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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星出世(小說)

        2003-04-29 00:44:03徐景陽
        天涯 2003年2期
        關鍵詞:娃子

        吃屁是個動賓結(jié)構(gòu),這里做名詞用,因為它是一個人的外號。誰也說不清這外號是誰起的、什么時候起的,反正在他七歲那年,吃屁成了全院的知名人士。

        那是一個炎熱夏天的中午。吃屁和毛毛蟲爬上了城墻。當那顆致命的石子飛來的時候,他正站在城墻邊上往下撒尿。一個八歲男孩的撒尿能力是很強的,不僅可以尿得很遠而且?guī)缀跏裁磿r候想尿都有。由于城墻是下寬上窄,要想把尿直接撒到城墻根的虛土上不是件容易的事,男孩們經(jīng)常比誰尿得遠。當他得意地聽到尿撒到虛土上隱隱傳來的聲音時,身邊有一聲異樣的悶響,毛毛蟲隨即倒在了他身旁。吃屁驚異地望著毛毛蟲瞪大的眼睛和微張的嘴,剩下的尿沒尿出去。毛毛蟲的額頭左側(cè)有一個三角型的洞,那個核桃大小的洞開始是白里透粉的,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鮮紅的血就冒了出來,隨后又藏進了他的頭發(fā)。他的撒尿家伙還露在外面,指向前方,樣子很滑稽。吃屁那已經(jīng)塞回去的撒尿家伙把剩下的尿撒在了褲襠里卻渾然不覺,只顧狂喊著“開瓢啦!開瓢啦!”然后茫然四顧。

        城墻里面是他們居住的院子,省委大院。雖說省委已經(jīng)改叫革委會了,但人們?nèi)匀涣晳T地叫它省委大院。大院的北面和東面是明代的舊城墻,西面和南面是大馬路。城墻外面是一片開闊地,那里長滿了雜草,雜草的盡頭是一條林帶,林帶外面是鐵路。這個順序是由南向北,因此他們把鐵路那邊叫鐵道北。這地方平時就很少有人涉足,在這個炎熱的中午就更是肺摶蝗恕

        躺在那的毛毛蟲頭上的血已經(jīng)流下了一灘,血滲入城墻上的黃土,變成了黑紫色。他的狂喊像大旱天薄云里的雨,被周圍的空氣吸收得一干二凈,沒有任何回應,他感到大禍臨頭。想下去叫人,又不敢把頭上有個窟窿的毛毛蟲一個人留在城墻上。情急之下想起了他剛剛離開不久的老家的人們平時最常用的止血辦法:不管哪破了,用一把細面面土捂上,血一會兒就止住了。他就地找了個細沙土厚的地方掬了一捧跪在毛毛蟲身旁,大聲喊著“閉上眼睛”,然后把一捧土捂到他腦袋的窟窿上。不一會兒,血真的止住了。

        吃屁和毛毛蟲并不是朋友。吃屁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當別人上幼兒園的時候,他還在離城六十里的老家跟著堂哥放牛。直到兩年前,他才成了省委大院的孩子。吃屁的親爸在他還不省人事的時候就因公殉職了。長大一點后他聽媽說,他爸有點像列寧身邊的那個瓦西里,帶病押了一列車糧食去救災,到頭來卻把自己給餓死了?!盎畹谜。 币惶崞鹚?,他媽總是用這句話結(jié)尾。

        他媽嫁給他現(xiàn)在的爸是兩年前的事。繼父是他爸當年的同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省委領導的秘書,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在小時候被土匪綁票時割去了。人們都說這人浪漫、仗義,自他爸死后一直照顧他們。他媽嫁給這人后就在省委管行政處倉庫。她管倉庫后,那些用慣了公家免費物資的人就不喜歡她,因為她不像她的前任那么通人情,不懂得睜一眼閉一眼。由于她恪盡職守,有人說她“給個棒槌就當針(真)”,于是送她個外號叫“棒槌”。不過好在每過一兩年她就要生個孩子,所以倉庫的大門不會總關得那么嚴。吃屁在整個小學時代,添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吃屁和毛毛蟲那天是偶然碰上,他倆一起上城墻是因為很無聊。毛毛蟲說爬吧,看誰快。吃屁說爬就爬,慢的要叫快的一聲好聽的。結(jié)果毛毛蟲比吃屁快,吃屁不服氣,要再比誰尿得遠,毛毛蟲還沒尿就被開瓢了。開瓢是那時男孩們打架的最高境界。

        他知道開毛毛蟲瓢的一定是鐵道北的人。他們經(jīng)常開仗,用的都是石頭。省委大院的男孩們居高臨下,用手扔或用彈弓射。鐵道北的男孩們主要是用一種投石器。這種投石器是用兩條繩子中間固定一塊皮子或布,把石頭放在那塊皮子或布上,然后掄起來,甩出去。據(jù)說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辦法,投石距離很遠,但準確性差。省委大院的孩子們沒人用這種東西,都說它很土。土,是男孩們評論外院的人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吃屁最怕別人說他土。如果吃屁后來能從電視上看到巴勒斯坦青年和以色列人開仗也在用這種投石器的話,肯定還會說,就拿這玩意?真土!嘴角上撇著鄙夷。不過他要是知道他們后來用人體炸彈開仗,嘴就肯定不會撇了。

        戰(zhàn)斗往往是鐵道北一方挑起的。他們一看見城墻上有人,就會高聲罵戰(zhàn),省委大院這邊便以石子回應,因為他們根本罵不過人家。于是戰(zhàn)斗開始。雖然鐵道北的彈藥比他們充足,鋪設鐵路路基的石子幾乎是取之不盡,在吃屁經(jīng)歷的多次戰(zhàn)斗中,從未有人受過傷,更別說開瓢了。今天他們不宣而戰(zhàn),第一顆石子就開了毛毛蟲的瓢,而且,把他放倒了,而且,他再也沒起來。

        毛毛蟲被抬下城墻的時候還對吃屁揚了一下手。他是被大人們抬下去的,其中有他爸。大人們是吃屁叫來的,當時他們正在開會,批斗一個老頭。

        毛毛蟲后來死在了醫(yī)院里,據(jù)說是破傷風,是吃屁那捧土害了他。這事使吃屁揚名全院,因為大人們在頒布禁止男孩們上城墻的禁令時,吃屁二字總是在被不斷地重復。好像沒有誰遵守這道禁令,它只是讓男孩們在爬城墻的時候多了一分刺激。

        省委大院是個名副其實的大院,分里院外院,里院是辦公區(qū),外院是生活區(qū)。大院里的孩子數(shù)以百計,由不同年齡、不同性別和不同區(qū)域又分成若干伙。一伙少則四五個、多則十幾二十多個,每伙都有一兩個頭,說起來就是張三他們伙或是李四他們伙。各伙實力不同,活動范圍也不同,有一種自然形成的界線,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偶爾也會有沖突,但很少打得頭破血流。

        吃屁沒伙。這意味著他沒有固定的伙伴。對一個男孩來說,這是件很糟糕的事。因為在面對所有沖突時都勢單力薄。更糟糕的是,人是所謂社會動物,缺乏了歸屬感,總是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一個還沒學會對付孤獨、身體也不夠強壯的男孩。吃屁總想努力改善他的處境。但陰錯陽差,總是事與愿違。

        毛毛蟲死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吃屁在經(jīng)歷了一次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事故后,開始了他的第一個漫長而無聊的假期。

        一天上午,吃屁聽到院子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他們在一個大沙堆上玩沙子。沙堆很高,有的在掏洞,有的在從頂上往下跳。吃屁也去掏洞,這方面他一點不比別人差。不一會,就掏了個最大最深的洞,快能鉆進人了。周圍的孩子都圍過來看,因為他們掏的洞總在很小的時候就塌了。吃屁很得意,正準備傳授他的秘訣的時候,嘎蹦從沙堆頂上一躍而下,把他的洞給砸塌了。

        吃屁漲紅著臉質(zhì)問:你干甚要砸塌爺?shù)亩矗?/p>

        嘎蹦一副挑釁的樣子:爺就砸了,你還能咋?誰讓你來的?這是爺們的。

        算球甚本事,往沙子上跳。有本事你從那個墻上往地下跳。

        你有本事!你跳爺就跳。

        不跳就是個球!

        球才不跳!

        孩子們都圍過來看熱鬧。沙堆邊上有一堵兩米來高的墻。吃屁順著沙堆爬上墻頭,走到?jīng)]沙子的地方,鼓足勇氣跳了下去。嘎蹦不甘示弱,也在同一個地方跳了下去。孩子們一陣歡呼。

        嘎蹦一臉不屑地看著吃屁:你要是跟爺比膽大,就先試試這個。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根兩寸多長的針。他把針舉到吃屁眼前說:有本事你把這個扎進肚臍里。

        吃屁一下臉刷白。但他硬撐著說:你敢爺就敢!

        嘎蹦說:這是爺?shù)慕^活。說著撩起上衣,拍了拍肚臍:看好了!只見他右手三指捏針,照著肚臍就扎了進去,外面只留下半寸長。孩子們又一陣歡呼。

        嘎蹦夸張地一揚手,拔出了針,遞到吃屁面前說,該你了。

        吃屁覺得那不可能。其實那是嘎蹦跟他叔叔學來的一個非常拙劣的魔術(shù)。在針扎向肚臍的時候,捏針的中指伸長,把肚臍頂?shù)蒙钕葸M去,看起來像是針扎進去了一樣??沙云ú恢?。一想到把針扎進肚臍,他的肚子已先疼起來。見他在猶豫,周圍的孩子開始起哄了。情急之下,吃屁看到地上有條毛毛蟲在爬,一把就抓了起來:扎針算個球,你敢吃嗎?還沒等嘎蹦說話,他就把毛毛蟲扔進了嘴里,直嚼得綠汁四溢。

        周圍霎時靜了下來,嘎蹦看著他的嘴說:你真惡心。扭頭走了。其他的孩子也一哄而散,吃屁心里和嘴里一個滋味,又腥又苦。

        吃屁第一次試圖融入大院孩子堆的努力就落了這么個結(jié)果:還是沒人跟他玩,人人都說他惡心。

        秋天開學以后,吃屁第一次有了伙。

        吃屁上下學總是一個人走。學校不遠,走路十分鐘,省委大院的孩子一般都在這里上學。每天他都要路過一個神秘的小院。小院漆成綠色的門總是關著的,里面豎著高高低低蛛網(wǎng)一樣的天線。偶爾從門縫往里張望,從未見過里面有人。

        那天他走在放學的路上,像平時一樣邊走邊玩。路過一個廁所,他拐了進去。就在他快要尿完時,一個人從外面沖了進來。這家伙比他高兩年級,外號叫翻斗車。他進來一看見吃屁,就上來把手伸進他的書包,然后又迅速地回到尿池子的另一端,喘著粗氣開始撒尿。吃屁正詫異他在自己的書包里搞了什么名堂,一個成年人追了進來,二話不說就開始搜翻斗車的身。翻斗車一邊嘩嘩地尿著,一邊作態(tài)地叫喊:干啥,干啥?那個成年人穿著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一臉的惱怒:你說干啥?我們的電子管都讓你們偷完了。我看你們連電臺都想偷。吃屁傻呆呆地站在那看著。翻斗車說,什么電子管,我見都沒見過。那個男人搜完了他,一無所獲,順手一把抓走了翻斗車的帽子。翻斗車邊提褲子邊往外追:拿來,拿來,你憑甚拿我的帽子。

