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頭,一道流動沙堤,高百十米,寬兩公里有余。
北面,透過濃郁樹陰的縫隙,是現(xiàn)代人用灰白色水泥磚塊堆砌而成的齒形長城和畫著駱駝沙漠大河的巨幅廣告牌,很難想象,其背后藏匿的竟是“大漠橫空,欲斷云天之鳥道;沙丘攢集,勢截黃河之飛流”的中國第四大沙漠。40多年前,這里沒有現(xiàn)代化擺設,這里是騰格里沙漠的一部分,天沙盡頭的東南前沿,除卻風暴的狂吼和黃河的怒濤聲,便是死一般寂靜。1957年,麥草方格像金色的魚網(wǎng)攔截住了流動沙丘,北京至拉薩的109國道和包蘭線安然地穿過40多公里沙漠地帶。從此,天塹變通途。幾十年來,公路銀龍和鐵路黑龍晝夜與黃河沙龍、河龍較勁;固定沙丘的麥草方格栽種著金色檸條、粉紅花棒、深紫駱駝刺等沙漠植物,可謂一條美麗多姿的斑龍;漠風中,高聳箭桿場,低矮綠草坪,此起彼伏,像舞動的翡翠龍……當年荒涼的沙坡鐵頭,今日里,六龍齊驅,騰云駕霧,熱鬧非凡。
西望,黃河水就是從那兒沖出黑山峽的。甘寧交界的黑山峽,全長70余公里,峽谷深處不見天日,陰暗發(fā)黑,外露的巖石大多呈青黑色;兩側懸崖寬僅數(shù)十米,激流洶涌,萬馬奔騰,頗有長江巫峽之氣勢,其中,“七姊妹”、“老兩口”、“三兄弟”、“洋人招手”等礁石橫行中流,驚險萬狀。黃河擺脫了黑山峽束縛,沿騰格里沙漠東南邊緣進入沙坡頭,河道平坦,流勢輕緩,麗日藍天下,茫茫沙海泛起金光,滾滾黃河卷起白浪。雄渾壯闊的景觀里,越黃河者坐纜車嗖嗖穿云破霧而過,上沙山者乘駱駝跋山涉沙逶迤而上。
東首也是沙山,有一景點,曰:“淚泉”,也叫“艾泉”,泉有21眼。傳說某年清明,天高云淡,21個貌若天仙的姑娘約伴踏青,突然,北面刮來一股強大的黃色沙暴,頃刻間,堆積起了高高的沙丘,把姑娘們深埋在了沙底,從此,這里便不停地涌流著姑娘們渴望生命與青春的淚泉,年復一年滋潤綠樹青草。乾隆年間《中衛(wèi)縣志》亦有記載,不過,泉并非21眼:“在沙坡下,近河,泉三眼自沙中涌出,合為池,流不竭,澆蔬菜十余畝。相傳,舊為番王園?!庇腥送茢啵鯃@應該是西夏時代的建筑。乾隆五十五年,中衛(wèi)知縣胡紀謨曾在此處建造沙坡底公館,現(xiàn)無遺跡可尋。不過,中衛(wèi)人的記憶里有一個絕對事實是建筑群,泉之方圓百十畝大的平整之城叫童家園子,被人們稱作“阻擋沙漠前進的小村。”村民們共有一個祖宗,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大柳村遷移至此,經(jīng)過幾個世紀辛勤耕作,一戶人家發(fā)展到了二三十戶。解放初期,為了建造包蘭線,竺可楨、劉慎諤、彼得洛夫等中蘇專家都曾駐足過這片世外桃源。1987年,為了沙坡頭風景區(qū)的開發(fā),以大局為重,最后一批村民遷出童家園子。