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了2000年的渭河，只是一條存在于地圖、記憶和教科書里的河。因為它徹底拋棄了船和碼頭，冷落了岸和橋梁，遺忘了“濤瀾洶涌、奔放肆大”的日子，即便是暴雨過后也水不近岸、深不沒膝、時不過周，完全空戴著一頂“黃河最大支流”的帽子。眼下的渭河，充其量只算得上一條污水溝，一條狹長的低洼地帶。

渭不入黃，焉能歸?！牣斔c黃河基本上斷絕了水系關聯(lián)，它也就很難“波流浸灌，與海相若”了。大海并不是無私的。大海的信仰就是禮尚往來，大海的規(guī)則就是互惠互利。當渭河不再向大海交納應有的稅賦時，大海也就不再大大方方地給渭河以回報和施舍。

小河無水大河干。人們一味地關注黃河的斷流，操心濟南名泉不再歌唱，卻很少有人把目光投注在黃河最大的支流上。渭河干涸，說明它的源頭渭源鳥鼠山“有鼠無鳥”，說明廣袤西北渭水流域的毛細血管已經(jīng)枯萎，也說明黃河一再財大氣粗地叫喊“大河有水小河滿”是多么地幼稚和荒謬

黃河斷流，渭河難辭其咎；渭河斷流，黃河愛莫能助。

一

渭河是一條生命的河。

沿著渭河，人皇伏羲從故里天水走出，他仰天觀地，一畫開天，窮究陰陽變易這一最高物理的生生不息，探索囊括一切事物的運行規(guī)律，使得“易”這種神秘的文化流傳久遠，至今仍閃耀著聯(lián)接星河漢系的智慧之光。炎帝從故里寶雞走出，他鉆木取火遍嘗百草，教我們親愛百谷之長——稷，使我們在虎狼蛇蝎面前祛風去濕，告別了茹毛飲血，才得以繁衍子孫、薪火傳承。溯源“社稷”二字，正因于此。黃帝從寶雞渭水之南的姜水走出，他“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今之中國2 / 3以多的版圖，工農(nóng)兵學商百業(yè)，多源于黃帝的定度開創(chuàng)和聰明才智。

渭水還養(yǎng)育了青銅器般堅硬、高貴、和諧的西周。文王、周公、姜尚往返于碧水接天的渭河，西周就開始了一個野無遺才朝無遺賢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翻天覆地的時代。武王沿著渭水順水推舟直下朝歌，紂王花天酒地的日子也就宣告結(jié)束。由于渭水文化的滲透，中原大地才綻放出林林總總的人文之花。

渭水還沐浴了一個不甘寂寞、圖霸天下的西秦。秦國那么多的武士、鐵騎、刑徒、奴隸，包括百里奚、商鞅、張儀、呂不韋、李斯之類的圖強之土，都因喝足了渭水而血肉膨脹、思維跳躍、躊躇滿志。如果沒有一個無與倫比的財富發(fā)動機——渭水、草原、森林，很難想象秦國能夠在東至大海、西至流沙、北控大漠、南接百越的廣大地區(qū)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縱橫馳騁手到擒拿。

渭水還喂養(yǎng)出了一個雍榮華貴、肥碩無比的大唐帝國。胡人的商旅馬駝如瘋狂的淘金者絡繹于絲綢之路，萬國朝奉的儀仗隊接踵于大唐長安，好一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風景畫。

由于渭水接納了漆水、灞水、 水、涇水等等不分先后不分大小的爭先恐后的擁護者，才誕生了逐水而居應水而生的鎬京、咸陽、長安，關中才成了古老文化的發(fā)祥地。

然而，昔日曾與我們的先人同生死共命運的渭河，現(xiàn)在卻干枯了。渭河不再流淌。古人言，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在一個嚴重缺水地帶生活的人們，智力會不會隨之也逐漸枯竭呢？人類可以克隆出自己的影子，卻無法替代一個流域耗干了的血液。

渭河，的確是傷痛的。

二

渭河的青春期是光彩奪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西秦人的遠見卓識深謀遠慮至今令人敬重不已。當他們順流而下立腳關中后，并非因領土肥沃而揮金如土固步自封。他們對西周以農(nóng)為本的不懈探索感恩戴德，借鑒甚至原款搬來了開源節(jié)流的傳統(tǒng)和技術，遠離中原諸侯的窮兵黷武，埋頭苦干于關中的井田和水利。西秦派出的蜀郡太守李冰，開創(chuàng)了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蜀人輕而易舉得到了“天府之國”的美名和實惠。更值得大書的是，秦始皇當政之初，在繁重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之際，言聽計從于韓國的一個叫鄭國的水利專家的建議，不惜以傾國之力，開始鑿山引水，修建了長達300多里的水渠。中途，鄭國當間諜的事漏出了馬腳，只好實話實說。而秦王從李斯的《諫逐客書》中大徹大悟，深刻認識到僅靠一條渭河繁殖的物產(chǎn)，還不足以實現(xiàn)“車同軌，書同文，度同量，人同倫”的宏圖大略，便一改嚴刑峻法，收回逐客令，仍委鄭國以重任。10年后渠成，名鄭國渠，240多萬畝旱田豐收，巨大倉庫一直建到靠近韓、魏的邊境，糧食又以不同方式轉(zhuǎn)化為離間六國君臣的萬千黃金，萬千黃金又裂變?yōu)椤安粦?zhàn)而屈人之兵”的銷魂利劍