        吃屁走出廁所,看到他們朝那個神秘的小院走去,忽然覺得書包格外地沉,立刻朝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他猜出了翻斗車在自己書包里藏了秘密,既又緊張又興奮。他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把背在后面的書包挪到胸前,慢慢伸進手去,觸到了一個十分光滑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像燈泡一樣的家伙,亮晶晶的,這就是他們說的電子管吧?他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但看起來很珍貴。他急切地等著翻斗車來找他,可直到午飯時間他也沒來。

        那天下午翻斗車到教室找他。他像個地下工作者那樣給翻斗車打了個手勢,然后悄悄地把電子管塞給了他。翻斗車很欣賞他這一手,邀他下學后等他,和他一起走。吃屁就這樣有了伙。

        翻斗車他們伙是那個年齡層次中勢力比較大的伙,大概有十幾個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男孩子們一成伙,膽子就大了起來,大人們忙著搞階級斗爭,一天管不了他們幾分鐘,于是就生出了許多雞飛狗跳的事情。

        吃屁跟了翻斗車,著實威風了幾天。他整天跟在翻斗車屁股后頭,手里拎著根不知從哪揀來的粗鐵鏈子,有一尺多長,一甩一甩地嘩啦啦響,神氣十足。不過誰也沒拿他那根鐵鏈子當回事,包括翻斗車他們伙的元老們,他們一致認為他不過是走在老虎前面的那只狐貍。但很快,人們對他刮目相看了。

        事情得從盒子說起。

        盒子他爸是最早被打倒的那批黑幫中的一個,后來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簡稱走資派。那天在禮堂批斗完盒子他爸,翻斗車他們伙遇到了盒子。盒子比翻斗車高,可翻斗車他們?nèi)硕鄤荼?。他們擋住盒子的去路,讓他站在路邊的一個土堆上,要像斗他爸那樣斗他一回。盒子連走帶跑地逃了,男孩們追著他扔石頭。

        沒過多久,翻斗車他爸也被打倒了。那些日子翻斗車沒了威風,走路總是溜著墻根。一天,從食堂打飯出來的盒子遇上了放學回家的翻斗車。他轉(zhuǎn)身把飯盒放在一個窗臺上,走上前去,掄圓了給了翻斗車一個大耳光,然后端起飯盒回家了。翻斗車捂著半邊腫起來的臉,呆呆地站在那,看著盒子揚長而去,兩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這一幕許多打飯的人都看見了,但他們都當沒看見。只有跟在翻斗車身后的吃屁嘩啦一聲抖開了那條跟他形影不離的鐵鏈子,兩眼死死盯著盒子的背影,看樣子只要翻斗車稍有表示,他立刻就會沖上去。可翻斗車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耳光打懵了,除了捂著臉,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陣輕輕的笑聲讓翻斗車醒過神來,發(fā)笑的是狗球。狗球邊走邊說,今天晚上禮堂演五指山紅!旁邊的人都跟著笑了。

        翻斗車氣得不輕,恨恨地說,你給爺?shù)戎?/p>

        吃屁立刻跟著說,等著!

        自從挨了盒子的大耳光,翻斗車的威望下降了許多,只有吃屁依然對他忠心耿耿。

        耳光事件后不久,天就冷了起來。這時男孩們的主要活動是滑冰。別以為是穿著冰鞋滑,那時沒幾個人有真正的冰鞋。大部分男孩是滑冰車,自己動手做的。標準的冰車是在兩根四五十厘米長的四棱木上固定住兩條鐵絲或鋼筋一類的金屬,然后用木板橫向固定這兩條四棱木,一個冰車就算做成了。當然,要想讓它行走還少不了兩根冰錐,它們一般是用鋼筋做成的,一頭安上個木把,一頭被磨尖。每當冰凍得足夠硬、足夠厚的時候,冰面上就馳騁著滑冰車的孩子們。他們跪在冰車上,雙手各持一根冰錐,把冰車滑得風馳電掣。

        翻斗車是做冰車的好手。他最先在冰車上使用三角鐵,避免了冰車在拐彎時打滑,于是在追逐游戲中無往而不勝,讓所有的人都對他羨慕得要死。

        正當三角鐵冰車所向無敵的時候,狗球做出了一種叫作獨輪車的冰車。這種冰車體積很小,后高前低,滑的時候要蹲在上面,用兩根很長的冰錐來保持平衡和輸出動力。由于它的著冰面積比三角鐵冰車小得多,所以速度快了許多,而它的靈活性更是三角鐵所不能比的。但掌握這種冰車的滑行技術(shù)不是件容易事,當在場的人試了誰也滑不了以后,狗球得意地玩了幾個急轉(zhuǎn)彎和急剎車。于是大家認定這一定是舊城人的玩意。

        順便說一句,在這個省會城市里,所有的黨政軍機關以及報社、電臺、大學和大醫(yī)院都建在新城。在省委大院的孩子們眼里,住在舊城的都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連鐵道北的都比不上。只要一說是舊城的,那就意味著一個字:土。

        既然是舊城人的玩意,肯定會遭到排斥。于是誰也不帶狗球玩。狗球知道人們是在嫉妒他,他不在乎,甚至很得意。所以每當下午冰場上男孩們你追我趕熱火朝天的時候,狗球一定在那自由穿梭,自得其樂。這讓吃屁又羨慕又妒恨。

        那天誰也沒有注意狗球是什么時候來的,反正他還是得意而孤獨地玩他的獨輪車特技。他確實玩得越來越好了。他可以不用冰錐輔助而連續(xù)地急轉(zhuǎn)彎,還可以從大冰車過不去的地方從容穿梭。他的姿勢越來越優(yōu)雅,那個小獨輪車好像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兩只長冰錐成了善舞的長袖,在他滑行的時候不是俗氣地拖在身后而是漂亮地劃著弧線。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狗球的表演,但出于不知是嫉妒還是鄙視的默契,誰都不和他打招呼。不過他們還是分了一點心,游戲得不像以往那么專注。

        吃屁和翻斗車一伙。他們七八個人追逐另外七八個孩子??粗硌蒈嚰嫉墓非?,吃屁對翻斗車說,看那狗日的跳噠得多歡,爺真想敲他一頓。翻斗車說,你去跟他找個岔。吃屁把棉帽子往頭上按了按,眼里的帶著邪氣的壞笑讓翻斗車一輩子也忘不掉。他把冰錐子用力一杵說,看爺?shù)摹?/p>

        誰也沒注意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誰也無法肯定吃屁事先知不知道后果。他高速沖向狗球,一下把狗球撞得看不見了,只有吃屁跪在他的冰車上停在那里發(fā)呆。片刻之后,忽然有人喊:淹死了!狗球要淹死了!所有的冰車滑向吃屁,在他周圍停了下來。

        吃屁面前有一個不太大的冰窟窿。可能是大人們鑿出來給魚透氣的。冰窟窿上的薄冰已經(jīng)被狗球砸開,他的獨輪車漂在上面。男孩們趕到的時候,只看見狗球最后揚了一下手。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揀起狗球留在堅冰上的長冰錐,趴在冰窟窿邊緣上攪動冰水,指望狗球能抓住冰錐子爬上來,可是狗球沒再出現(xiàn)。

        有人喊了一句:快去找他爸!然后就有幾個孩子跑了。吃屁始終跪在他的冰車上,這時忽然放聲大哭。

        那年冬天的冰上游戲從那天下午就戛然而止了。雖然大人們對各自的孩子發(fā)布了禁令,但男孩們并不是因為這個才不去的。他們的一貫原則是,做大人們禁止的事情才有意思,當然前提是不要讓大人當場抓住。他們不去是有他們自己的原因。他們懷疑吃屁是故意把狗球撞進冰窟窿的,雖然誰也沒有明說。當大人們把狗球的尸體撈上來的時候,他們看到吃屁的眼睛很驚慌,他的驚慌感染了所有人,好像他們都是同謀。從此他們怕去那個冰場,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里是他們胸口永遠的痛。

        翻斗車從此有意無意地對吃屁疏遠了。他雖不愿承認,但心里知道,自己有點討厭他,還有點怕他。

        當男孩們不去里院滑冰車以后,那里安靜得有些蕭殺。政治運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各派組織都在不斷地把對立面的人抓來看押、拷打,關于淹死一個小孩的議論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新聞淹沒了,就像狗球掉進去的那個冰窟窿,幾天后就被冰雪掩蓋得了無痕跡。

        然而記憶可以被塵封,也可以被激活。關鍵是看有什么樣的契機。

        吃屁對翻斗車的疏遠大惑不解。他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自己為別人兩肋插刀,卻招來這個人的厭棄。他一氣之下成立了獨立大隊,自任光桿司令——自己跟自己玩。

        其實別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大人們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今天張三他爸關了李四他爸,李四便不再到張三家;明天王五他爸打了陳六他爸,陳六和王五立刻成了仇人。男孩們原本松散的伙轉(zhuǎn)眼間分崩離析,晚飯后大院路燈下嬉戲得鬼哭狼嚎的孩子們一時都乖乖地呆在了家里。

        吃屁不是個在家里呆得住的人。他經(jīng)常悄悄地到處閑逛,出現(xiàn)在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像個幽靈。

        里院本是有解放軍站崗的。但有一段時間大門口已經(jīng)沒有了解放軍,他們奉命不與兩派組織發(fā)生任何沖突,所以撤了所有的崗,里院立刻成了男孩子們的天堂。他們在里面揀各種東西,大部分是辦公用品,他們管那叫發(fā)洋財。

        那天下午天色陰暗,吃屁到里院去發(fā)洋財。但除了那些破蘸水筆桿、空墨水瓶和禿毛筆頭以外,沒見到任何新鮮玩意。他百無聊賴地繞過主樓,想到后面的那座小樓看看有什么值得一“揀”的東西。剛繞過去,他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棵樹下。在那里,能看到人工湖,冰雪覆蓋的湖面安詳寂靜,吃屁沒來由地望著那里發(fā)起了呆。忽然,他聽到四樓一間辦公室的窗戶呼啦一聲打開了,只見一個人別別扭扭地站到了窗臺上,兩手扶著窗框,回過頭和什么人在說話,語氣很激烈。突然,他掉了下來,帶著一股風聲。吃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到那扇窗戶里有人伸出頭來往下看了看,然后就沒任何動靜了。他跑到那人跟前,看到他還在喘氣,血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是粉色的,還帶著好多氣泡。

        后來好多大人跑來,他們圍著掉下來的人議論著,爭吵著,誰也沒注意到這個最先到達現(xiàn)場的小男孩。吃屁在亂哄哄的人群里轉(zhuǎn)了一會,忽然像下定決心似的跑開了。他去找翻斗車。