那場永別家園的遷居頗為酸楚。老人們帶著兒孫跪拜在地,面對沙山祭奠開創(chuàng)基業(yè)的祖先,捧起浸透了幾代人血汗的黃沙,淚如艾泉翻涌,一步一回望,走過林間的沙土小道,離開了落英繽紛、鳥語花香的家園?,F(xiàn)在,長滿青苔的老樹還在,順繞墻根淙淙歡唱的泉水還在,只是布滿煙塵的土屋無處可尋了。不知何故,水池也罷,泉眼四周也好,都用了水泥澆鑄。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沙漠風景成了白話文,教說慣普通話的現(xiàn)代人咀嚼得有些別扭。情不自禁,我倒是懷念起童家園子的古樸風貌了。
感喟于人為的杰作消失了太多的古樸,自然而然,便想到使用了300多年樸風猶存的河灣水車,黑色,車輪形,共為六架,瀕河立在淚泉東首的常樂鄉(xiāng)水車村,四架是張家水車,兩架是李家水車。關于河灣水車的來歷,要追溯到秦漢前。那時,先人們就在這里居住,靠人工汲水澆灌農(nóng)田。后來,甘肅人氏張紹宗、張紹南兩兄弟,乘羊皮筏子到中衛(wèi)販木材,路經(jīng)沙坡頭,見下游土地開闊寬展,卻因干旱而荒蕪,便攜家?guī)Ь靵淼竭@里,開墾了大片蒿草地,建造了水車,種上了五谷。再后來,這里又落戶了一些外鄉(xiāng)人,在張家水車處,又添加了李家水車。當?shù)厝藗髡f,乾隆曾到此一游,見到水車,高興地拍著手作了一首詩:好可笑,好可笑,自己舀水自己倒。很慶幸,具有悠久歷史和古老傳說的河灣水車仍以它的原始風貌昂然兀立在黃河邊。
東進的黃河親昵地依偎著騰格里綠帶,不惜繞道路遠,硬是打了個“Ω”字形大拐彎。南岸是老君山,屬六盤山系香山脈絡,上有現(xiàn)代人建造的亭閣;寬闊的河灘大都被北來的飛沙吞噬,成了一個小型騰格里。陽光下亦是金黃耀眼。北岸是碼頭,古老羊皮筏子和現(xiàn)代汽艇從那兒出發(fā)。九曲黃河的驚濤駭浪里,羊皮筏像一葉小舟漂流不定,恍恍惚惚,汽艇似一把利刀犁開濁黃波濤,泛起白色的浪花……當園中的靜態(tài)與河中的動點融于一體時,儼然成了一幅溫柔又粗獷、美麗又壯觀的風景畫。
踏游沙坡頭,沙堤之巔是要躬身親足的。
沙坡頭與甘肅敦煌的鳴沙山、內(nèi)蒙的響沙灣、新疆哈密的巴卡并稱為“奇妙的西部鳴沙”。據(jù)說,人乘沙流,如從天降,會聽到奇妙的響聲,如雷之轟轟,如車之轆轆,如鐘之當當??晌覀兓?,也走了,到了坡底,也沒聽到聲音。沙會鳴叫是一種聲學物理現(xiàn)象。早在1959年,著名科學家竺可楨考察沙坡頭時就做出解釋,只要以細沙為主的沙丘高大陡坡,底下有泉水涌出,礦物成分大部分是石英,加上表層干燥,被太陽曬熱后,經(jīng)摩擦擺弄會發(fā)出響聲。原來,要等太陽曬透了,震動沙粒才會發(fā)出金屬的音響。問題是,曬透了的沙子都能燙熟雞蛋,少說也在80℃以上,誰敢觸電?
