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地捶擊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緘默一陣之后,從胡風的人生悲劇說到了紺弩和雪峰的人生悲劇。他甚至說到他和我“因為是小角色,算是走出悲劇,也許不過是在悲劇里換了些臺詞”。 1986年,在與紺弩作生死之別的日子和地方,禮堂前面一側(cè)仿佛蒙著一團熱氣的簽名處簇擁著人群。和牛漢一同走近那里,我不想去擠了,便煩牛漢代我簽個名,自己就站在原地等他。身高一米八九十的牛漢直起身轉(zhuǎn)過來時,我向他舉一下手,隨即也轉(zhuǎn)身,手肘卻一記撞在了一個人的胸口上。我本能地說出“對不起”,同時看到這個人大著眼睛盯著我,那神態(tài)使我感到事情有點嚴重有點緊張,連忙對他說,怪我太過疏忽,忘記自己站在哪兒了。他可又似乎不在意,眼光已射向我背后,背后響起了牛漢的顯得詫奇的詢問:“怎么,你們不認識?”我情緒一下子平伏了,說:“沒有見過面?!薄八鞘捾姲?。”牛漢說,沒理會我的一聲“呵”,已是拍著我的肩背對蕭軍介紹了,“這是耿庸?!毖劬ξ⑿α说氖捾娧杆偕旖o我暖和的手,開口卻吐出我以為即使不是虛偽不是庸俗也總是爛套而嫌厭了幾十年的縱然是一種傳統(tǒng)“國粹”的“久仰久仰”?!斑@會是蕭軍嗎?這會是嗎?”我心里這么嘀嘀咕咕,嘴唇竟就張不開來回應(yīng)他哪怕一個“您好”,只聽見他說:“我現(xiàn)在也去簽個名……”
這天夜里,居然又被白天的這回事糾纏得睡不著。
原來,從30年代讀田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和蕭軍的《第三代》后得知田軍即蕭軍以來,從報刊上看到和從別人聽來的蕭軍的故事業(yè)已在我的感受上綜合成這樣一種凝固的印象:一個正氣凜然、疾惡威權(quán)和世俗、容不得一絲邪惡、熱烈于為被侮辱被損害者抱不平的奮不顧身的人間豪俠文壇闖將。這印象也許是由于其中兩個故事特別強烈地刺激了我的情感和想象。一個故事是,1945年在重慶我的居室里,紺弩在回答我“蕭軍蕭紅怎么會分手”的提問之后,忽而使我莫名其妙地問我:“你知道蕭軍和馬吉峰決斗的事嗎?”我不知道,連“馬吉峰”這個名字也不知道。紺弩又問:“張春橋呢,知道嗎?”這個名字我知道。我記得30年代看過、模糊記得是奚如、東平、歐陽山他們的刊物《小說家》,大抵就在刊有胡風翻譯的《小說的本質(zhì)》那一期上,發(fā)表也有不是小說家的胡風參加在內(nèi)的“小說家座談會”的記錄,記錄者的署名就是“張春橋”,是個小伙計吧。紺弩說:“不錯,就是這個家伙”。隨即就說,舉行魯迅葬儀的時候,馬吉峰和張春橋在角落里說話污辱魯迅。(我插問他們是怎么說的,紺弩說:“謾罵,純粹是下流坯的語言,我們說不出,也不能替他們說出口?!保┦捾娨恢谰突鹆耍疑祥T去叫他們到魯迅墓前去向魯迅認錯道歉,他們不情愿,蕭軍就要他們出一個人和他打架決斗,他打輸了沒話說,打贏了他們就非悔過賠罪不可。張春橋又怕死又刁滑,連忙就推出馬吉峰,然后拍著胸脯說他當決斗的證人。蕭軍對他說:“好,你本來就不配同我決斗,我打倒了你,你還會到處說我打你是報私仇哪!”(紺弩說明“報私仇”指的是張春橋化名“狄克”寫文章打擊蕭軍及其《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事。我則已從別人聽說過。)兩天后,——紺弩繼續(xù)說,——他也作為這場決斗的證人,四個人都到了虹橋公墓,“決斗一開始,剛看到他們兩人抱到一起,還沒看清動作,馬吉峰就倒在地上了,蕭軍蹲下去一只腿壓在他胸脯上,一只拳頭在他的左眼瞼邊上晃來晃去,說,你有種你就說不服,我就讓你爬起來再干一場。馬吉峰唧唧喃喃,蕭軍還問他以后還敢不敢胡說八道侮辱魯迅,他說不敢啦,蕭軍這才放了他,叫他們自己向魯迅道歉去?!苯C弩還說,他和蕭軍回頭走時,問蕭軍“你想他們會去嗎”,蕭軍說,馬吉峰會去,張春橋就會跟著去,但是“這個混賬東西去了也是強盜假正經(jīng),在那里想他的拳經(jīng)”。說罷卻哈哈大笑,說這件事其實做得太傻,魯迅活著的話會不贊成的,“但是,我痛快了,真的,痛快了!”——這個蕭軍故事,后來還聽到看到幾次,其中還有蕭軍自己寫出來的,然而“版本”不同,內(nèi)容有殊,我覺得還是紺弩敘說得充分而且有勁。