        翻斗車聽到吃屁在門外的喊聲時正在家里削一根木棍,打算把它削成一把寶劍,手柄已經(jīng)削成了。他聽到吃屁不止一次地喊“你爸摔死了”的時候,拎著那根棍子沖出來說:“你爸才摔死了呢!你們?nèi)叶妓に懒?!?/p>

        吃屁很委屈:“球才騙你呢,爺親眼看見的。不信爺現(xiàn)在領你去?!?/p>

        翻斗車用手里的棍子指著吃屁說:“你要是敢騙爺,爺讓你爬也爬不回來?!?/p>

        吃屁的喊聲早已引來了許多鄰居的大人和小孩,他們跟著吃屁和翻斗車去了里院。

        雖然事實證明吃屁沒騙人,可他也沒得到什么褒獎。相反,人們的記憶忽然復活了。他們想起了毛毛蟲和狗球,現(xiàn)在又是翻斗車他爸。于是一種說法流傳開來:這孩子是個災星,什么事跟他一沾上邊準好不了。

        災星的名聲使吃屁寂寞了好長一陣子。老實說,他還不懂什么叫災星,其他孩子也未必懂,但一個人的壞名聲一旦被默認,這個人就被貼上了某種標簽,要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吃屁做了很多努力。他首先要做的事,是想加入紅小兵。

        那是一個泛政治時代,人們對“政治生命”非常重視,小孩也不例外。對于吃屁來說,政治生命就是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能戴上紅袖章,在學校開某些會議的時候,不被老師宣布為可以先走的人。往文了說,就是不游離于集體之外。

        吃屁的理想在他爸被關起來后格外強烈起來。其實他爸不是什么大官,只是個大官的秘書。因為政審不合格,他入不了紅小兵,就努力想做一個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但一不小心,努力勁大了,使他的目標離他更遠了。

        吃屁的家與一般干部家稍稍有點不同,不是像一般干部住的那種一排一排像部隊營房那樣的平房,而是四合院。這種院在省委大院里并不多,大概只有兩三個。院子很大,住著七八戶人家,級別都差不多,當然此時也大都屬于黑爪牙之類。

        中共九大要召開了,到處都流行糊燈籠,以備慶祝。孩子們一下子有了新的興奮點,到處觀摩,然后回來找材料,誰都想糊出更漂亮的。有一個漂亮燈籠意味著會成為一個到哪都受歡迎的人。吃屁自然也想有一個。當時燈籠的骨架有兩種材料,一是鐵絲,二是竹子。這兩樣東西一時成了稀缺物資,哪也找不到。吃屁在多次失望而歸后,眼光落到了鄰居家的竹簾子上。

        鄰居家的女主人姓林,吃屁管她叫林姨。林姨是省委機要處的機要員,她的丈夫也是個大人物的秘書,和吃屁他爸一起被關進了那個叫學習班的地方。林姨把她五歲的女兒送回了老家,一個人靜悄悄地過日子。

        那時用簾子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林姨把簾子卷起來,吊在窗臺下。吃屁看著簾子上整整齊齊的竹簽,心想,我只要抽出幾根就夠了,不會給她弄壞的。他決定在人們都上班后去做這件事。

        那天上完頭兩節(jié)課要上操的時候,吃屁一路小跑溜了回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家院里靜悄悄的。為了謹慎,他還是躡手躡腳地到各屋門前看了看,都鎖著。于是他悄悄靠近了目標,開始用削鉛筆的小刀割那簾子上穿得很細密的繩子。正當他試圖從割了一半繩子的簾子上往外抽竹棍的時候,屋里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嚇得他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動不敢動。好像破椅子上坐著個不老實的人,那聲音嘎吱嘎吱的,而且越來越大,然后又摻進了一個女人的低聲喊叫,和一個男人的粗聲喘氣和嘟嘟噥噥。吃屁抬頭向門上望去,沒鎖,門簾和窗簾都掛著。

        回學校的路上,他不停地埋怨自己,為啥別的門都看了就沒看她家的。然后又猜測她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朦朧中他知道一點男女之間會有事,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卻不清楚。不過有一點很清楚,他們是在耍流氓。吃屁想,她男人和他爸都被關著,因此她一定是在和別的男人透。透是當?shù)貙Σ俚牧硪环N說法。男孩們之間罵架臟話使用頻率最高的就是“爺透死你媽”。

        那天回到課堂上,吃屁心猿意馬,滿腦子都是嘎吱嘎吱聲、女人的吭嘰聲和男人的喘氣聲。他拼命想象那屋里發(fā)生的事情,卻怎么也想不出個頭緒,這使他很苦惱,也很生氣。林姨一直在他心中非常重要,她比他媽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比他媽溫柔,從不粗聲大氣地罵孩子,更不會打孩子。他有時甚至想我要是她的兒子該多好。可現(xiàn)在她卻跟別的男人耍流氓!漸漸地,林姨漂亮的臉和令他倍感溫馨的笑容開始變得邪惡,他開始憤怒。

        那堂課老師講的是什么他懵然不知,但臨下課時老師的幾句話使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老師說,階級斗爭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是長期的,復雜的,階級敵人就隱藏在我們身邊。你們要從小培養(yǎng)階級斗爭意識,時刻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無論敵人偽裝得多么善良,多么革命,都要把他們揪出來。

        吃屁在一分鐘內(nèi)打定了主意,他要揭發(fā)林姨,以堅定的立場和突出的表現(xiàn)接受組織的考驗,早日加入紅小兵。下課后,他立刻去找老師匯報,不知是由于理想就要實現(xiàn)而太激動,還是由于揭發(fā)自己所敬愛的人使他感到害怕,抑或是那個女老師說一套做一套,總之他哆哆嗦嗦結(jié)結(jié)巴巴的敘述不僅沒有被重視,反而被老師用“小小年紀,思想別那么復雜”之類的話給教訓了一頓。這使他很灰心。

        然而林姨似乎注定要倒霉。中午,當吃屁沒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了齊雨田。齊雨田是八中的紅衛(wèi)兵頭。八中是離省委大院最近的中學,省委大院的孩子大多在這里上學,紅衛(wèi)兵組織也厲害得出名。齊雨田曾幾次帶著他的人為省委院的造反派助陣,外號齊天大圣。

        吃屁在與齊天大圣的眼神相對的一剎那,“我有情況匯報”幾個字脫口而出,匯報時既不哆嗦也不結(jié)巴。齊天大圣對吃屁匯報的情況很重視,下午把他帶到八中參加了個小會,制定了行動計劃,吃屁的任務是負責偵察和以最快速度送信。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吃屁帶著紅衛(wèi)兵成功地在房子里捕獲了那對男女。齊天大圣把他們帶到了禮堂前的空場上,公開游斗。他倆的手被反綁著,林姨只穿了小背心小褲衩,脖子上掛了兩只鞋,男的赤著上身,只穿了條褲子。有備而來的紅衛(wèi)兵還給他們剃了陰陽頭。

        中午的時候,游斗進入了高潮。那對男女被押上禮堂的臺階,上百號人圍著。齊天大圣指揮他的紅衛(wèi)兵從后面拽著兩人的頭發(fā),好讓人們看到他們的臉,同時讓他們交代罪行。那兩人臉色慘白,緊閉著嘴和眼,任小將們怎么吼,就是一言不發(fā)。于是武裝帶起起落落,打在他們的身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武裝帶是解放軍的裝備,也是時髦的紅衛(wèi)兵的必備行頭,平時扎在腰間顯得英姿挺拔,戰(zhàn)時是得心應手的武器。它的扣是鐵的,打在肉上立馬就是一個方印子,打在頭上則是個血口子。

        一陣亂抽之后,新一輪審問重新開始,什么時候開始的,有多少次等等,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不知誰從禮堂里搬出兩個椅子,他倆被命令站上去。男的在推搡和抽打中站了上去,林姨則不從。齊天大圣發(fā)火了,他分開那幾個怎么也把她弄不上椅子的紅衛(wèi)兵,左右開弓一陣大耳光,直扇得皮聲清脆,滿場寂靜。他停下來的時候,林姨抬起了頭。血不知是從鼻子還是嘴里流出來的,糊了一臉,頭發(fā)紛亂地耷拉在臉上,后面是她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害怕。人群里的女人們開始騷動,有些人走了。

        林姨到底也沒站到椅子上去。事情的收場有些意外。當紅衛(wèi)兵們再次試圖把她弄到椅子上去而她拼命掙扎的時候,那男的忽然一頭從椅子上栽了下去,立刻不省人事。人群頓時亂了,紅衛(wèi)兵有些不知所措。雞嘴他爸對齊天大圣說,行了,小齊,你們的任務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壞人已經(jīng)挖出來了,剩下的事由我們組織上處理吧。于是齊天大圣帶著他的隊伍呼嘯而去。

        吃屁始終站在齊天大圣邊上,興奮得小臉通紅。大伙散開以后,他以立功者的身份給周圍的孩子和大人一遍又一遍地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所有細節(jié)講了個透。令他沒想到的是,當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回到家里準備接受表揚的時候,他媽賞了他兩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耳光。

        一周后,下午還沒放學,同學們就約好去看死人,火車軋死的。那時好像火車經(jīng)常軋死人,不過吃屁從來沒去看過。走在城墻和鐵路之間的開闊地上,他又興奮又緊張。他想起了毛毛蟲,不知鐵道北的人是不是還在樹林里。

        遠遠地他們看見鐵路邊上有一伙人圍在一起,他們立刻跑了過去。人群中有一張破席子,席子下露出兩只腳。那是兩只女人的腳,腳上穿著黑絲襪子,只有一只腳上有鞋。那是一只棕色高跟皮鞋,那些年很少能見到。黑絲襪子也是很俏的人才穿的。人們議論著說,她被軋成了兩節(jié)。有人說,撩開席子看看長什么樣??啥际钦f,沒人敢去。孩子們互相推搡著,被推得差點撲到死人身上的人惱怒地回頭亂打。忽然,雞嘴竄了上去,抓住席子一角猛地一掀,撒腿就跑,人們也都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吃屁看清了,這女人就是林姨。她穿了件藍色外衣,白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面,臉洗得很干凈,上面的傷痕清晰可辨,頭發(fā)雖然被剃去了一半,但她很巧妙地用另一半把那面遮了起來,并且做了個花。她依然漂亮。

        如果說吃屁的災星名聲以前還有些戲謔的成分的話,這件事使它得到了確認。他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學校他再也沒提入紅小兵的事,事實上他最終也沒入成。多年后他得知,林姨的丈夫曾號稱省委一支筆,公認的年輕有為,要不是一切都亂了套,說不定過幾年就能搬到里院去住了。而那個和她一起被抓的男人則是省委一號才子,抱著手風琴能自拉自唱,還打得一手好揚琴,寫得一手好字。兩個男人在林姨死后都離開了省委大院,不知去了哪兒。

