圓形的木框和斜垂的放射狀木條，就是太陽和陽光?！杜臄z伊慕額》，作者是“帶著對草原文化的思考”拍攝的?！堕_采第二太陽》中，作者想到的是“如果說，航天的終極目標是尋找人類第二故鄉(xiāng)的話，那么，舉起第二太陽的采煤人，不也在為人類生產(chǎn)光明嗎。”他寫《海拉爾人》，是把海拉爾人放入“綠色文化”的大背景中的。他贊許那日松的音樂，不僅僅是為作曲家的優(yōu)美多情的旋律所感染，更是為文化人的高潔品格所感佩。從中，作者看到的是“搞文化，是一種苦旅?！崩钅镌谖恼轮胁恢挂淮蔚刈l責現(xiàn)實中對文化的輕視、漠視現(xiàn)象，他認為中華歷史上有種極不正常的現(xiàn)象，那就是“官場中人大都靠科舉考試而升遷，靠‘之乎者也’之類進仕，而一旦走入官場，卻把文化視為異類……”因此，作者借說那日松而表達了所有文化人的心聲：“對那日松來說，最高的獎賞不是錢，而是社會對文化人、文化產(chǎn)品的承認。”(《那日松二三事》)他寫張允柱的片子雖然不算多，“但那是一段歷史、一腔心血，在呼盟電視文化鏈環(huán)中，是起牽拉作用的一環(huán)，它們不應被忽視……”(《春泥》)我們看到，李墨田的寫人敘事散文，似乎也若隱若現(xiàn)地閃爍著歷史文化觀念。他沒有僅僅將人與事看作一個偶然的存在，而是在尊重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關(guān)注到生命沖動和精神的無限可能性提供歷史和文化的內(nèi)在動力，更矚目于主體性的意志與情感、理性與欲望對于文化的潛在影響。作者以自我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感悟去領(lǐng)略人類文化的精神隱秘和心理動機。

當生活日趨世俗化、商品化、平民化的時候，沉醉于感悟生命的真、自然的美和文化底蘊的李墨田的散文就具有了特別的意義。由于作家是以散文的形式表達自己對人與自然、社會與文化的思考，以豐富多采的形象和審美的直觀方式言說人生問題，也使經(jīng)院式文化研究得以與民間對話。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墨田散文的意義必然超越了純藝術(shù)欣賞的范疇而成為一種知識分子對社會文化問題發(fā)言的方式。憑著文化人的良知，帶著現(xiàn)代人的意識，作者在自然文化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中“逍遙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