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在婚姻上我是一個失敗者。我已不想為我現(xiàn)有的婚姻做出拯救性的努力。它已不能激起我作為一個男人的本能渴望了。它可能能給我?guī)砟撤N安全感,但安全感絕不是幸福。幸福必須伴隨著性、激情和幻想--它能展開一個人身體的全部原野。
我對婚姻徹底掃興了。我對它沮喪的結(jié)果是不停地穿過其他女人的懷抱。那不是婚姻。那是作廢的婚姻掩護下的肉體迷茫。
我和汪菁以\"情人\"的自慰縱容和諒解著身體的墮落,并在這種墮落里無限陶醉。
但,我同樣沒有想過能跟汪菁地久天長。
好像有個外籍愛情專家說過,男女交往所產(chǎn)生的異性吸力,最長不超過十八個月。我理所當然地想過十八個月以后,我還能否理直氣壯地走進寶龍花園里那套\"秘室\"。
在汪菁之前,我和傳呼臺的一位女孩兒保持著彬彬有禮的交往。可惜,夭折了。一次我?guī)絓"明珠\"吃快餐,也許她沒有小心控制,她臀部一抬,放了一個響屁。我聽得非常清楚,但我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繼續(xù)啃著一塊醬雞腿。從此以后,我再也提不起對她的興趣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我的皮膚都快枯萎了。
第一眼看見汪菁,我心里就隱隱萌發(fā)了\"勾引她\"的想法。但我像一個修養(yǎng)良好的偽君子,把自己內(nèi)心里的真實想法保護得滴水不漏。
我反復(fù)租用她的車。我喜歡看她在高速公路上駕車時頭發(fā)飛揚起來的樣子。
汪菁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讓她猜,她說我第一印象像黑道上的,第二印象像做生意的……我聽笑了。
我拿出一份登有我照片的《新消息報》,她眼睛瞪了好大。
她說:你就是楊邁?
我說:怎么,你認識我?
她說:不像。
我這個人,一般人很少能一眼看出我的真實身分。
我的臉的確黑得有些過,再加上留個板寸,經(jīng)常被人誤會。不過,我的這種黑并不像非洲人的那種黑--油亮亮或硬梆梆的,并不像有個小子說我到非洲去,那兒的人懶得辨認我是不是老外。
上次我?guī)m州來的幾個朋友到\"明洋碼頭\"聽音樂,我穿著我習(xí)慣穿的這身白色西服,一走進音樂廳,老板又是遞煙又是讓座,熱情得讓我以為我曾經(jīng)是他的熟人。我們免費唱了一晚上歌,酒水打了五折。臨出門時老板又給我們每人遞上一張名片,非常客氣地說,請多多關(guān)照,多多關(guān)照……
老板把我當成黑社會老大了。
我把這個故事講了出來,汪菁小鳥依人地靠緊了我。那天,我?guī)⒓右晃划嫾遗笥褳槠渑雅e辦的生日Party。說實話,我很少帶汪菁在公開場合放肆出入。我們的共同出現(xiàn),只限于某個圈子。
但,我有些害怕走進汪菁的朋友圈。她給她的朋友介紹我時無所顧忌。她會說,這是電視臺的編導(dǎo),楊邁,我情人。
我無法說清這是她骨子里的叛逆,還是她內(nèi)心里的單純。
每當我被她這樣介紹時,她的朋友眼中總會流露出某種異樣的神情。
說心里話,我不喜歡汪菁把我當情人介紹給別人,即便事實如此,也不喜歡。給別人的感覺好像是她在泡我,我是她的獵物。男女關(guān)系上,我的觀點是:一個男人做\"獵物\"會很沒面子。
有一次,汪菁問我,電視臺那么多美女,你為什么偏喜歡上了我?
我說,愛無答案。
電視臺的確美女如云,但,好兔不吃窩邊草的古訓(xùn)我還記得。倒是有那么三五個女孩對我特別好感,但,她們對我太尊敬了,一句\"楊邁老師\"就把我所有不干凈的想法斃了。年齡大的我又不喜歡,因為她們在飯桌上稍沾點酒就蠢蠢欲動,一有機會,就往人身上貼,而且還無恥地說誰誰誰的粗,誰誰誰的長,誰誰誰的婆娘叫床像豬嚎……
汪菁沒有出車,我正好休息。我們把整個上午的大好時光睡進了身體。
汪菁開始收拾房間。她穿著睡裙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我說,快把內(nèi)褲穿上。
她說,這樣涼快。一會兒,她竟穿著睡裙跑到樓下買了一包橙子回來。
當我知道她有一位已經(jīng)和她同居過的男友在銀川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時,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我的意思是,她為什么要和我這樣。其實我也可以編一條理由,但我想聽她的。
她只說了一句,沒感覺了。
感覺。多么合適的一個詞兒。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存在與否,就是這兩個字在作怪。沒有感覺是多么可怕,尤其是對自己曾經(jīng)愛得要死要活的人。
二十歲剛出頭時,我死信這世上肯定有天長地久的愛情,不過幾年,時間推翻了一切。讓人變得無可奈何。我甚至在許多場合高論:我寧可相信一分鐘的愛情,不相信一個小時的愛情;我寧可相信三至五年的愛情,不相信一生一世的愛情。過了一會兒,汪菁問我:我是不是太傻了?