        沉默了大半年,吃屁再度試圖改變他的處境。他跟上了柿餅子一伙。

        省委大院的男孩子們有若干伙,出名的只有幾伙。細說起來,這幾伙都各自有些特點。有的在一起講故事,有的在一起玩樂器,有的打架厲害,有的偷東西,有的拍圈子,也就是勾引一些被稱為圈子的不太正經(jīng)的女孩。柿餅子他們偷東西。

        其實男孩們幾乎都偷過東西,但大多是偷家里的,小時候偷吃的,大一點后偷香煙。柿餅子他們不同,他們敢偷別人家的東西。誰家晾點紅薯干,他們偷,誰家曬點瓜子,他們也偷,他們甚至敢到人家的涼房或菜窖里去偷豆腐和蘿卜,更不用說人們種在房前屋后的黃瓜西紅柿葵花盤子什么的了。在柿餅子的率領下,他們終于從外院偷進了里院。

        里院本是男孩們玩耍的好地方,但后來解放軍又站上了崗,他們就不能從大門進去了。于是他們翻墻。天長日久地翻墻使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成了高手,以至于后來看到警衛(wèi)連的新兵們在訓練中把那塊當墻用的木板子撞得咚咚響卻怎么也翻不過去時,孩子們著實有了嘲笑他們的資本。

        去里院是件很刺激的事,因為隨時會被巡邏的解放軍追趕。過去戰(zhàn)士們只是把他們趕走了事,當他們開始偷里院的果子時,戰(zhàn)士們就試圖把他們抓住并押到大門口示眾。于是他們不管是在里院干什么,只要聽到一聲“大兵來了!”便會撒腿就跑,那情形活像是一群聽見貓叫的耗子。為了尋找刺激,有人開始謊報軍情,恐慌是傳染性很強的東西,只要看見一個人跑,大家都會跑,生怕落在后面??粗锫浠亩拥睦仟N樣子,那家伙會樂得滿地打滾。

        吃屁雖然混進了柿餅子他們伙,可處境并不令他滿意。開始他們有些防著他,以為他是來當奸細的,后來又有些瞧不起他,因為他膽小,從不敢自己去偷點什么。別人偷時,他頂多放個哨。他幾次都想做個漂亮事給他們看,可事到臨頭,又都退縮了。

        里院里還有個套院,叫書記院。那里原先住的都是常委以上的大官。每排房子只住一家,屋里有暖氣,有廁所,有洗澡間。當然這些與吃屁他們無關,他們眼饞的是書記院里每家有好多果樹。蘋果、梨、海棠果、杏,有的人家門前居然還有葡萄架!于是他們便從春天偷到夏天,所有的果實還在青澀的時候就被他們添進了肚子,以至于到了秋天還真沒什么可偷的了。

        那天他們正在偷酸毛杏。酸毛杏只有手指肚大小,又酸又苦又澀,但他們的樂趣主要在偷上,偷什么關系倒不太大。這回吃屁爬到了樹上,底下的人都仰頭望著他,指望他不時扔幾個下來。忽然,雞嘴說了聲“大兵來了”,扭頭就跑。吃屁在樹上嚇得兩腿一軟,差點掉下來??伤叛弁?,沒看見半個兵影,胸中忽然升起了些許豪氣,大聲說,又你媽裝孫子。其他人見吃屁不跑,便誰也沒當回事。而吃屁見別人都沒跑,很為自己由于正確判斷而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靜感到露臉。他開始大把地往下扔酸毛杏。

        偏偏大兵真的來了。那真是有如神兵天降。當五六個大兵手里提著武裝帶把他們圍在中間時,他們?nèi)笛哿?,誰也跑不動。大兵命令吃屁下來,他不下。一個兵想爬上樹去抓他,他開始拼命往上爬,每當大兵快抓住他的腳時,他都能在最后一秒爬到另一個樹杈上,而且回過頭來朝靠近的大兵啐一口唾沫。地上的孩子們?yōu)槌云òl(fā)出一聲聲歡呼,吃屁在歡呼聲中越爬越高。然而事情總是有它的必然邏輯,幾陣歡呼后,只聽喀嚓一聲,樹枝斷了,吃屁像塊破布一樣從上面掉了下來。地上的人們立刻圍了上去,只見他不停地翻白眼,嘴里還呼呼地喘粗氣。那幾個當兵的嚇壞了,七手八腳把他抬走,沒人顧得上管那群孩子。

        柿餅子他們翻墻出來,聚在禮堂前的臺階上,一邊吃酸毛杏,一邊談論著吃屁會不會死。禮堂坐落在里院大門和外院大門之間,如果大兵們要把吃屁送往醫(yī)院的話,他們在這里一定可以看見。他們反復爭論著吃屁是怎樣掉下來的,有人說他是頭朝下,有人說是屁股朝下,為此他們還爭得差點打起來,但誰也沒覺得吃屁要是死了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正當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吃屁大大咧咧地向他們走來了。沒等人們開口問,他就充滿自豪地講起了剛才的事。他說那幾個大兵把他抬到了值班室,又撅胳膊又抻腿的,還有一個掐他的人中,差點把他疼死,不過他還是堅持裝死,然后趁他們不注意,一溜煙就逃了。吃屁的英雄傳奇使他威望大增,從那以后他的處境大有改善。人們似乎忘了他是個“災星”。而吃屁一得意,又干了件讓他后悔的事。

        那時孩子們的學業(yè)非常輕松,沒什么作業(yè),老師們沒有升學率的考核,誰也沒見過有人因為功課不及格而留級的。他們下午放學后就聚在一起做一些無聊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成群結(jié)伙地從東家竄到西家,誰家地方大而且又沒有其他人的話,他們就會逗留得久些,當然他們走后那家一定是一片狼藉。

        那天吃屁和柿餅子他們在強巴家呆了一會。他家有個一歲左右的弟弟和從鄉(xiāng)下來看孩子的老太太。在他們離開之后,吃屁神秘地領著他們來到鍋爐房后面的大煙筒下面。這是一個背風的角落,地上聚著厚厚的細沙土,是他們摔跤打鬧做游戲的好地方。吃屁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紙包,那是半包奶粉!在驚異中,誰也抵擋不住誘惑,每人伸出三個臟兮兮的手指頭,捏起一撮雪白的奶粉,仰著頭撒在嘴里。對這些營養(yǎng)不良的半大小子來說,那是何等的美味??!口中久久不散的奶香和甘甜愉悅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jīng),大家都爭著吃第二口,誰也沒問這是從哪里來的。吃屁在這個時刻感受到了極大的滿足,因為在大家的爭搶中,他敢偷的膽量已沒人懷疑,他的地位在那次傳奇的基礎上進一步鞏固了。

        晚上,他為這兩撮奶粉付出了慘重代價。強巴他媽抱著孩子來到他家,問他是誰拿了她家的奶粉。他開始還假裝不知道,可她一下就哭了起來。她說懷里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身體不好,半夜經(jīng)常抽筋,還老得病,到現(xiàn)在頭頂還是軟塌塌的,她每個月都到處求人換奶粉票,買來的奶粉還不敢給孩子敞開了吃,因為怕到月頭接不上。她哭著,說著,突然一只手抓住吃屁的肩膀搖著他說,阿姨求你了,要是沒吃完,就把剩下的給我,阿姨不怪你。吃屁他媽兩手沾著做窩頭的玉米面,紅著兩只眼瞪著他問,是不是你拿了?吃屁的腦袋一下子全懵了,嘟嘟囔囔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當強巴他媽聽到他們已經(jīng)把奶粉全吃完了的時候,嚶嚶地哭著沖出了他家的門。

        接下來吃屁被搟面杖打得渾身疼了半個多月。要不是后來他媽把搟面杖揮的太高打碎了吊在半空的燈泡,估計他得落下點殘疾什么的。黑暗中吃屁聽見他媽把搟面杖扔到案板上,然后踢翻了一個凳子。對吃屁的暴揍使她氣喘吁吁,這喘氣聲后來變成了哭聲。和著這哭聲,吃屁還不懂事的弟弟妹妹也開始在黑暗中放聲大哭。吃屁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窩在角落里不敢動,不知道還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吃屁他媽點燃了一只蠟燭。她默默地掃走了地上的碎玻璃。燭光下他媽臉上有些陰影,挺谷恕M矸咕駝餉慈盟毀了,而且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他媽也沒讓他吃。

        吃屁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受到懲罰。事實上,每當他在外面闖禍被人找到家里,他都會受到懲罰。挨打自然是逃不過的,但比起挨打,他更怕挨餓。以前他爸在的時候,往往會在他媽揍完他后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吃飯!但自從他被關進學習班后,吃屁總是被又打又罰,再沒有人說那聲“吃飯”!

        說起他爸進學習班,似乎和吃屁還有點關系。翻斗車他爸的死被定性為畏罪自殺,而吃屁卻在很多場合跟很多人說過他在現(xiàn)場看到的情形。按那種情形來說,就不像自殺??伞敖M織”上先說那是小孩瞎編的,他當時根本不在場,后來又說吃屁是受人指使才造這個謠的,至于是誰指使的,就不言自明。不久,他爸就進了學習班。他媽深信這是被吃屁害的。他爸被關的當天晚上,吃屁挨了一頓好打,皮開肉綻。

        吃屁想念他爸。雖說不是親爸,可他從來不打他。不僅如此,他對自己比對弟弟妹妹們還好,而且絲毫沒有做作的成分。作為秘書,他經(jīng)常要在深夜加班寫材料,這時組織上會補助他兩個叫作“焙子”的發(fā)面餅,他一個也舍不得吃,總是拿回家來,給孩子們做早點。吃屁總會得到一個,弟弟妹妹分另一個。

        吃屁對他親爸的了解,除了那句“活得正啊”出自他媽口中之外,大部分是從這個一只耳朵的爸的行為中了解到的。他永遠忘不了來到省委大院的第一個春節(jié),外面下著大雪,他爸一身寒氣從門外進來,喜氣洋洋地遞給他一個包裹,里面是一套新衣服和一雙新棉鞋。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買來的、而不是家做的新衣服和新鞋。當他媽嗔怪他爸不該花這筆錢時,他爸說,就憑他爸的做人,這孩子什么時候都不應該受委屈。吃屁頭一回意識到他不是個沒爸的孩子,并且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總是帶著一身煙味的男人。

        在他爸剛被關進學習班的時候,吃屁在上學路上揀了一個從一輛馬車上掉下來的半生不熟的香瓜。在他揀起香瓜的一剎那,腦子里蹦出了一個主意,要把它送給他爸。放學后,他走了一個小時,來到關著他爸的省委黨校。可看管他爸的那個留著小胡子的人就是不讓他進。吃屁不善言辭,又不懂得哀求,揣著那個香瓜在門口從中午站到了下午。眼看天要黑了,他絕望地對小胡子說,你要實在不讓我進,那就把這個香瓜送給他吧。小胡子接過被他捂熱了的香瓜說,那你快滾吧。吃屁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可他并沒走遠,他想看看他爸會不會出來取香瓜。然而他看見了他不該看到的一幕:小胡子站在原地,一拳搗裂了香瓜,一掰兩半,甩了甩里面的籽,咬了兩口,大概覺得不好吃,隨手扔向墻根。吃屁心如刀絞,仰頭大叫:透——你——媽——。