傳說很久以前,這里是座美麗的桂王城。王子吳祺繼位后,與北方的北沙國發(fā)生了戰(zhàn)爭,戰(zhàn)敗被俘,被迫與北沙國最丑的公主成親。北沙國國王要王子立下誓言決不逃走。王子無奈,只好起誓:如果我逃走就讓黃沙把我的國家埋沒。夜深人靜,王子越想越后悔這樁婚事,天天伴著個丑婆娘,日子咋熬???趁公主睡得正熟,王子趕緊偷馬歸國。質(zhì)樸的沙漠寬容不了出爾反爾的行為,聽著公主的哭訴,怒不可遏,一陣狂飆揚起飛沙,為受騙的北沙國打抱不平。桂王城的警鐘敲響了。臣民們正連夜為王子舉杯相慶,載歌載舞,未將一聲聲高鳴的警報放在心上。不到一個時辰,桂王城被滾滾而來的黃沙淹沒,賀蘭山南端的第一場戰(zhàn)爭便堆積成了今日的旅游勝地沙坡頭。
觀景聽故事,悔悟憐憫已無意義,有時間,不妨踩踏幾步歷史風塵,以古鑒今嘛。
我們有幸乘汽艇到雙獅山去。雙獅山坐落在黃河南岸,兩座褐紅色山體。
于河中心遠眺,山體的立體感極強,肖像更為逼真。所有的人都說像極了,頭,腳,爪子……卻沒有人細細地形象比劃。回返途中,我站在艇尾默默凝視遠方,前面的山傾身蹲臥,因了山體褶皺,頸部似有縷縷飄逸的長髯,故而頗像雄獅;扁平的額頭上方濃濃曲卷起蓬松毛發(fā),大而圓的鼻子襯托得眼眶骨更加突出,微啟的眼睛多了幾分柔和,似乎也在欣賞游人的驚訝狂歡;背景里一塊三角形褶皺山體突出了獅子的腦袋、脖頸、耳朵和胡須,山梁的脊線向著右下方延伸,勾勒出了獅脊、獅屁股和后大腿及前爪子。高出雄獅山的另一山頭也酷似獅子的頭像,因了頸部山體褶皺不明顯,大家便強加給它們性別,母獅也。
汽艇沒有登岸,朝白馬拉韁駛去。
據(jù)說,漢朝時,有位青年工匠修筑石壩攔截黃河水灌溉農(nóng)田,修筑了幾次,石壩都被激流沖垮了。他沮喪極了,躺在沙丘苦思冥想,突然,緊閉的眼睛一亮,一位貌美面善的姑娘牽著駿馬站在跟前,向著空中揚了揚馬鞭,一鞭子輕輕撫過他的脊背。姑娘嫣然一笑,翻身上馬,策馬揚鞭時,留下一串串咯咯笑聲,隨即將馬鞭子往地上一拖,拉出了一條白白的痕跡。小伙子摸著癢癢的脊背,循著充滿魔力的笑聲,恍恍然身不由己,踩著馬蹄印追到了沙坡頭,只見馬背上的姑娘雙腿緊緊一夾,白馬一聲長嘶,劈波斬浪溯流而上,轉眼間消失在了云水之際。小伙子猛一驚,才知是南柯一夢。翻身起來時,他驚呆了,腳下,馬韁拉過的痕跡隱隱約約向西而去。他恍然而悟,只能沿白馬拉韁的痕跡在河心修分水石堤,將河水一分為二,一股順灘而下,一股引入北岸灌溉田地。由于石堤前端在黃河拐彎處就勢伸進了河中央,旱時,只要黃河水不干涸,引渠就斷不了水;澇時,過剩的河水自動漫過河堤流入主干道。
美麗的傳說添加了游玩的興趣。
僅高出引渠水面幾公分的路面,嵌著大小不等的石塊,凹凸,不平整。路的邊緣棱棱角角,路面或高出水位,或沒入水中,大多石頭長著青苔。路的北緣呈緩坡形,漸行漸入水中直至水深3米;路的南緣呈直角形,一米左右的高差下,主干道的滔滔黃水怒吼著泛起朵朵雪浪花。走在一米來寬的堤壩上,走在黃河中流,有一種說不出味兒的帶勁感,仿佛自個兒就成了中流砥柱。
身處白馬拉韁,走也罷,停也好,耳畔總有嘩嘩濤聲作伴,其韻其味,文字無法表述,這種意境造就的感受只待默默領略,才是賞景的最佳境界。
下游的沙坡頭水電站就要竣工,到時,水位漲高兩米多,白馬拉韁將被淹成蛟龍打入冷宮。現(xiàn)代人實現(xiàn)了筑壩攔截的夢想,灌溉與發(fā)電并駕齊驅,橫臥黃河千百年的白馬拉韁真的成為美麗傳說了。
那么,我在白馬拉韁烙下的足印,沉入水底后,也該與黃河一樣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