古人云：民以食為天。秦國優(yōu)厚的物產(chǎn)，開放的門戶，飄香的飯食，吸引了六國大量的人口，包括有知識、有技術的精英人才。天時地利人和，糧足兵精將勇，秦王即以百萬虎狼之師，底氣十足從容不迫地發(fā)起了消滅六國的總攻。何以為之？有前沿運糧之利，無千里轉(zhuǎn)糧之苦，以一當十，登高而呼，順勢壓制。而六國卻人無陳年之糧，馬無隔夜之草，士無重味之食，卒無糊口之薪。人們可以從兵馬俑塑像看出，秦軍將士高大魁梧，肌肉隆起，堅兵利器，一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必勝的架勢。俗語說：吃不上，在臉上；穿不上，在身上。一看秦軍威風凜凜的樣子，打勝仗是必定無疑的了。

還是這一條鄭國渠，從秦流到漢，從隋流到唐，陪伴著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等太平歌舞載入了理想天國。

但是，渭河如今卻成了臭氣熏天的“龍須溝”

三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比绻f有農(nóng)則穩(wěn)、有工則富、有兵則強是千古一理的話，那么，有水則長，水是駕馭三者魂魄的神靈。事實上，中華有許多文明成果毀于一旦，表面上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暴政肆虐，而追根究底，卻是“旱澇”二魔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使然，在西北又多為旱魔獨來獨往戕害生靈。君不見，風調(diào)雨順常伴太平盛世，災害連年緊隨改朝換代。歷史上多少農(nóng)民起義，在其背后挑動大旗的無一不是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的饑饉。

最近回故鄉(xiāng)蒲城，一進家門，白發(fā)親娘就急忙沏好了熱茶，不料，茉莉茶香卻遮不住水的濃濃苦澀。原來，這幾年故鄉(xiāng)的水井，不但由三四丈變成了五六丈深，而且歇息一夜也只出幾擔苦咸的泥水。過去村里人飯后茶余夜深人靜抽空挑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代之而來的是買水，花近千元修池蓄積窖水、雨水。前些年好不容易接來的自來水管，如今水龍頭干啞得連一句嘆息也沒有了。過去關中人拿山里人“寧給一個饃，不舀一碗水”開玩笑，如今家鄉(xiāng)人也不得不把節(jié)水放在嘴邊。

無獨有偶，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寶雞，城里的水井一打就是四五百米，有的已超過千米。聯(lián)想到整個渭水流域到底鉆了多少“黑窟窿”，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遍地的深井是否對神秘的地下水系構成了毀滅性的災難。這不是妄說。據(jù)《中國青年報》2002年9月一篇關于渭河下游清淤的圖文報道，自從黃河上游的龍羊峽水庫建成后，渭河就開始萎縮這真的印證了恩格斯的預言，說人們不要陶醉于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千里之外的龍羊峽水庫的確有長期的發(fā)電之利，但就其給整個渭水流域上千萬人口和生態(tài)帶來的毀滅性災難，恐怕是十個龍羊峽水庫也換不回來的

大道是水。自然界在嘲笑我們的背道而馳。昔日水多橋少，現(xiàn)在是水少橋多。也不知道后代看到我們空懸著的大橋，會不會說我們的前人不動腦筋，奢侈到把橋建在平地上。

人類進入新的世紀，應當彪炳史冊的實在枚不勝數(shù)?？墒牵己拥拇_奄奄一息了?？梢钥隙ǖ卣f，誰能讓渭河碧波蕩漾哪怕濁浪如昨，誰就立下了萬世不滅之功好在這種遠景正在向我們走近。國家最近啟動的三條長江引水工程，可能會從上游源頭根本改善西北水系的蓄積和流向。也傳說將與渭河源頭一山之隔的洮水引入渭河。前幾年我下部隊看到洮河一河碧波，心想若是能將它引入渭河，那么，關中一河清水，漁檣野鴨，兩岸田野如疇，麥稻飄香，古城初春，灞柳依依，加上天公賜予的充足日照、時令分明、春早霜晚、厚土千尺，再加上古風猶存、文物眾多、科技發(fā)達，那么，關中絕對會恢復八百里糧倉的輝煌。