        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恍惚,想象著各種整撮小胡子的場景??吹狡嚕胫趺窗研『幼菜?,可又覺得不解氣,認為應該拴住他的雙手或雙腳用汽車在馬路上拖;看到馬車,又想用根鐵鏈把他的嘴勒上,像馬嚼子那樣,然后自己騎上,拿鞭子抽他;看到路燈亮起來,又想把他吊在電線桿子上,讓蚊子吃了他。

        當他邁進家門的時候,所有解恨的想象都被他媽的掃帚把打斷了。那是一陣疾風暴雨,容不得半點申辯。直到她后繼乏力時,才漸漸雨疏風緩了,但言語的激流又決堤而出:你個不爭氣的,沒有一陣能讓人省心。整整一天,你野到哪去啦?你還嫌家里事少?你又在哪惹禍去了?你非把你爸害死才算完?看看這個院里的孩子,哪個像你?一天到晚你丟不完的人,惹不完的禍,擦不完的屁股?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孽種呦——。說著就哭上了。哭一陣又說,你能有今天的日子,還不全憑了你爸,咱們幫不上他什么忙,你給他少惹點事不行嗎?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忽然她停止了哭泣,語氣一變:我告訴你,我不能讓你把日子毀了。你不長記性,我就往死里打。什么時候打死,什么時候算。

        吃屁失去了辯解的興趣。他心里很凄涼。他沒想到他媽會這么狠。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打死就打死,打不死命就算賺來的。

        奶粉事件幾乎使吃屁的地位回到了起點。幾個吃了奶粉的家伙都挨了一頓好揍而且好一陣子抬不起頭。強巴更慘,挨完了揍還罰了一晚上跪,完全是代人受過,他根本不知道吃屁偷了他弟弟的奶粉。男孩們開始明白“災星”的含義,無論吃屁怎樣討好,也沒有誰愿意再帶他玩。于是吃屁一心要找出出賣他的人。當弄清楚這個人是柿餅子以后,他決定和柿餅子過不去。

        柿餅子比吃屁大,個子也比吃屁高,正面沖突吃屁肯定不是對手。因此吃屁決定禍害他家的地。

        雖說已是省委的干部,可這些人大部分是農(nóng)民出身,有的就直接當過農(nóng)民。所以干部宿舍房前屋后的空地從吃屁記事起就被種上了。那地方十年九旱,種蔬菜全靠人工澆地,要從公用的自來水井一擔一擔把水擔來。這是夏天男孩子們的苦差事,所以禍害柿餅子家的地讓吃屁覺得特別解恨。

        那時西紅柿已經(jīng)開始泛白了。這樣的柿子摘下來捂幾天就能變紅,吃屁的禍害就從柿子開始下手。那時人們睡得早,十點多鐘就幾乎全都熄燈了。吃屁白天早就踩好了盤子,半夜就輕車熟路地把看好的柿子全摘走。第二天柿餅子他媽站在門口破口大罵,引得鄰居們議論紛紛,吃屁暗地里偷笑。過上幾天,吃屁再摘一遍,她再罵一遍,吃屁再笑一遍。后來黃瓜長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偷黃瓜。柿餅子家的地里除了西紅柿和黃瓜,還有青椒、茄子、豆角、西葫蘆什么的,當然還有許多向日葵和玉米。吃屁打算樣樣都偷,讓他們白辛苦一夏天。

        可是有一次他空手而歸。柿餅子家提前把差不多的西紅柿和黃瓜都摘了,而且柿餅子他媽主動承擔起了值夜班的重任,每天晚上把張破躺椅放在門口,在上面打半夜盹才回去正式睡覺。打盹的時候把房門敞著,只關擋蚊蠅的紗門,監(jiān)聽外面的動靜。

        眼看人家有了防備,吃屁為偷不成而懊惱不已。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背領袖語錄當時已蔚然成風,吃屁對“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早已爛熟于心,此時不自覺地來了個活學活用。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他又去了。這次他沒打算偷什么,只想讓他們緊張一下,睡不好覺。他躲在遠處的暗影里,往柿餅子家的地里扔石頭。只扔了兩塊,柿餅子家的紗門呼啦一聲就打開了,柿餅子他媽沖了出來,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沒看見落荒而逃的小偷,站了一會,就回去了。

        吃屁感到了些許滿足,每隔一兩天就去騷擾一次。但很快他就對這種騷擾失去了興趣,因為無論如何那些茁壯成長的菜苗依然茁壯成長,它們的果實總在被他的仇人享用。他決定用更毒的辦法去禍害那些菜秧子。

        在一個陰沉沉的夜晚,吃屁鉆到了柿餅子家的地里,開始實施他的揠苗助長計劃。他很耐心地抓住一棵菜秧的根部,用力向上一提,聽到噌的一聲,然后放手,再去提另一棵。他覺得那噌的一聲十分悅耳,很快就沉浸其中。他辨得出西紅柿秧的聲音與豆角秧的聲音有什么不同,而茄子和辣椒的聲音又如何相似。這很讓他迷戀,以至于失去了應有的警惕性。當柿餅子他媽拉開紗門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逃跑了。情急中,他就地臥倒在菜地里,一動也不敢動。柿餅子他媽站在那巡視了一會,沒發(fā)現(xiàn)賊的影子,嘴里照舊低聲罵著,卻沒有回屋,徑直來到了地里,在離吃屁很近的地方撒了泡尿。吃屁被那個巨大的移來移去的白影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她只穿了條褲衩。

        接下來的幾天,那個白影總是揮之不去。他想找個人說說他發(fā)現(xiàn)的秘密,可又不敢讓人知道是他在禍害柿餅子家的地。他快被憋死了。

        一天下午,強巴在學校里說軍區(qū)禮堂晚上演《腳印》,是阿爾巴尼亞電影,誰也沒看過,誰也沒票。但強巴自稱有辦法進去,立刻被一群孩子圍住了,他們都想成為那個辦法的受益者。吃屁知道自己肯定沒份,奶粉事件后,強巴再沒有理過他。結(jié)果和他預料的一樣,晚飯后,男孩們成群結(jié)伙,喧嘩著揚長而去,到軍區(qū)去混電影,沒人顧得上理他。

        吃屁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原因,心里的恨意越發(fā)濃厚。忽然,他靈機一動,一個想法在他腦子里漸漸形成了計劃,他要導演一出戲。

        吃屁回家偷出了單位發(fā)給他媽的那個五節(jié)電池的大手電筒,在涼房里找到了一頂破氈帽和一塊破麻袋片,又在院子里找了根一米多長的棍子,然后來到禮堂前黑洞洞的臺階上坐下,靜靜地守望著大門外的馬路,耐心地等待著。

        一切如他所料,當去軍區(qū)看電影的人們回來的時候,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的大聲說話。吃屁立刻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快速溜進了柿餅子家的菜地,等隱隱聽到人聲漸近,就披上麻袋片,戴上氈帽,用那根棍子在菜地里弄出很大的動靜。

        柿餅子他媽沖了出來。吃屁柱著棍子,一拐一拐地跑得很慢,柿餅子他媽幾次都差點抓住他。很快她就追到了院里的大路邊。這時看電影回來的人們已經(jīng)走近,她遲疑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吃屁一轉(zhuǎn)身,摁亮了手電筒。五節(jié)電池的電筒像個小探照燈似的把她罩在了中間。她只穿了一條小花褲衩。這個開始發(fā)胖的中年女人,在被照亮的一剎那本能地用手去擋了一下,然而幾秒鐘后,她用手遮在眼前,嘴里叫罵著,又繼續(xù)往前沖,顛得渾身的肉都在顫,又恐怖又可笑。吃屁在她的罵聲中迅速退去,看電影回來的人們笑得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院子里就傳開了:柿餅子他媽光著屁股追小偷。

        吃屁生來瘦小,又趕上所謂困難年代,營養(yǎng)不良,身材總比同齡的孩子小一號。但吃屁很聰明,在很多事情上都能無師自通。最神的是他看了一回他爸給涼房拉電線,居然就把電是怎么回事琢磨了個差不多,而且很快就找到了用武之地。

        學校有個體育老師,男性,三十來歲。課上得不怎么樣,對學生要求卻挺嚴,上課時動作做不到家的男生經(jīng)常會遭到體罰。吃屁由于沒力氣,屁股上時常會挨上兩腳。如果僅僅如此也就罷了,他還是校革委會的風云人物,學校里的大事小情他都管,特愛批斗人。吃屁大大地吃了他一次苦頭。

        那時孩子們有許多口頭禪,或者說是習慣用語。比如說當一個人告訴另一個人什么事的時候,另一個人會用“向誰保證”來反問,其實意思就是“真的”?“向誰保證”后面一般是接“向毛主席保證”,以此來證明敘述的真實性,因為理論上誰也不敢欺騙毛主席。后來不知怎么弄的,好像毛主席一個人也不能保證誓言的可靠性,有人發(fā)明了“向五個偉大領袖保證”,這五個偉大領袖自然是馬恩列斯毛。但這樣數(shù)起來很麻煩,于是他們被簡稱為“五偉”。因而對話被簡化成這樣:“向幾偉保證?”“向五偉保證?!被颉皫讉€偉大?”“五個偉大”。后來又再被簡化成:“向幾偉?”“向五偉。”再后來就干脆成了“幾偉?”“五偉?!痹僖粋€是男孩子稱“爺”。開始是比較狂的人才稱爺,后來幾乎所有男孩都是爺了,誰要是在玩耍時說“我”,不是遭到嘲笑,就是遭到驅(qū)逐。

        在導演了那幕柿餅子他媽裸奔的好戲后,吃屁從奶粉事件的陰影里擺脫了出來,心情舒暢。雖說沒人知道那事是他干的,但這件事給了他信心:誰和爺過不去,決沒有好下場。心情一好,他突發(fā)奇想,我干嘛不能欺負一下別人?