我搖了搖頭。
那么,哪個戀愛中的女人聰明過?
就像我現(xiàn)在的老婆,氣頭上總會說,當初我真是太傻了。
不過,我從不說老婆的壞話,汪菁很欣賞我這一點。不像有些花心的男人外面有了女人,就把老婆貶得一文不值。
我不。
我和老婆之間關(guān)系再緊張,也像同志,愛人同志。我不想撒謊,我和老婆之間早就沒什么感覺了。
這是人性的疾病,我無法抵賴。
我知道,我已對不起老婆了。以前,我會偶然安慰一下老婆的?,F(xiàn)在,我心虛得要命。每次回到家里,脫了鞋子就鉆進書房,一副作學(xué)問的樣子。一次,老婆在臥室換內(nèi)衣,我不小心推門進去,我像對一個陌生女人那樣說了一句\"對不起\"又把門拉上了。
我很久沒有回家過夜了。
我的身體正被一個心甘情愿的女孩消耗著,像花她自己的錢。
\"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到了,我策劃制作了一期\"關(guān)于婚姻在現(xiàn)代女性中的地位\"的訪談片。解說詞是我寫的。我對婚姻大賞其辭,說它是男女雙方升華愛情的天堂……要保證共同的幸福和愉悅,忠誠是它惟一的一把秘鑰……
我敢說,它肯定不會遭到廣大中年婦女的反對的。果然在播出次日就有一個嗓音沙啞的女性打電話過來,要求能再重播,并建議應(yīng)該采訪采訪那些虛偽的男人們。
天哪!她們真信這個?
或者說,她們真的以為男人在談到對婚姻的看法時,會講真話?況且又是在電視上。
還是省省心吧。
汪菁很晚才從銀川出車回來,她像給我?guī)砹艘患裁促F重禮物一樣高興地說:我把他吹了。
我問:痛苦嗎?
她說:像打碎了一只杯子。
然后,我聽她打開浴頭,在沖涼。過了一會兒,她披著浴巾出來了,說:我想嫁給你。
我說:別開玩笑了。
她說:我不是開玩笑。
我把她一把抱到床上。打開了她的身體。我正忙乎著,她竟破天荒地喊了我一聲\"老公\"。我的下面一下軟了,像一條濕漉漉的熱毛巾,從她的身體里抽了出來。
我問:你喊什么?
她一下把我掬緊了,說,我要嫁給你。
嫁給我就不許你再喊我\"老公\"!
我把她搬過來。
她的叫聲值得那些正在做愛的男女一生學(xué)習(xí)。
那晚,我興奮得像一只豹子,她要了三次。天快亮的時候,她還要要,我說,我空了。她就像一只貪婪的長毛海狗舔我的眼睛。我的身上留下了三處她亢奮時咬出的青印,其中一處兩個星期都沒有褪掉。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近郊的寶龍花園里。汪菁為我和她能夠住在一起,自做主張地在這里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間。
這件事,我沒敢跟我的任何朋友說起過,我也讓她保證必須對她的朋友守口如瓶,再知心的朋友也不行。
天早已大亮了。
汪菁光著腳丫走到窗戶跟前。
她拉開了深垂下來的百合色的落地窗簾。
一整塊陽光\"嘩\"一下落在被我們徹夜\"折騰\"得像一堆綢制花朵的床單上。
我和老婆終于離婚了。
我們是協(xié)議離婚的。
看上去我們很友好,以致街道的兩個女干部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你們是真的離婚?