另一個故事是,1951年春天,我在上海展望周刊社的資料室偶然翻出一小疊可謂過時久矣的《實話報》(只記得是當時蘇聯(lián)在東北出版、淺藍色紙張橫排印刷的),翻閱中發(fā)現(xiàn)其中夾有一張《文化報》,上面恰好有蕭軍的一篇指摘駐在東北、以解放者受到熱烈歡迎的蘇聯(lián)紅軍中有的軍人儼如征服者欺凌中國人的文章。我立即記起不多久前從報上看到過并引出我的若干聯(lián)想的一篇批判蕭軍的文章,那里面就有舉出這篇文章以“證實”所給予的“反蘇”罪名的侃侃言詞。我被引發(fā)的若干聯(lián)想到的事是:其一,1946年春天里的一天,重慶市街上出現(xiàn)了打著一些學(xué)校旗幟的反蘇大游行,漫漫散散的隊伍里有“打倒死太林”(有的寫做“屎大林”)之類鄙惡文字“游戲”的手持的小紙旗,有懶洋洋地雜亂喊叫著也許是最關(guān)鍵的卻沒法使人聽清的“抗議蘇聯(lián)紅軍殘殺我國□□□工程師”的口號。我站在號稱“精神堡壘”的小建筑物所在的民權(quán)路口看了三分鐘,只覺得又可氣又可笑:那分明是一場用心惡毒行為卑劣的官家奴才及其用瞞和騙、脅迫和雇傭糾集攏來的烏合之眾演出的無恥的滑稽劇。我那時當然是半點兒也不相信“蘇聯(lián)紅軍”會殘殺一個中國“工程師”。可是,1946年5月,我從重慶回漳州取道香港,在那兒等船期的幾天里,卻從幾種報紙上都看到蘇聯(lián)軍人在華沙凌辱市民強奸婦女的新聞,有的報上甚至還列出現(xiàn)場照片。我仍然當然可以認為這不過是資本主義世界的通訊機構(gòu)出于反蘇意志的造謠誹謗、偽造現(xiàn)場。然而,坦直說,我對這樣的新聞還是產(chǎn)生了不可信也可信的問題:因為聯(lián)想到30年代蘇共中央尚且出現(xiàn)什么季諾維也夫分子、托洛茨基分子,那就難說出駐外國的蘇聯(lián)紅軍里出現(xiàn)一些違法亂紀分子便絕對完全不可能,問題倒是在于蘇聯(lián)紅軍對那些違法亂紀的軍人作出怎樣的處理。因此,在看到批判到蕭軍“反蘇”的長文時,我覺得它也正是可信也不可信的。待到看到了蕭軍的文章,我覺得,蕭軍發(fā)表那篇文章在當時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中也許不合時宜,但他分明充滿正氣和勇氣地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上維護中國人民的不可侮的尊嚴,這份人格精神則應(yīng)當是可貴的,——除非認定駐外蘇軍中恣意違犯軍紀及其國家法律的軍人正是蘇聯(lián)的典型代表,這才能理直氣壯地來對指摘那些違法亂紀的蘇聯(lián)軍人的人作出“反蘇”的論斷。我引為遺憾的是,從那時直到這個不眠之夜,我不知道這回事的后文,不知道蕭軍有過怎樣的反應(yīng)。我只記得1954年春天,羅洛和張中曉商談幾句之后給了我兩輯蕭軍主編的似乎名為“魯迅研究叢刊”(似乎是延安出版,哈爾濱重印的),說是胡風先生寄來兩套,分一套給我。事后,胡風給我的信里提到,這兩冊書是從蕭軍得到的,其中有艾思奇的論魯迅文對我也許有用。1995年5月,我還來得及看了幾十頁蕭軍的《五月的礦山》,曾經(jīng)因此設(shè)想蕭軍依然是健旺和“秉性難移”的。