        有一天上午上完課間操,吃屁對雞嘴說,禮堂晚上有電影,你想看的話,就把你那個大花瓣珠珠借給爺玩三天,晚上爺給你一張票。那時玩一種彈球游戲,球有各式各樣的,但最漂亮的是那種透明的、中間有花瓣的玻璃球。雞嘴興奮地問,幾偉?吃屁言之鑿鑿地說,五偉。這對雞嘴來說是一樁合算的買賣,要知道電影票有多難弄啊。但雞嘴稍稍有些不放心,他說,你晚上給爺票,爺就給你珠珠。吃屁說,爺就是現(xiàn)在想玩,要是等到晚上,爺就不跟你借了,你得拿珠珠跟爺換。雞嘴大概琢磨著還是現(xiàn)在借給他合適,于是不太情愿地給了他。其實那天晚上根本沒電影,吃屁也躲得找不著。第二天雞嘴在教室里義憤填膺地質(zhì)問吃屁為什么騙他,而且還敢“五偉”,反動透頂。他揪住吃屁讓他還珠珠。吃屁得意地笑著說,爺沒騙五偉,爺說那五尾是馬尾牛尾豬尾驢尾和羊尾。雞嘴說,好哇,你敢說馬克思是馬尾,你反動。你把珠珠給爺,要不然爺就告老師。當時有許多同學在場,吃屁硬撐著:告去,爺才不怕你告呢。沒想到雞嘴真的去告了。

        老師們對雞嘴告的狀好像并不重視,一副沒聽懂的樣子。也許他們并不想把這事弄得很嚴重。但體育老師進來后,事情嚴重起來。他認真聽完雞嘴的陳述,一拍桌子說,這還了得,這是階級斗爭在我們學校的新動向。馬上開會,批斗這個反動學生。雞嘴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他本來是想要回他的珠珠,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弄得他都不敢提珠珠的事了。

        批斗會就在操場上召開,全校師生都來了。體育老師主持會議,他接通了上操用的高音喇叭,講了一通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道理,然后要求同學們發(fā)言批判吃屁。吃屁站在兩張摞起來的椅子上,面向大家,低頭認罪。平時開批斗會,發(fā)言的同學都是念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而且被批斗的老師的罪行都早已被定了性,有現(xiàn)成的詞,像叛徒、特務、歷史反革命什么的。可那天事發(fā)突然,誰也沒準備,所以沒有誰主動發(fā)言,這造成了一小會兒的冷場。于是體育老師從隊伍里叫出了雞嘴。他對雞嘴的革命警惕性大加贊揚,要求雞嘴發(fā)言,講用一下他的事跡。雞嘴嘟噥了半天,沒人聽得清他講了什么,在一再催促后,他突然滿臉漲紅振臂高呼:打倒吃屁!

        全體師生一片嘩笑。高年級的一些學生笑得蹲在地下。吃屁這個外號只有本班的人知道,所以外班學生對這個口號根本不知所云,只覺得滑稽。后來也有人跟著喊了幾句,只是特別強調(diào)“吃屁”二字,于是又引起了新的笑聲。笑聲持續(xù)了很久,連吃屁自己也笑了。體育老師眉頭緊鎖,拿起麥克風大聲咳嗽了一下,操場上靜了下來。他引用了一句主席語錄:事情正在起變化!你們覺得很可笑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沒什么可笑的。今天的事情正好說明了斗爭的復雜性。反動的東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貌似革命的東西,它可以轉(zhuǎn)移我們的視線,消磨我們的斗志,它以革命的名義推銷著反革命的貨色。

        體育老師口若懸河,很快就論證出是雞嘴在破壞這場斗爭,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雞嘴本來是被叫上去發(fā)言的,這時已被責令站在吃屁旁邊,低著頭,一副無辜的樣子。

        那天散會后吃屁和雞嘴被扣押在一間放體育器材的小黑屋里,不準回家。下午兩家的大人被叫來聆聽了體育老師的長篇指責和嚴肅教誨,并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刻苦地改造自己肅清自己頭腦中的反動余毒,力爭為紅色江山培養(yǎng)出合格的接班人后,吃屁和雞嘴才被放了出來。吃屁他爸當場給了吃屁一個大耳光,吃屁一頭栽到地上,起來時半個臉上腫起四棱紅印。體育老師說,用不著在這表演,打掉自己頭腦中的反動思想才是真的。吃屁他爸臉刷白。此時他剛剛被從學習班放回來,失去了一切職務,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不官不民。

        吃屁回家后,第一次被他爸吊起來打了一頓。但吃屁并不記恨他,因為他看到他爸打完他,自己用頭狠狠地撞墻。

        吃屁不是個輕易吃虧的家伙,他琢磨著報復。他發(fā)現(xiàn)體育老師有個毛病,每當體育課快下課時,他都會去撒泡尿。操場上有個廁所,本意是給小孩用的,所以墻很矮。體育老師撒尿時,整個人頭都會從墻頭上露出來,邊尿邊觀察學生們的活動。吃屁的主意來了。

        每星期二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吃屁他們班的體育課。在批斗會過去一個多月后的一個星期二,吃屁一吃完午飯就來到了學校。學校里靜悄悄的,沒人。他徑直來到操場邊上的廁所。從書包里掏出膠鉗、螺絲刀和一卷細鐵絲,把鐵絲捋直,橫貫尿池子,然后貼著墻拉起來,接到了電燈的開關上。由于那個開關有點高,他搬了八塊磚頭站在上面完成了這個關鍵步驟。

        上課時學生們整隊進入操場,體育老師像往常一樣端了個大缸子來了。學生們練了大半節(jié)課的齊步走和正步走,最后十分鐘,男生開始踢足球,女生開始跳繩。體育老師已喝盡了他那一大缸子茶水,信步走進廁所,一如往常將頭露在墻頭上面向外觀察,并不知道此時有一個學生也在觀察他。在他的尿注觸到那根細鐵絲時,身體忽然竄動起來,接著就是一聲長嚎。

        應該說外號對人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嚴重的,吃屁一直認為他沒入紅小兵,更沒當過班干部,跟他的外號也有一定關系。

        但吃屁對男生們叫他的外號早已沒有了不良反應,對女生叫出來很在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時男孩女孩穿衣服沒什么區(qū)別,大都是藍色或灰色的中山裝或仿中山裝,女生要是有個小翻領什么的就已經(jīng)顯得很俏了。哪個女孩早晨要是用過香皂或擦點雪花膏什么的,會被指斥為有流氓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班里忽然從外地轉(zhuǎn)來了一個女孩。她進教室的時候,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那是個比他們成熟的女孩,大個子,臉色白皙,眉清目秀,舉止高雅,落落大方,像一只落入雞群的鳳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居然穿了條裙子!那是件現(xiàn)在看來稀松平常的背帶裙,紫色的,里面是件白襯衣,可那時的孩子們只在舊畫報上看到過。天哪,她進教室的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中電了,一瞬間,打鬧、說話、玩耍都停止了,大家都張著嘴看她。

        班主任老師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到了吃屁前面的一個空座位上,然后上課鈴就響了。老師簡單介紹了幾句說,我們班轉(zhuǎn)來了個新同學,叫張玲玲,今后大家要多幫助她,團結(jié)友愛。然后就開始講那些吃屁一輩子也沒弄懂的什么A+B=C。

        吃屁把自己數(shù)學不好的責任推卸給了張玲玲,她坐在他前面,他要想看黑板就得把目光從她頭上越過,但那幾乎不可能。她黑亮柔順的頭發(fā),白皙的脖頸,干凈的襯衣,扛在肩上的兩條紫色背帶,使他的目光無法移到別處。尤其是她身上飄來的陣陣幽香,絕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雪花膏或香皂味那般惡俗,它使吃屁心猿意馬,神魂顛倒。他第一次問自己,我真的那么討厭女生嗎?他開始恨那個男女生不說話的規(guī)矩。他想起了老師對此的評價:小小年紀還那么封建。對,封建真是個壞東西。

        下課的時候他不能盯著她看,那樣會招來可怕的譏笑。男孩們在打鬧和說笑中都會不由自主地掃她一眼,而且說話的聲音也比平時大了許多。他明白,其實大家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只是誰都不敢先越雷池一步。

        在這種苦惱中過了一段日子,吃屁對張玲玲的好奇心越來越強。她用的書包和他們的不同,她用的筆他們都沒見過,她用左手寫字,她每天都換衣服,她說話有一種奇怪的口音但決不土,她從不在教室里吃零食。他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似乎從不拿正眼看他,只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吃屁時,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每當有人叫他,她都會偷偷地笑。這使吃屁漸漸有些惱恨。

        吃屁還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在意張玲玲。他注意到,張玲玲不像其他女生那么喜歡唧唧喳喳地扎堆,下課時她一般總是不離開座位,在那里安靜地讀點什么,即便是離開教室,也從不呼三喚四,而是獨來獨往。開始他以為這是因為她剛來,人不熟??珊髞硭⒁獾?,即便是其他女生主動來找她,她也極少和她們談笑風生。一個很常見的場景是,三五個女孩圍著她熱熱鬧鬧,她坐在中間,頷首微笑,幾乎一言不發(fā)。

        吃屁想到了“神秘”二字,并為自己的概括興奮不已。他有意無意地留心起張玲玲的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跟蹤她。他發(fā)現(xiàn)她家就在與省委大院一墻之隔的獨立三團,由此他推測,她爸一定是個大官,否則她不可能成為營房中的家屬。對這一發(fā)現(xiàn)他既興奮又難過。興奮的是他對她知道的比別人多,難過的是她爸是“革軍”,而他爸已經(jīng)連“革干”都不是了。

        這種難過并沒有妨礙他對張玲玲的關注。這種關注漸漸變成了想念。他經(jīng)常會沒來由地想起她,尤其是在惡作劇的時候。他非常想知道她要是知道會怎么看他。很快,機會來了。

        那天上完上午第二節(jié)課,說要開全校大會,吃屁跟著班里的隊伍來到操場,忽然感到肚子一陣疼痛,連忙跟老師請了假,一溜煙跑回教室拿紙上廁所。教室空蕩蕩的,顯得很大,靜得讓吃屁進門時都有些遲疑。在從作業(yè)本上撕紙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到了前面張玲玲的課桌。張玲玲的書包靜靜地躺在桌子里,成了一種無法抵御的誘惑。吃屁在她的椅子上坐下來,聽著自己的心跳,打開了它。他打開的是一個愛整潔的女孩的私人世界的一角:所有的書本都整整齊齊,沒有一本折了角或是有污跡;每一本書都包了書皮,上面用漂亮的美術(shù)字寫著書名;作業(yè)本雖然都是自家用白紙訂的,但都用圓珠筆打上了格子:英語的四道橫線,數(shù)學的一道豎線,語文的方格……吃屁看得如醉如癡,早忘了自己的肚子疼。忽然,他感到其中的一本書有些陌生,雖然包著的書皮上寫著《農(nóng)業(yè)基礎》,但里面盡是繁體字。他翻開第一頁,看到了真正的書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這是本禁書啊。吃屁沒看過,但他知道。一秒鐘之后他就決定把這本書偷了。他把書包草草蓋好放回原處,把那本書掖進了自己的書包。

        大會開完已是中午,同學們回到教室,背起書包各自回家。吃屁煞有介事地整理著自己的書包,留意著張玲玲的反應。只見她看到自己的書包先是有些遲疑,既而快速查看了一遍,又查看了一遍,然后開始發(fā)呆。那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吃屁一陣心慌,甚至有些后悔。張玲玲呆呆地想了一會,忽然回過頭來,兩眼盯著吃屁。這一盯,吃屁坦然了。雖說做賊心虛,但裝無辜是吃屁的拿手好戲。他接住張玲玲的目光,不眨眼地看著她。幾秒鐘之后,張玲玲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吃屁好生愉快,張玲玲和他對視了!這是意外的收獲。