當然，從長遠看，渭河的再生仍是渭河流域人民的極難之事。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除關中狹窄的一線能享受到渭河的水利之外，絕大部分毛細流域的人都因塬高溝深而“望水興嘆”，“天上吃飯溝里洗碗”的偏僻之地比比皆是，而渭河的絕癥正在于無數(shù)個源頭處于貧困線。禿山裸土何時披上綠裝，若沒有幾代人數(shù)十年的忍耐和奮斗，沒有切實樹立全流域的整體意識，沒有退耕還林、退牧還草配套政策的落實，而只是盯著當?shù)氐?、眼前的利益的話，甚至存有以犧牲上游群體為代價的“鴕鳥式”的求生觀，那么，渭河將會被極度膨脹的城市開辟為所謂的渭河公園，抑或開發(fā)為某某小區(qū)，那么，充斥于西北地圖上的“喊叫水”、“狼刨水”、“一碗水”等令人發(fā)怵的地名，在不遠的將來，將成為渭水流域直至關中而難以拒絕的時髦稱謂。

“伐柯伐柯，為期不遠?！比ツ?月，我去了陜北榆林，出銅川，入黃陵，過延安，一路上跌入滿眼的是半人高的青草，有的山峁已被飛播的小樹完全掩蔽，千里路上幾乎沒有一塊裸露的黃土地。我當時與同行者開玩笑說，以畫荒邁粗獷黃土高原為藝的長安畫派大概要絕根了，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在陜北找到讓他們寫生潑墨的底版了據(jù)親戚們講，這兩年封山育林、退耕還草，政策十分硬氣，無人敢隨意放牧，而延安、榆林六七百萬人并不因失去了黃土高坡而降低了生活水平，更不會因山清水秀而淡忘了信天游的牧歌。若再有三年五載天隨人愿風調(diào)雨順，陜北的生態(tài)絕對會恢復為“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人間樂土。將來，很有可能讓從陜北奔來的洛河東水倒流，幫助渭河老大哥度過一時的難關。

渭河何時才會一川清流？

四

渭水流域是西北的白菜心

千百年來，西北邊境斗爭一直是中國歷代政府的心腹大患。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雖然多少改寫了這一定律，但后來又被中印較量、中蘇對峙以及當代大國插足周邊事務而迅速重寫。在西方分化勢力的算盤上，祖國西北依然是他們覬覦已久垂涎欲滴的一塊肥肉。

從戰(zhàn)略上看，渭水流域在地理上不僅是中國的腹地，而且它流經(jīng)的天水、定西、固原、平?jīng)?、慶陽、寶雞、咸陽、西安、渭南、銅川及延安部分地區(qū)，也是西北人口密度最大、物產(chǎn)最為豐富、最具有開發(fā)價值的一個黃金版塊，更是國家長治久安萬里邊防穩(wěn)固的二線基地。其人民耿直純樸急公好義，子弟足智多謀驍勇善戰(zhàn)，影響歷史進程的諸多將領如武王、白起、王翦、李廣、趙充國、霍去病、班超、馬援、李靖、郭子儀以及后來的楊虎城等，都是這個地域生長的軍旅精英。千百年來，這個地區(qū)以無法取代的獨特地理位置和資源優(yōu)勢，最大限度地支持了安定邊疆的斗爭。盡管當代西北邊疆贏得了較為穩(wěn)定的發(fā)展機遇，現(xiàn)代戰(zhàn)爭力量的投送方式已發(fā)生了根本的變革，但“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國家一旦有事，能夠首當其沖做到朝發(fā)夕至的莫過于渭水流域的國防動員。因此，渭水流域的生態(tài)恢復，不僅是當?shù)厝嗣衽瓮丫玫母ｌ?，而且是安定西北的頭等大事。

人所共知，超限開發(fā)和過載運作，給渭水流域抹上了“隴中赤貧甲天下”和十年九旱的揮之不去的陰影。所謂“渭源、涇源”等廣大的“源”字號地區(qū)，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上個世紀60年代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人的悲劇并不少見，文革中甘肅莊浪全縣人逃荒要飯似在昨天，關中盆地吃返銷糧的難言之隱也記憶猶新。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今天，該地區(qū)仍有不少民眾尚未步入溫飽小道，要達到人均800美元的“吃水線”，仍需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勞作。

渭水流域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繁衍佳境，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水里畫鄉(xiāng)。相信渭河最終會恢復它的生育能力。

上善若水，智者近水，盛世治水，治國者先治水，治水者與水同在。大禹治水，李冰父子開都江堰，鄭國鑿渠，隋煬帝開運河，李儀祉修洛惠渠，包括李瑞山在陜興修水利，河南林縣人民引漳入林的“紅旗渠”，李瑞環(huán)引灤入津，以及舉世無雙的三峽水利工程、三江引水工程，都將永載中華民族圖強昌盛的小康史冊。

而誰是下一個治理渭水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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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古稱渭水。關中八川之一，為黃河最大支流。經(jīng)甘肅隴西、武山、甘谷、天水和陜西寶雞、眉縣、武功、咸陽、臨潼、渭南、華陰等縣市，在潼關縣入黃河。長787公里。其谷地為絲綢之路東段通行之地。渭水平原是周、秦、漢、唐諸王朝隆興之地，因而史籍多有記載，文學作品也多有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