可是,恰好即將與紺弩遺體告別時初識的蕭軍,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使我疑心他是不是蕭軍的“久仰久仰”。我想,如果他知道有我這個人,就不會想不到他比我大上十幾歲、在文學(xué)道路上走在我的前面,因而他使用這種詞語倒像是以為我不過是一個鄙俗之至的東西,該受用這一下諷刺。我于是感到屈辱并氣惱了,覺得大不如被他大著眼睛瞪著甚至一拳頭打在心口上。但我又想,誰知道他會不會是被人生的不公正逼入了恍惚是平安所在的世故風習(xí)里呢,他不是說他是“出土文物”即成了供人觀賞的古老東西嗎?——結(jié)論卻其實應(yīng)是:我過度太甚地偏執(zhí)著成癖了的對于“久仰久仰”的憎惡了。
第二年,也在三四月里,也在北京,遠望樓前樓那個頗為寬敞的是通道又是大廳的底層,晚餐后聚散著住在這里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和工作人員。我匆匆繞過從餐廳出來走在前面的人們往也設(shè)在那兒的賣品部走,去買煙,卻驀然被一個喊著我的迅疾的聲音扯住。我回頭仰著脖子?xùn)|張西望找人,人可在我面前發(fā)出“喂”了?!昂?,蕭軍,”大出意外的我?guī)缀跏呛爸f。他卻笑了,拍一下他胸前和指一下我胸前都別著的出席證說:“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我們第二次奇遇,嘿!”我才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才是蕭軍哪,并一下子想起舊時他、蕭紅和胡風深夜里在上海法租界大街賽跑的故事,他已經(jīng)發(fā)問:“你怎么不在文藝組?”我是在新聞出版組。我想——對他來說準是多余的——告訴他,這個組里有好幾個也是文藝界的人;紺弩生前也就在這個組,不過這幾年他都沒來。“老聶,唉……”他嘆惜紺弩,好像要往下說什么,卻忽而顯得有點興奮,拉著我的胳膊說,“我們到沙發(fā)那邊去聊聊,”一面就向他身旁在交談什么的兩個人抬高了張開的手,說:“你們先回吧。”于是我跟著他走向不過十步外、我和徐鑄成幾次晚飯后坐在那兒吸煙的一排中間隔著幾個茶幾的沙發(fā)。這時那兒也正有幾個人在悠悠然吞云吐霧。
“你知道嗎,”等不及走到那兒坐下,蕭軍就發(fā)問道,“我這個人在文物單位里搞過文物研究?”我不知道。我可是知道,“文革”終于完了之后不久,他說他自己是“出土文物”。我邊說邊就笑了,他也笑了,邊坐下,邊擺手示意我坐下,神情嚴肅起來,說:“那不相干。你聽我說。就是在那個我給當成擺設(shè)了的日子里,我讀到了你那本《〈阿Q正傳〉研究》,讀得渾身滾燙,痛快極了,你一下子就使我吐掉悶了十幾年了的窩囊氣!不,”他使手掌擋住我,使我要擠進去一句“你太夸張了”都不可能,迅速繼續(xù)說,“你聽我說完。在延安時候,有一次我和艾思奇談魯迅,他那時剛寫了一篇很長的論魯迅的文章,”——我立即猜想這準是發(fā)表在似乎名為《魯迅研究叢刊》里的那一篇,——“我覺得大抵還好??墒且徽劦桨,我和他就爭論起來了。簡單說,他認定阿Q是中國國民性消極方面的典型,阿Q的精神勝利法就是這國民性的主要特征,一般說來是中國人普遍具有的。”我忍不住搶問:艾思奇寫過這樣的文章嗎?他只搖了搖頭——好像表示“沒有”也好像表示“不知道”,——不歇口地往下說,他不同意艾思奇的這種見解,他詰難:“照你這樣說,趙太爺和阿Q還有什么分別?”他得到的回答是:當然有分別,剝削與壓迫者同被剝削與被壓迫的分別,“但是精神勝利法是雙方共同的。你以為只有被壓迫者才擁有精神勝利法嗎?”“我火了,”蕭軍說,這是搞“混賬”轉(zhuǎn)移問題的中心,但他耐著性子,換個明確的方式提出“難道精神勝利法在不同階級的人物身上沒有區(qū)別”的問題,他想不到這次得到的回答還是武斷的“當然”——“當然沒有。魯迅自己就提到過,《阿Q正傳》還在報上連載的時候就有各種人覺得自己挨了罵,這就夠叫你明白?!彼⒓椿貞?yīng):“我明白的不是你說的那樣。魯迅提到的是別人的話,許多人覺得自己挨罵,是因為小說里寫到的某些事情使他們以為是揭露他們各人自己的隱私。