        回到家里,吃屁翻開了那本書。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一本這么厚的書,盡管有很多生字,但還是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隨后的幾天,他發(fā)現(xiàn)張玲玲總有些魂不守舍,比以前更沉默。這讓他有些意外。他本想看她急吼吼到處找書的樣子,但她沒有。除了他,沒人知道她丟了東西。這有點乏味。有點像講了個笑話沒人笑。他沒想到,張玲玲根本不敢聲張,即使他立刻拿出書來還給她,只要有另一個人在場,她也未必敢承認書是她的。

        吃屁還有些惻隱之心。當他把書看完后,覺得應該把書還給她。他不愿意看到她失去了那神秘的微笑。一天上操的時候,他故意磨蹭到其他人都出去了,然后在路過張玲玲的座位時,順手把書塞進了她的課桌。

        吃屁沒看見張玲玲發(fā)現(xiàn)書失而復得后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希望張玲玲能像那天發(fā)現(xiàn)書丟了時那樣看他一眼,可她沒有。整堂課他都盯著她的后腦勺,下課后他跑到前面有意吸引她的目光,可她就是沒看他一眼。吃屁有些惱怒。他覺得張玲玲不識好歹。他想給她寫個紙條,可又怕她張揚,想和她把這事說清楚,可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對張玲玲的好奇心讓他欲罷不能,總想找出點能讓她失態(tài)的事。

        有一天在上學的路上,吃屁揀了根細鐵絲,有一尺來長。上政治課時他用它彎成牛,再彎成馬,無聊中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他把那根鐵絲捋直,再彎成弧形,慢慢地穿過張玲玲的背帶,再把鐵絲綁在她的椅背上,然后焦急地等著下課。他的同桌是個女孩,名叫藍春梅,外號爛草莓,她看著他做完了這一切,沒敢吭一聲。當下課鈴響起,政治老師剛剛走出教室時,他在張玲玲腦后大叫一聲:有個耗子!張玲玲噌地站起,隨著一聲尖叫,她摔倒在地上。這和他設計的不一樣。他是想看到她背上吊著個椅子狼狽逃竄的樣子,而現(xiàn)在她卻摔破了鼻子。最糟糕的是她的裙帶沒他想象的那么結(jié)實,它開了,在她從地上起來時,裙子只被一條帶子吊著,斜挎在身上,她跑出教室時,一只手提著它。

        這是他最糟糕的一次惡作劇。沒人笑,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自己也很沮喪,滿腦子都是她爬起來時回過頭來看他的那一眼,驚恐,怨恨,而他沒想到結(jié)局會這么令人難堪。

        很快他就被告知立刻到老師辦公室去。一進門就看見了張玲玲,她已經(jīng)洗凈了臉上的血,鼻孔里塞著個紙團,眼睛是剛哭完的樣子。老師把他叫到跟前,命令他看著她的眼睛,然后開始義正詞嚴地訓斥。他本想誠心誠意地認個錯的,可她的訓斥太冗長了,他不由自主地走了神。過去他很少這么近距離地看老師,今天覺得她挺好看的。他想笑,但又極力忍著,這時的表情很古怪。老師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忽然停了下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一字一頓地說,我看你應該叫吃屎!

        這話給吃屁的刺激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他覺得血往頭上涌,忍不住喊了起來,你才吃屎呢!不知怎么連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

        張玲玲在一旁嚇得一躲。她從沒見過這么野蠻的同學。吃屁扭頭就往外走,背上戳著老師憤怒的目光。

        吃屁的小學時代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嚴格地說,他離開那所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名中學生,因為那所學校有“戴帽中學”,學生們畢業(yè)時已經(jīng)上完了初中一年級的課程,到了真正的中學,從初二上起。當他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踏進這個他已走慣了的校門來上學時,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悵、遺憾和歉意。他別無選擇地進了那所著名的八中。那時候沒有擇校一說,分到哪算哪。他很想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學校去上學,但他知道,那是奢求。

        八中是一所“名?!薄R郧吧龑W率極高,后來紅衛(wèi)兵極兇,現(xiàn)在又有了新的別號:公安局第二收容站。經(jīng)常有學生被警察叫走,要是有人好多天不來,那多半是讓公安局關起來了。打架、盜竊、拍圈子是這些人的主要罪狀。

        吃屁來到新學校,發(fā)現(xiàn)班里同院的孩子并不多,這使他感到些許安慰。更讓他感到有幾分興奮的是,張玲玲又和他是同班同學。雖然她依舊高傲,但同在一個陌生環(huán)境里,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些許柔和,使他有了幾分幸福感。他甚至幻想他的外號不再被人提起,即便不叫他的大名,哪怕?lián)Q一個外號呢??蛇@也是奢求。很快,他又名揚全校了。

        事情得從豬娃子說起。豬娃子是初三的學生,名副其實的校園霸主,手下有一群嘍羅。對于學生中的大小團伙,他各個擊破,要么收編,要么制服。他的大名在一般學生來說真是如雷貫耳。吃屁對他敬而遠之,豬娃子則從來沒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不知他是誰。

        長期的孤獨,使吃屁已經(jīng)很怵和人打交道了。開學很長一段時間后,他仍然像小學時一樣,獨往獨來。但這并不是說他對流行事物不感興趣,或是不看重別人對他的看法。相反,他很在乎。

        一身戎裝是那時每一個男孩的夢想。當然,就像現(xiàn)在開一輛時髦的轎車要有經(jīng)濟后盾一樣,那時穿一身國防綠的軍裝也要有相應的實力作后盾。倒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夠不夠狂,有沒有人給你撐腰的問題?!翱癫豢瘢磭?;玩兒不玩兒,看白船兒(白網(wǎng)球鞋)?!笨裾?,好勇斗狠,惹事生非;玩者,拈花惹草,蝶浪蜂狂。消受得起的畢竟是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有頂軍帽戴也算了不起。要知道,一個班里頂多有那么三五個戴軍帽的。

        吃屁沒想到他的夢想竟實現(xiàn)得那么容易。一天傍晚,他在院里閑逛的時候,看到雞嘴家門前停了一輛北京吉普,他上前拉了一下車門,發(fā)現(xiàn)門沒鎖。他立刻坐了進去,首先看到的是一頂扔在后座上的軍帽。他的心一陣狂跳,想都沒想就把它掖進了懷里。

        那天晚上,吃屁很晚才睡著。他在被窩里長時間地端詳著那頂軍帽,為自己也能加入時髦行列而興奮不已。

        吃屁還算沉得住氣。他把那頂帽子戴出去之前,讓它在自己的枕頭底下藏了一個多星期。等到他認為雞嘴家的客人丟軍帽的議論漸漸平息了以后,他把帽子洗了洗,滿懷喜悅地戴去了學校??上能娒辈]帶來什么轟動效應,一切平靜如常。這使吃屁多少有些失望。

        其實他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這些人是豬娃子的嘍羅。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他被豬娃子的手下叫到操場的一個角落。豬娃子歪戴著軍帽,在那里有幾個家伙抽著煙等他。吃屁被帶來后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豬娃子打量了他一眼說,叫你來是看得起你,把帽子貢上來,以后就算爺?shù)娜肆恕?/p>

        吃屁一下懵了。如果不是有這么一個苛刻條件,他倒是很愿意成為豬娃子的人。他需要一個伙,哪怕是外院的伙??伤麩o論如何也不愿失去他剛剛得到的軍帽,那里面有他的自豪和自信。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身旁的一個家伙一把抓走了他的帽子。他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去搶,豬娃子上前給了他一個大耳光。他捂著火辣辣的臉,從未有過的怒火燒得他兩腿哆嗦,渾身輕飄飄的,兩眼死死地盯著豬娃子。豬娃子說,咋啦,不服氣?話音未落,又一個耳光甩了上來。吃屁大喊一聲,還爺?shù)拿弊?!接著做出了連自己都吃驚的舉動:躥上去從豬娃子頭上抓了帽子就跑。

        豬娃子一伙沒幾步就把他追上了。事實上,是他自己腿軟,跑了沒多遠就先跌倒在地了。豬娃子上來先把帽子搶了回來,嘴里罵著,連爺?shù)拿弊幽阋哺覔?,邊罵邊打。他打完,嘍羅們圍著吃屁踢,頭上,身上。每個人都發(fā)泄著對吃屁敢于褻瀆他們首領的憤怒。

        操場上的學生漸漸圍了過來。踢累了的嘍羅們也漸漸住了腳。人們聽到的事情原委是吃屁竟敢搶豬娃子的帽子。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吃屁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瞪著豬娃子說,有本事你就把爺打死!人群的議論轟地一聲大了起來。豬娃子一個耳光打了他個趔趄,嘍羅們再次上來拳打腳踢。

        吃屁再次被打翻在地,又再次爬了起來,依舊瞪著豬娃子,還是那句話:有本事你把爺打死!

        人們一下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看著豬娃子。豬娃子很緊張,卻故作輕松地走上前去,一個絆子把吃屁摔在地上,一腳一腳地踹著說,爺就打死你又咋啦!爺就打死你又咋啦!吃屁被踹得滿地打滾。

        十幾腳之后,豬娃子累了??粗诘厣峡s成一團的吃屁,豬娃子問,還你媽給爺嘴硬不?吃屁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的血和泥后面,兩只眼睛依舊瞪著他。豬娃子又掄了他個大耳光,吃屁重重地倒了下去。

        吃屁寧死不屈的事跡很快就在學生們中間流傳開了。他的外號和歷史自然也就不脛而走。但是,無論誰,包括豬娃子在內(nèi),沒人懂得“災星”的含義,吃屁很快就讓他們領教了。

        軍帽事件后,吃屁更加沉默。過去他還試圖巴結(jié)著別人,現(xiàn)在則誰也不理,每天背著他的黃書包,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直到一個多月后,人們已漸漸忘記了那件事,吃屁又有了驚人之舉,他把豬娃子給放倒了!

        那天中午放學的時候,豬娃子依舊前呼后擁地往校外走,快到校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想上廁所,就拐了過去,其他人等在路邊。他進去不久,吃屁也進去了。豬娃子吹著口哨站在尿池子前,根本沒注意后進來的人。吃屁從書包里掏出一截前面帶著個大鎖頭的粗鐵鏈子,掄起來照著豬娃子的后腦勺就是一下。豬娃子吭也沒吭一聲,一頭栽向尿池子。

        吃屁不慌不忙地走了。他還沒走多遠,又有個學生上廁所,一進去就喊了起來。豬娃子的嘍羅連忙跑了進去,只見豬娃子倒在尿池子邊上,滿頭是血。

        事情很快傳遍了校園。下午上課之前,人們都在議論,普遍認為吃屁今天不敢來了。然而在上課前一分鐘,吃屁出現(xiàn)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背著他幾乎從不離身的黃書包,而是空著手來了。頭上纏著紗布的豬娃子兩眼狠狠地瞪著他,可他就像沒看見一樣。

        兩節(jié)課很快就上完了。沒人想回家,他們都等著必定要上演的好戲。吃屁從容地走出教室,準備回家。豬娃子一伙跟在他身后,遠遠地是看熱鬧的學生。吃屁好像算定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在走出校門,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時,他停住了腳,回頭看著豬娃子。

        豬娃子走上前說:敢偷襲爺!說哇,咋了斷?!要是不想讓爺給你頭上開兩個洞的話,明天給爺帶兩條大前門來。

        爺沒有。吃屁聲不大,但很清晰。

        沒有?那你就得加倍償還爺?shù)难?/p>

        你想咋就咋,有本事你把爺打死。

        豬娃子惱羞成怒,一揮手:給爺往死里打!一群人上來幾下就把吃屁打倒了。又是一陣猛踹,吃屁蜷縮著身體,任憑他們打。豬娃子見狀喊道:給爺架起來!

