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寫一篇命題作文《時間的擺渡者》,我會找哪些角色來扮演在時間長河里晃悠的人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村上春樹,他的那些主人公往往游離于社會主流之外,除了游泳、聽上世紀60年代的音樂、做意大利面條,就是和跛腳女孩在街頭做統(tǒng)計,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臉,數(shù)一數(shù)禿頭和黑發(fā)的比例。好像從來不用為生計發(fā)愁,更無須西裝革履,急匆匆穿過斑馬線去上班,一點也不像我們想像中嚴謹勤奮的日本人。一句話,村上小說的主人公踩著與常人不一樣的舞步。
《舞舞舞》里面的這段話讓我記憶猶新:“我的房間有兩個門。一個出口,一個入口,不能換用。從入口出不來,自出口進不去,這點毫無疑問。人們從入口進來,打出口離去。進來方式很多,離去辦法不一,但最終無不離去。有的人出去是為嘗試新的可能性,有的人則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還有的人命赴黃泉。沒有一人留下來,房間里空空蕩蕩,惟有我自己。我總是意識到他們的不在,他們的離開。他們的談話,他們的喘息,他們哼出的謠曲,如塵埃一般飄浮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觸目可見?!?/p>
這個坐在房間里的“我”,就是時間的擺渡者,坐青春的兩岸,看時間的流逝??峙?,那些從心底里感到孤獨的人,都是這樣的時間的擺渡者。
手里的這本《時間的擺渡者》作者是西爾維亞·阿加辛斯基。她曾是解構(gòu)主義大師德里達的情人,現(xiàn)在是法國前總理若斯潘的妻子,還是女權(quán)運動的領袖。從八卦指數(shù)來看,和薩特的終身知己波伏娃“有一拼”。這個穿梭于形而上學、政治學,悠游于社會運動和精神王國的女人,對時間的感悟和想像,洋溢著法國人特有的散漫和飛揚。
她是這樣解釋書名來歷的:“消磨時間”意即一種浪費,一種沒有原因卻又并不有效利用時間的生活方式,就像一個漫無目的的閑逛便是在消磨時間。表面上看這層意義與“擺渡者”的含義毫無關系,“擺渡者”應是把乘客從河的一岸運往另一岸,或是從山的一邊送往另一邊的那個人。我們的“時間的擺渡者”同時具有上述兩種含義:他讓自己面對時間,卻不努力去掌握時間,讓時間溜走;同時又謹慎對待時間的流逝,并感興趣于時間留下的痕跡——城市里歷史留下的痕跡和書籍中記載的印記。他是一名被動的目擊者和旁觀者,但沒有他,時間可能也不復存在。這個擺渡者既是主動的又是被動的,事物從他這里經(jīng)過,他本人就成為事物經(jīng)過的“地點”。他處于這樣一個時代,一個每個人都時刻地感受到自己在經(jīng)過的時代,因此他最終無法成為他自己或他那個時代的同代人。
這個讓阿加辛斯基大發(fā)感慨的擺渡者,其實是本雅明。游手好閑的本雅明在巴黎街頭漫步,他穿過鑲嵌著玻璃和大理石的拱門街,穿過流浪的波希米亞和波德萊爾的流浪。他不僅穿過時間和空間,時間也從他身上穿過。正如今天的人們走過正在現(xiàn)代化改造的古城,鋼筋水泥和玻璃幕墻、木結(jié)構(gòu)房屋和麻石小徑,不同時代的痕跡,交融滲透,撲面而來。
“每個人都屬于兩個時代,”法國詩人瓦萊里說。因為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要面對兩種時間:過去那緩慢悠長的歲月與今日令人驚異的超高速生活節(jié)奏。而阿加辛斯基認為,我們甚至不只屬于兩個時代。今后,時代更加繁多。每個物質(zhì)或精神世界、每種制度都在以自身獨有的步伐前進。
本雅明的思想魅力,與其說是理論上的建樹,不如說是他面對事物時發(fā)揮的想像,唯物的幻想。他沒有把我們引向概念,而是引向事物。漫步者讓我們?nèi)ニ伎际挛锏摹吧薄?/p>
《重慶森林》里,金城武的愛情,和罐頭一樣,是有保鮮期的。這個絕對物質(zhì)化的愛情觀念反倒提醒我們,其實事物的年齡不是由它們的制造日期決定的。它是否屬于現(xiàn)在或過去的某個時代,并不取決于它在時間軸上的絕對位置,而取決于他是否會被其他東西取代。地質(zhì)學家或許可以推斷一塊普通石頭的歷史,但對我們來說,石頭不會“衰老”。它沒有使用年限,因為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東西替代它。而286電腦和VCD則毫無疑問地過時了,他們已被更新的機器取代。
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會知道,阿加辛斯基的書不是霍金的《時間簡史》。她說的時間,是一種主觀的時間,是每個人心里的時間。當然,深受哲學訓練的阿加辛斯基不會如此隨意地表達這一問題。在她看來,普通的時間體驗決不僅僅取決于某個內(nèi)心、主觀的記憶,而是由我們與事物、地點的關系來堅定的。時代間差異與物品和技術的變化息息相關。
繪畫、攝影、錄音,都是這樣的技術,反抗時間單向流逝的技術。過去的一個畫面、一段聲音碎片,被機器捕捉下來,從無形的記憶變成物質(zhì),并可重復播放。但正如印刷術的普及使得過去神奇的記憶術逐漸消亡,新的記錄工具也侵襲著人們的記憶和感覺。
我們往往以為圖像“讓人想起過去”,喚起對某個曾經(jīng)愛過的人的鮮活記憶。但阿加辛斯基認為,照片的作用恰恰相反,它會阻擋記憶。對一個人的記憶,是對一個神態(tài)、一個姿態(tài)的模糊印象:是一種印象,而不是對一個圖像的記憶,不存在任何客觀的東西。是一種他與我的關系,對快樂或默契的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存在著獨立于一切看得見的圖像的秘密痕跡、感動的痕跡。女人的香水是一個痕跡,她的口紅印、腳印,都不是圖像,但卻是她曾經(jīng)留下的持久印象。
我終于明白了那句話的含義:那些喪失了過去的人們,反倒是瘋狂的攝影愛好者。
阿加辛斯基的書并不好讀,也許看看開頭就能知道她的風格。作者描述了一幅照片:一群畫家拍了張集體照,他們松散地排成兩排,做出很博學的樣子,在他們身后,一個赤裸的模特自信地看著鏡頭。這時,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模特”,而是一幅新的圖畫的主題。
阿加辛斯基寫道:照片上,我們?nèi)阅芸吹竭@個年輕姑娘的清新、純真,我們就將她稱之為“現(xiàn)代性”。
(《時間的擺渡者》,西爾維亞·阿加辛斯基著,吳云鳳譯,中信出版社出版,參見本刊2003年6月5日號“讀書”欄目“本刊6月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