你可以以為許多人或各種人就是包括分別屬于各個不同階級的人,但是你不能把他們各人的隱私統(tǒng)統(tǒng)認做是精神勝利法。這一下子使他好一會兒開不了口,然后緩緩說,‘如果科學(xué)地分析起來,不同階級的精神勝利法在具體的表現(xiàn)上是會有所不同的,但是本質(zhì)上是同一的精神勝利法,都是唯心主義?!@使我也默想了一下。我覺得他的話有點道理,然而是驟然聽來才覺得有點道理的。我向他指出,如果科學(xué)地分析起來,對不起,你要不是把不同的階級統(tǒng)一于人,你就不能說不同階級沒有它們互相區(qū)別的本質(zhì);你要是承認不同的階級各有各的本質(zhì)屬性,你就不能說階級屬性對立的趙太爺和阿Q的精神勝利法在本質(zhì)上是同一的精神勝利法。他爭辯:他說過了,同一的本質(zhì)會有不同的具體表現(xiàn),趙太爺和阿Q的精神勝利法的具體表現(xiàn),就像本質(zhì)是水,具體表現(xiàn)卻會是黃河長江直到你正在喝的這口茶?!薄伊⒓从辛税寻计婧褪捾姷膶υ捰涗浵聛淼南敕?,一面聽蕭軍繼續(xù)說下去?!拔荫R上反駁:茶的本質(zhì)不單是水,主要的是茶葉,否則你喝的就是水不是茶。所以,我不能像你那樣以為趙太爺和阿Q的精神勝利法具體表現(xiàn)不同而本質(zhì)是同一的,我以為剛好相反,兩者的精神勝利法不同,是兩者的階級性本質(zhì)不同的表現(xiàn)。老艾說,他承認我的話在理論上是不錯的,他已經(jīng)說過壓迫階級和被壓迫階級在本質(zhì)上是對立的。‘但是,’他說,‘在實際上,事情復(fù)雜得多,比如,資產(chǎn)階級著作家摩爾根(《古代社會》的作者)和馬克思的思想本質(zhì)同是歷史唯物論,雖然深廣度是有區(qū)別的。趙太爺和阿Q精神本質(zhì)就同是精神勝利法,也就是這樣的一種現(xiàn)實現(xiàn)象,要不然,你說說看,他們精神勝利法的區(qū)別在哪里?’這一將把我將蒙了,因為我本來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一時也想不出,盡管不服氣,也一時啞口無言了。但是這個問題從此就悶在我心里,反復(fù)思考過,還同周文、吳伯簫幾個人談過。答案不是沒有,總不滿意,直到看了你的書。雪峰說了阿Q的阿Q主義——精神勝利法,用來描寫地主和買辦等等人物,也一樣可以取得藝術(shù)上的成功。這個說法簡直是從艾思奇來的。你在批評雪峰時,非常明確指出,地主、買辦之類剝削階級分子的精神勝利法的‘勝利’是從他們兇殘吃人的經(jīng)歷來的,在他們的內(nèi)部斗爭中失敗了的一方不甘心失去了或被削弱了兇殘吃人的威權(quán),又不能奪了回來,于是來了精神勝利法,它的本質(zhì)是吃人的兇殘。阿Q的精神勝利法,那‘勝利’是從對剝削和壓迫階級的反抗要求而來,反抗要求產(chǎn)生勝利要求,只是由于勝利要求還沒有可能實現(xiàn),便在內(nèi)心里‘精神’上生長起來,歪曲地流露在相應(yīng)的言行中,它的本質(zhì)是對于吃人勢力的反抗,為了爭得人的權(quán)利。好極了,使人豁然開朗……”我忍不住截斷他的話,聲明他不僅補充了我的那點兒理解,還簡明地表述了深刻的內(nèi)涵,可見他本來至少是已經(jīng)有所理解了的。他說“不是這樣。應(yīng)當說我是恍然大悟,因為道理本來應(yīng)該是不難明白的。事實上,要不是這樣,我怎么這么久了還忘不了你的名字?”隨即嘆口氣,說“不幸沒再看到老艾。他那時倒是說過我們是偶然談這問題的,彼此事先都沒想過,認真思考思考再談?!边@個感慨剛開始便結(jié)束,他忽而笑了,給我“說個笑話”:那時有誰(他說個我不知道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對他說,“這本書的作者耿庸是胡風的化名”,理由是:“胡風和雪峰是老朋友,不好那么尖銳地批評雪峰?!