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歲的陳琮英靜悄悄地走了。對今天的國人,還記得她的,或許只有為數不多的一些老干部和專職研究黨史的人了。就是在這些人群中,陳琮英也更多是以老革命家任弼時夫人的身份出現的,而她作為20世紀中國共產革命中一位典型的革命女性的形象,已在人們的記憶中模糊或被淡忘了。
20世紀的中國共產革命波濤洶涌,眾多的女性也投身于革命狂流,在那幅色彩斑斕的女性革命的畫卷中,人們熟悉的只是那些身著陰丹士林長杉,剪著齊眉短發(fā),站在人群中疾聲呼號的五四新女性,或是手持駁克短槍,穿著對襟褂子的根據地女區(qū)委書記的形象。在這種模式化的圖影中,更能說明中國革命之復雜性和矛盾性的另一類女革命者就被遮蔽了。
任弼時早在少年時代,就由其父安排,與陳琮英結婚,這門婚姻是任父為維系通家之好而為其子指腹為婚的。還在少女時代,在長沙襪廠做工的陳琮英,就不斷接濟任弼時,幫助他完成學業(yè)。而深受五四新思潮影響的任弼時,對舊傳統(tǒng)的反抗,和那個時代的新青年通常采用的絕決方式迥然不同,他給妻子以革命啟蒙,把她帶上革命道路。這兩位青梅竹馬的愛人,在長期的革命生涯中,不離不棄。
何為革命?和傳統(tǒng)觀念、傳統(tǒng)制度徹底決裂之行動也。20年代的那些激進革命青年,秉救國濟世之宏志,懷義無反顧之決心,脫離舊家庭,脫離舊學校,或乘舟沿江而下,或束裝奔向南國,離家別婦,走上職業(yè)革命家的道路,從此,家鄉(xiāng)的一切都慢慢遙遠。在烽火革命路上,共同的理想又把一對對革命男女組合成新的革命伴侶,幾十年后革命成功,當年的青年紅花白馬,凱旋榮歸故里時,舊時屋下端坐著的那位,早已是青絲變白發(fā),成為舊制度的犧牲品。這種情況,很是普遍。
近代以來,風雨如磐,志士仁人前赴后繼探求救國救民道路,中國歷史上也出現了一個新的人群——“女革命黨”。自“鑒湖女俠”秋瑾以降,這條脈絡經何香凝等,一直到了向警予才連接上,女革命黨也轉換為女共產黨員。在這張長長的名單中,既有人們熟悉的革命烈士楊開慧、何寶珍等;也有著名的女革命家蔡暢、鄧穎超、楊之華、康克清、劉瑛、李伯釗、錢瑛、曾志、帥孟奇、陳少敏、陸璀、陳修良;還有朱端綬、夏娘娘、鄧六金、王定國、陶承等一大批隱身在鎂光燈后的革命女性,陳琮英就是其中之一。
丁玲說過,女性如果認定她的革命信仰和愛情,可能比男性還堅強,她舉例說,在30年代的國民黨監(jiān)獄中,女共產黨員很少叛變。1931年的春夏之間,對中國共產黨兇險萬分。繼4月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叛變,給中共中央機關造成極大威脅,6月22日,總書記向忠發(fā)也被國民黨特務抓捕。第二天,由周恩來派往向忠發(fā)家工作的陳琮英,懷抱著出生剛100天的女兒被捕入獄。就在中共中央調動一切關系營救向忠發(fā)時,這位黨的總書記竟主動向國民黨當局投降,并向陳琮英勸降說,你什么都可講,不要瞞了。在這危急的關頭,陳琮英機智應對,表現出過人的膽識,(陳琮英雖于1926年就參加革命工作,但是入黨卻在1932年),半年后被黨營救出獄。80年代間曾出現“向忠發(fā)沒有叛變”的言說,陳琮英以當事人身份寫出文章,為當年的這樁重大事件作出歷史的見證。
如果把這批20年代投身共產革命的女性,和那些人數更多的1937年后參加革命、投奔延安的女性進行比較,她們的身上別有一種氣質和精神風貌:堅毅,從容,目光廣大而恢宏。不管她們是來自于校園,還是來自于鄉(xiāng)村和紗廠,她們都經歷了革命最艱難的歲月,她們既是革命的弄潮兒,也是革命原有意義的執(zhí)著的信奉者,她們是真正意義上的“老革命”。她們比后來者對革命,對人生,有更深的體悟,她們的性格和經歷各異,但待人接物,為人處事,都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真誠和豁達,于是,人們尊稱她們?yōu)椤按蠼恪薄?/p>
陳琮英是幸運的,她有一個始終愛她的丈夫。在中央蘇區(qū),在湘贛,在長征路上,她一直和任弼時并肩在一起。1938年~1940年,任弼時帶著她,在莫斯科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工作了兩年,1940年,她又和丈夫及周恩來夫婦等一同回到了延安。
而另一些和陳琮英有著類似革命經歷的女同志,則沒有那么幸運了。她們在抗戰(zhàn)后從延安去了莫斯科,例如博古的夫人劉群先,最后都消失在寒冷廣袤的俄羅斯大地,而沒能回到她們眷戀的祖國。其命運之坎坷和不幸,令人不勝唏噓。賀子珍總算返回國內,但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很大的傷害。
從莫斯科回國的陳琮英繼續(xù)做任弼時的機要秘書,此一階段,任弼時作為中央秘書長,實際上是黨的“總管家”,陳琮英協(xié)助丈夫,做的就是事關全黨的信息收集和整理的工作。陳琮英擔負著任弼時機要秘書的職責,一直到1950年任弼時去世。同年,陳琮英被任命為中央機要局處長,這也是她革命幾十年擔任的最高和最后的行政職務。
隨著革命的不斷前進,理想終于演變?yōu)橹贫?,隨之自然而來的是差序、禮儀和規(guī)范,這既是整合秩序之必需,也對革命者保持理想境界,構成了新的考驗。進城后,論物質條件,與往昔相比,何如霄壤之隔?在某些人那兒,則更有了排場、鮮花和歡呼。然而,陳琮英還是繼續(xù)她的簡單的生活,1950年后,陳琮英一邊撫育她的子女,一邊繼續(xù)默默做她的那份工作,沒有鎂光燈,更沒有前呼后擁。她最后的社會職務,是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78年2月至1983年6月)。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