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3年前我在爺爺面前還是個小男孩,那時的爺爺已是107歲高齡卻仍然身體硬朗、思維敏捷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最后的一個好朋友離開他以后好久,他仍能在夏日的午后冒著炎炎烈日到外面去剪草坪。爺爺一貫精力過人,從我記事時起就一直如此,他可以堪稱為我的室友。
我出生時爺爺已64歲了,這把年紀對他來說只是人到中年而已,可他并不是個溫柔的老者。他與他的猶太教友們爭執(zhí)吵架,在他干到八十多歲的那家面包店里,總可以聽到他大喊大叫,對伙計們發(fā)脾氣。爺爺可真是好斗成性,他好斗的習性甚至超越了時空和距離,當戰(zhàn)爭的消息傳來時,他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得好大。
我們之間從來用不著相互照料,但自從我開始念書以后,我想當然地成了他的老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前我爺爺就從立陶宛來到美國,那時他開始上夜校學習英語。我呢,作為一個小學的“學者”,認為教給他一些新事物是我的天職,諸如電啊什么的。每天都在他辛苦勞累了12個小時下班后,上床就寢前,開始講課。
看來他對我的課沒多大興趣,不消幾秒鐘他就會睡得很沉??删褪撬诉@位老先生也不安穩(wěn)。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么多恨,他恨他的敵人,即使是那些已過世了許久的人。在他說夢話的時候,我也能感到他的憤怒。許多英語和依地語罵人的話我都是在他說夢話時知道的。一種不好的景象籠罩著我們的房間,這來源于他心中的敵人和他內(nèi)心的敵意。如霍亂使村子里的人口銳減等生活背景從他的嘴里不時地冒出來。我不諳世事的耳朵實在是不愿意聽到那些憤怒的宣泄。我真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竟可以讓發(fā)生在70年前的事都使他在夢中一再地耿耿于懷。
后來我離家上大學時,內(nèi)心做了調(diào)整,將爺爺?shù)哪挲g調(diào)到與我同歲。再以后,我讀研究生時,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公寓,我那年老的室友再一次搬來與我同住。那時他所有的朋友都過世了。他活得太久了,以至在他生活了有半個多世紀的社區(qū)中,他自己倒成了一個陌生人。對我們而言,盡管我與爺爺之間有六十多年的代溝,而我仍然是他最合意的伙伴。所以60年代末我在密歇根大學讀書時爺爺與我生活在一起。他結交了幾個新朋友,自己照料著自己,并承擔了大部分家務。
我們之間惟一的摩擦就是他看不慣我的懶惰。其時我正在復習功課,為期末考試做準備。我的工作充其量是躺在睡椅上,將一本書放在膝蓋上。時不時地打個瞌睡,時不時地用黃色鋼筆在書上畫重點。這時爺爺會拿枝鉛筆嘲弄地學著我的樣子在他的報紙上畫上幾道。我也無法向他證實那只是工作而已。
但我向他證實了其他的事情,我完成了學業(yè),結了婚并育有一雙子女,在得克薩斯定居下來。不久爺爺又搬過來與我們同住。他比我兒子整整大上100歲。
現(xiàn)在我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爺爺面前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小男孩,有了自己可心的專業(yè),有了美滿的家庭,有了一份稱心的工作,我真心地想在爺爺生命的最后幾年中盡盡孝心,幫助爺爺使他生活釣更幸福。但不幸的是;生活的磨難使我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需要得到幫助的人。我那看似穩(wěn)定的生活僅僅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妻子被一種不可治愈的疾病打倒了而一病不起,從此我的生活被限定在醫(yī)院里,我失去了與朋友們的聯(lián)系,失去了我心愛的工作,甚至失去了我的孩子們。我無法像爺爺一樣在夢中發(fā)泄我的憤怒,代之以發(fā)泄的是我老跟自己過不去,巨大的沮喪失落深深根植在我的心中。一回到家我就躺倒在那張我曾經(jīng)為準備考試而復習功課的睡椅上,所不同的是,我再也看不到任何讓我開心的事情寸以去做的了。
爺爺在他103到104歲的時候開始扮演了一個非?;钴S、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幫助我照料我的孩子們。他不明白究竟我妻子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也并不同情我的處境,對我的低沉沮喪視而不見,他所看得到的都是生活擺在他眼前的事情,像他總是做的那樣,他一如既往,眼到手到,不停地忙碌著,盡管那時他也一定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可生活中的美好與樂趣仍然伴隨著他。他聽新聞、看報紙、倒垃圾、與孩子們玩耍、推剪草坪。爺爺從不主動給我勸告或是理解,他只是不停地做著事情。
大約2年的憂郁期過后,我重新調(diào)整了自己,加入了爺爺?shù)男辛?,和他一起忙碌了起來,我開始看到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我去干?,F(xiàn)在我起得很早,起床后就一直沒有閑著的時間,整天忙忙碌碌的。有好多垃圾要倒;而且在得克薩斯總會有一塊草坪等著你去推剪修理。我還不會在睡著后說夢話,但就是我開始會說了也不會有人聽到了,畢竟像爺爺那樣的室友一個世紀才會出現(xiàn)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