我和老婆對視笑笑。
而且,我相信,我們走后,她們肯定會說什么。因為她們看我們辦理離婚的樣子比登記結(jié)婚還快樂。
出了街道辦公處,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落。
回到臺里,我和部主任干了一架。這是必須要干的一架。與我離婚的情緒無關(guān)。
上星期,我加班加點制作了一個訪談片,采訪了當?shù)匾晃煌τ忻麣獾男≌f家,請他談?wù)剬χ袑W(xué)生進行性教育的必要性。其實話說得并不多,但,部主任說,主管市長才說了三分鐘,小說家就說了五分鐘,必須把小說家的話減到一分鐘。要不,就拿掉。
我一聽就火了。
我故意不拿掉小說家的話。
我把帶子扔到部主任的辦公桌上,說:要減你減。
部主任正在擦眼鏡,我就摔門出去了。
我聽見部主任追了出來。
那天,我和部主任都使用了極為尖銳的言詞。在我們互相對罵時,樓道里站滿了表面上勸架實際上鼓勵我的同事。因為事后同志們都說,他們早就想臭罵一頓部主任了。
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
我故意把自己淋在雨里。
街面被燈光照得明晃晃的。出租車一輛接一輛從我身邊擦了過去,每過去一輛就\"刺啦\"一聲濺我一褲腿雨水。這時,我真的想起了我的詩人朋友楊森君的那首寫\"家\"的詩:
家是一頂帽子
離家的浪子
下雨時
最先淋濕的是頭發(fā)
我的全身都濕透了。
我還是游蕩到了寶龍花園。
我沒有把我離婚的事告訴汪菁,我知道,即使我永遠不告訴,她遲早也會知道。
我坐在房間里開始第三遍讀石舒清的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我滿腦子里是那具卸掉身子的牛頭的幻象。我不知道那頭被宰殺的牛,是否像人一樣,有愛,有恨。我想,它一定活得比人輕松吧,因為它即使如人一樣相愛,大概也沒有婚姻的困惑。它也不用自己蓋房子,不用像我和汪菁這樣偷偷摸摸租房子住。
我接了一個新的任務(wù)。我必須馬上帶小武到水洞溝一趟。水洞溝距靈武大約十五公里左右,地處鄂爾多斯臺地的西南邊緣,是寧夏境內(nèi)發(fā)現(xiàn)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之一。考古學(xué)家在此多次發(fā)現(xiàn)和挖掘出了三萬年前當時的人類在此利用灰?guī)r、白云巖、石英巖制造的石器和工具,多達數(shù)萬件。臨河一帶放羊的老鄉(xiāng)聽說這里有\(zhòng)"文物\",把幾處重點遺址挖得面目全非。作為\"社會掠影\"欄目組,我們的興奮表面上超過了惋惜。
這是一個多么有新聞價值的好題材。
臺里的采訪車隨市上的\"四套班子\"到紅寺堡開發(fā)區(qū)采訪去了。
我們理所當然要租車去。
我一直騙臺里的幾個小記者說,汪菁是我侄女。
他們雖剛跨出校門,但并不差世故,每有采訪任務(wù)需要租車時,他們就以我的名義給汪菁打手機。
我對這幾個孩子很滿意。
我們一行三人,坐著汪菁的夏利沿銀靈高速公路向北駛?cè)ァ?/p>
車子里繚繞著汪菁新買的一盤音樂。是阿爾伯特·漢默頓的《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我一直喜歡富有浪漫情調(diào)的傷感音樂。它能把人的內(nèi)心帶進真實的凡俗最美妙的憶念狀態(tài)。
我把玻璃搖下半截。
外面正是氤氳的夏天。
每一棵樹都綠得人心里舒服。
整齊的麥田像精心裁過了一樣。
陽光的面積也比城里寬敞多了。
從水洞溝回來,汪菁把另外兩位記者送到電視臺,說送我回家,其實把我拉到了寶龍花園。
第二天,《文苑》雜志編輯洪立約我說到靈武看望老朋友詩人楊。
我對汪菁說,我們到靈武去見一位詩人朋友,汪菁問,是不是寫《夢是惟一的行李》的那個楊老師。我說是。汪菁異常興奮,她說,太好了,我是他的崇拜者,我還會背他的詩呢:親愛的/我愛你/我不傷害你誰傷害你……
在靈武,我們見到了詩人楊。我從沒有見過汪菁那樣尊敬地注視過一個男人。她注視詩人楊的目光,讓所有喜歡她的男人都會心生嫉妒。但,今天我不,因為她注視的是詩人楊。
這次見到詩人楊,我自然想起了小說家石舒清寫給詩人楊的一句話:詩人是離神最近的孩子和罪人。
詩人楊的內(nèi)心世界里一定給神打扮過。
睡前,汪菁問我:你覺得詩人楊有情人嗎?