边@個“笑話”我聽說過:現(xiàn)在在河北大學(xué)的雷石榆1953年間給我的一封信里說,有幾個朋友對他說,耿庸準是胡風的化名,他對他們說“不,耿庸是我的朋友!”他不笑了,說出一句使我汗顏的話:“這就不該還是‘笑話’了,這就該認做是對這本書的高度評價?!蔽腋嬖V他,這本書的原稿在1952年文藝整風中寫出時,是請胡風看過的。胡先生提了二十來點意見,都是關(guān)于用詞的,現(xiàn)在能記得的很少了,只記得我用“墮落”這詞,他就用鉛筆在原稿這詞所在的那一行上面點個“·”,再在另一張紙上也“·”并寫頁數(shù)(我沒有在稿上寫頁數(shù)的習(xí)慣,這稿上的頁數(shù)也是他填寫的),然后寫“墮落,是不是換個說法,如退化”;還有“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原是他的用語,他也加“·”并在那另一張上寫明頁數(shù)后寫道,“這曾經(jīng)使人(香港)看得很不舒服,我想改換,想不出更恰當?shù)?。你考慮一下,能換就換”。我接受的另有幾條,像“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這條,就沒接受。我還對他說,列寧用過“精神奴役”這個概念。我那時記性頂好,連見于哪書哪篇哪頁都告訴他(現(xiàn)在只記得是在《馬克思恩格斯和馬克思主義》這本書里,書是莫斯科外文書籍出版局出版的)……。蕭軍攔住我的敘述,看來他覺得這太煩瑣了,干脆說:“應(yīng)該重印你這本書,寫一篇長長的后記,把什么批評和雪峰重寫一篇論《阿Q正傳》這事統(tǒng)統(tǒng)寫進去。只見批評不見反批評,甚至不見被批評的書,這種現(xiàn)象總不該長命百歲?!蔽以屍嫠趺戳粢獾轿疫@本小書的幸乎不幸乎的遭遇,我只回應(yīng)了一句:已有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向我提出過重印的建議,我可找不到一個出版家,更別說出版商。他說:“你不會找牛漢他們?”我說“不行,不能叫他們?yōu)殡y。你看《胡風評論集》,印數(shù)一卷比一卷少,不光是叫讀者買不成套,還叫讀者少讀到或讀不到《論現(xiàn)實主義的路》那樣的好文章和評論集后記。”他重重地捶擊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嘴巴沒做聲,臉上沒表情或有的就是沒表情的表情。但談話沒有因此結(jié)束。緘默一陣之后,從胡風的人生悲劇說到了紺弩和雪峰的人生悲劇。他甚至說到他和我“因為是小角色,算是走出了悲劇,也許不過是在悲劇里換了些臺詞”。我卻覺得,悲劇的角色縱然死了,他的人生卻還存活著:或者存活在加以各種解釋的一個個演員那里,經(jīng)歷一場場撕碎了或丑劇化了的慘劇,從而更加不幸;或者有幸遇到既能感覺別人的肉體痛苦更能感覺到別人的精神痛苦的人,為了終結(jié)這樣的人生悲劇而真實地展開悲劇人物的人生悲劇的歷史內(nèi)容和現(xiàn)實價值。不過,我沒記住這方面的對話,便只好讓它幾乎空白了。
我們互說再找個時間聊天和再見時,大廳業(yè)已沒有了別人。我回到后樓住房立即拿了紙張記錄蕭軍和艾思奇的對話,才忽而意識到我居然三四個鐘頭沒吸煙了。
離開北京回上海的前一天下午,姜椿芳告訴我蕭軍在找我,說:“他到這邊來過,問不到你這個人,查看了新聞組的名單又查了全體名單,也沒有你這個人,可是他上星期明明同你在前邊談了幾個小時話。他不知道你在這里不叫耿庸,你怎么沒告訴他?”老天爺,蕭軍和我都壓根兒沒想過需要了解對方的身世。老姜說,他是昨天大會閉幕后在詩詞學(xué)會的一個朋友家里遇到蕭軍的?!澳銈兊扔袡C會時再見吧,機會總是有的。”老姜說。
盡管我很想,我可無福再見到蕭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