我說:說不上。
她說:肯定有。
我說:別胡說。
她說:要不,你把我介紹給他。
我說:行。
她一下跳起說,真的?
我用眼睛狠狠地瞪得她坐下了。她把一個一碰就喊\"爸爸\",再一碰就喊\"媽媽\"的布娃娃抱在懷里,若有所思。
我和汪菁吵了一架。
原因我不想公開。
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汪菁到\"卡卡都\"蹦迪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家\"里看書。蹦迪是年輕人的事,只有到這樣的場合,方覺時光的流速太快,我已被它送到了\"青春的國度\"以外。我前后被汪菁拉去過兩次,只有一次酒喝興奮了,才被音樂的重金屬卷了進去,發(fā)了一回與年齡不相符的狂。
我下了樓。
我沿秦渠公園走著。偶爾在樹與樹的空隙間聽見相擁在一起纏綿的男女,或看見從月光下的草地上閃出一只只恍惚的白蝴蝶。
快到\"月門\"的時候,迎面跑過來一個人。是汪菁。我們都很驚異。
你怎么在這兒?我問。
汪菁說:我去網(wǎng)吧了。
這就是說,她沒有去蹦迪。
去網(wǎng)吧怎么跑這兒來了。我又問。
汪菁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回去說。
我本能地看了看周圍。周圍只有樹葉安靜地磨擦和附近一家歌舞廳幽緩的薩克斯音樂。
回到\"家\"里,汪菁開始瘋狂地親我。她把我親煩了。
她說,她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瘋子\",他們約好在中華橋頭見,結(jié)果那個\"瘋子\"一見面沒說幾句,就說要帶她去開房間,把她當成\"雞\"了。她撂下一句\"開你媽的頭\"就飛了。
我沒有責(zé)備她,但也沒有安慰她。
\"五·一\"黃金旅游周,我和臺里的同事集體外出旅游。從敦煌返回途中,我們來到了青海湖邊。這哪里是湖啊,簡直就是海。\"青海\"后面加個\"湖\",小看了它。
我掏出手機。我要讓汪菁在千里之外聽一聽青海湖的聲音--那低沉、回旋的波浪聲,仿佛來自天堂。
太可惜了,汪菁的手機關(guān)機。
汪菁的手機很少關(guān)機,除非她和我躺在一張床上。
兩天都是關(guān)機。一周都是關(guān)機。
我開始不安。
我希望能盡早結(jié)束旅游。誰知臺長竟轉(zhuǎn)出了興致,返回到蘭州本該打道回府,結(jié)果我們的專車又開往了甘南。整車的人興高采烈,惟有我默不作聲,無心地看著窗外一掠而過的丘陵、草地,草地上白嘩嘩的羊群和清晨的藍霧。
在去郎木寺途中的一個小鎮(zhèn)上,我們住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網(wǎng)吧。我打開了我的電子信箱--lover.y.s.j@163.com,這個信箱是汪菁特意給我申請的。
信箱里一片空白。
我在心絞如焚的胡思亂想中結(jié)束了旅游。
我掏出那把配制了并不算太久的銅鑰匙。我插了三遍都沒有打開房門。直覺告訴我門鎖已經(jīng)換了。門鎖就是換了。
我渾身無力。
我內(nèi)心里空空蕩蕩。
我正要下樓時,一位扎著滿頭小辮辮,樣子前衛(wèi)的女孩上樓了。那樣子看上去像極了我這次旅游在阿爾金山見到的藏族小姑娘。
我正要側(cè)身下樓,\"小藏女\"停在樓梯中間用身體把我堵住了。
你是楊邁?她問。
是。我說。
你跟我來。她確定后說。
\"小藏女\"打開了我和汪菁的房門。
她指了一下客廳里打好包的幾件東西說,有人讓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你是誰?我問。
\"小藏女\"仿佛故意想了一下說:我爸叫我小懶蟲,我媽叫我小野獸,朋友們管我叫網(wǎng)上小妖。
說完她神氣地在客廳里走了一圈。一個米黃色的小手機,在她胸前晃來晃去。
她走到我的鼻子底下,抬起頭,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最好什么也別問。
我走到那些打好包的東西跟前。\"小藏女\"跟過來,說:先別動,我知道你沒家了,等你把房子租上了,再來找我。
實際上,我也沒有馬上搬的意思。
我對\"小藏女\"略帶感激說了一聲謝謝就轉(zhuǎn)身下樓。
剛下了一層,我聽見身后\"小藏女\"說:站住。我就站住了。我又聽見她說:你走吧。
她站在門口。我突然感覺,她的目光和汪菁第一次看我時的目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