        吃屁被架了起來。豬娃子一陣亂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和臉上,他的鼻子和嘴都在流血。他閉著眼睛,渾身癱軟,架著他的家伙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豬娃子薅著頭發(fā)把他提起來問:服不服?明天給不給爺帶煙?

        吃屁眼也不睜地說:有本事你就把爺打死。

        豬娃子一拳打在吃屁嘴上,拳頭被門牙硌破了。

        豬娃子怎么也想不通,這個干瘦的家伙為什么不怕打。要不是他的手下把他拉走,那天真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對手,想起后腦勺的那一鎖頭,他還真有點膽寒,要是他再矮點,或是吃屁再高點,那一下子能要了他的命。他不得不聽從了手下人的建議,對那小子防著點。于是每天都有人搜吃屁的書包,看他帶沒帶什么家伙,而豬娃子上廁所,也總是有人跟著,怕他再遭到暗算。

        吃屁從此聲名大振。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際利益,相反,一種說法在老師和同學中間廣為流傳:豬娃子固然可恨,但吃屁更可怕。豬娃子可恨在明處,吃屁卻可怕在暗處。

        不久,學農(nóng)勞動開始了。每到夏秋季節(jié),中學生們就要下鄉(xiāng)學農(nóng),冬春季節(jié)則到工廠學工,每次起碼要一個月。

        農(nóng)村離城市并不遙遠。也就兩個多小時,學生們就被從卡車上卸了下來。這個地方叫苦井。公社里派來個干部安排學生們的生活,大隊里把他們分配到農(nóng)戶。農(nóng)民都叫社員,社員們對他們的到來挺高興,因為學生們要在他們家里吃派飯,上面按人頭給他們發(fā)補貼。

        第二天被房東大娘叫醒的時候,天才朦朦亮。學生們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正在吃早飯,那半截吊在大隊部門口空場大樹上的鋼軌就敲響了。他們趕緊放下碗去出工。學生們在樹下列隊站了半天,社員們才陸陸續(xù)續(xù)走來。隊長蹲在樹下和人閑扯,看看到得差不多了,才開始派工。大部分學生都跟著社員們到大田里去干活,剩下幾個,有的跟隊里的馬車當裝卸工,有的被發(fā)了個小桶拎著些石灰水去描路旁房子山墻上已經(jīng)模糊了的大標語。這些人顯然是被老師關照過的。吃屁似乎也被關照過,因為他也被留了下來,但不是跟車或刷標語,而是領了把茅勺,跟著一個老頭去掏糞。隊長不這么說,他說是去漚肥。吃屁在同學們的一片哄笑中扛著茅勺走了。

        那老頭話很少,以前是個富農(nóng)。吃屁對富農(nóng)的了解是從那兩部關于列寧的電影上得來的。他們有吃有穿有武裝,總是企圖斷絕蘇維埃的糧食供應,扼殺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列寧對他們的態(tài)度是毫不手軟,于是吃屁也對他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認為這些人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慣了剝削生活??珊髞硭l(fā)現(xiàn)這老頭跟他想象中的富農(nóng)完全不同,身手很利索,糞掏得又快又干凈。他從不給吃屁什么指令,也不教他做什么,好像吃屁的任務就是幫他拉那輛糞車。

        掏糞這活除了臭點,其實比大田的活輕松。整個村子有十幾個糞缸,他們溜溜達達地上午掏幾個,下午掏幾個,天黑前把糞倒進漚糞池,一天的活就算完了,要是抓緊點,半天就能干完。

        吃屁心安理得地跟著富農(nóng)老頭磨洋工。因為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別人幾乎把他忘了。而那個少言寡語的老頭倒是有幾分親切。老頭讀過一點書,有時會給他“叨古”,講楊六郎當年在這如何如何,有時也叨拉些當?shù)氐娘L土人情。有一點讓吃屁非常吃驚的是當?shù)刈钪靛X的東西不是糧食,而是鎮(zhèn)痛片。原來此地解放前盛產(chǎn)大煙,因此有這口嗜好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他們管這叫燙片片。當?shù)啬贻p人去相親,帶兩瓶鎮(zhèn)痛片比帶兩袋子糧食管用多了,能弄到這玩意的人被視為有本事的人,親事一般八九不離十。

        有一次吃屁問老頭燙不燙片片,他笑著搖搖頭,然后若有所思地說,我要是燙就好了,那我也是個貧農(nóng)。吃屁大惑不解,老頭不緊不慢地說,當年這地方抽鴉片成風,好多人抽得賣房子賣地,他家就趁機買房買地,誰知道沒幾年解放了,一土改,就給他劃了富農(nóng)。要是當年都吃喝了狗日的就好了。

        這在吃屁簡直是聞所未聞。他所知道的貧農(nóng)是由于地主富農(nóng)的剝削才越來越窮的,怎么會有抽大煙抽窮的貧農(nóng)呢?那根階級斗爭的弦立刻就繃緊了,他站在革命立場上駁斥他,誰知他慢悠悠地說,你也跟我差球不多,要不為甚單單叫你跟我掏糞?我早看出來了,你也不用繃架,咱們倆人就在這偷笑哇。你們城里人以為掏糞是個甚灰差事,其實你也看了,除了工分少點,這差事不賴。你個娃娃,慢慢就省得了。

        吃屁嘴上不愿承認,但心里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心中的怨恨不由得深了一層,不只對豬娃子,還對所有人。當然,除了張玲玲。

        由于吃屁每天單獨行動,所以來到農(nóng)村后,他除了偶爾遠遠地見到大田里勞動的張玲玲外,再沒機會面對面地看見她。他對她的思念日漸深切,構(gòu)思各種張玲玲遇難時自己挺身而出的場面成了他每天精神活動的主要成分,那些幻想出來的壯舉弄得他白天晚上惚兮恍兮。有一天,出工不久就下雨了。人們東躲西藏地避雨,吃屁跟著老富農(nóng)躲到了他家。他以前以為所有的農(nóng)民家里都是一樣的,但老頭家整潔得有點讓他吃驚。他家的房子比吃屁房東的小多了,但收拾得窗明幾凈;僅有的兩件家具——一個長木柜,一張炕桌,都很破舊,但都一塵不染;炕上的被褥雖然都打著補丁,卻疊得整整齊齊,靠墻垛著。吃屁被讓到炕上坐,上炕時他注意到,他家的炕沿很光滑,炕席雖已破損,但邊緣處都用碎布條包著。顯然,這是個細心人操持的家。

        果然,他剛在炕上坐穩(wěn),兩碗滾燙的茶水就放在了他面前的炕桌上。雖說是磚茶末泡的,但對吃屁來講卻是甘之如飴。那是一種被人高看了一眼的愉悅所帶來的味覺變化。這種禮遇,成了親和劑,他跟老頭兒開始親熱起來。那大半個上午,吃屁把大半年的話都說了。那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因為從來沒有人那么耐心地聽他扯,無論是同齡人還是長輩。這老頭不僅善于傾聽,而且善于引導他,或者說是引誘他說話。這使他對老頭的警惕變成了敬重,不再用階級論來分析他的一言一行。

        自從那場雨后,吃屁經(jīng)常往老頭家跑。既然張玲玲可望不可及,那么和老頭的聊天就成了替代品,那是另一種愉悅。時間長了,他對老頭也多少有了些了解,他有兩兒一女,都在城里工作,很孝順,經(jīng)常讓人給老兩口捎點錢回來。吃屁在老頭家越來越隨便。他不習慣盤腿坐在炕上,所以總是伸直兩腿靠在疊起的被褥上,說到興奮處經(jīng)常會手舞足蹈。一天,吃屁拱得勁大了,差點把被褥垛弄倒,他去扶時,觸到了一本書。在老頭還沒來得及制止他時,他已把書抽出來了。書皮是暗黃色的,上面有四個黑字:“封神演義”。

        吃屁有些吃驚地看著老頭極其復雜的表情。他沒讀懂那表情,只是如獲至寶地捧著那本書,當下就翻開了。雖然是豎排的繁體字,但他仍能連蒙帶猜地讀下去,并且立刻就被故事吸引了??斓匠燥垥r,他央求老頭把書借給他,老頭堅決不干。老頭說,要看就在這看,今天看不完還有明天。這書不能拿出去,讓別人看見了,你我誰也沒有好果子吃。吃屁沒辦法,只好每天抽空到老頭家去看。

        如果不是張玲玲有一天被自己的鋤頭刨了腳,吃屁的農(nóng)村勞動生活會很平靜,他還可能讀到更多的舊書。

        那天晚上在房東家吃晚飯時,吃屁聽說了張玲玲受傷的事。很多人羨慕她不用再到大田里干活,可以名正言順地躺在那等著勞動結(jié)束。而吃屁首先想到的是她將多么寂寞。

        第二天,吃屁在去掏糞時,一路上都在想著怎么去看張玲玲一眼。路過張玲玲的房東家,他甚至鼓足勇氣推開了院門。但他只走了兩步。在這兩步的時間里,他沒回答出自己一直問自己的問題:見了她說什么?同時他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給她帶點什么。在想到這個主意的同時,《封神演義》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很為自己的主意得意,認準這件禮物一定能讓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主意一定,他干活格外賣力,拉著糞車走得比毛驢都快。上午的活早早就干完了。他急匆匆來到老頭家,把書翻了出來。由于平時他總是鉆到屋里去看書,老頭老太太早已習慣了,誰也沒在意,只是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吃屁看準機會,把書往褲腰帶里一塞,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吃屁來到張玲玲的房東家,推開院門,靜悄悄的。在他跨進院子后,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心跳得像是耳邊在擂鼓。他覺得自己是飄到房門前的。站在門口,他有些不知所措。敲門顯然有些做作,他想咳嗽一聲以示禮貌,可弄出的動靜先把自己給嚇了一跳。屋里傳出了張玲玲有些緊張的聲音:誰呀?有人嗎?吃屁定了定神說:有人,是我。我來看看你。一陣靜默,吃屁不知是該進去還是該走掉。好在張玲玲的聲音終于又傳來了:進來吧。

        吃屁一步步挪了進去。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張玲玲和往日大不一樣??偸峭ねび窳⒌乃笨恐簧系谋蝗於?,顯得比平日嬌小了許多,隨便扎攏起來的頭發(fā)使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柔媚,不再那么傲氣凌人。她伸在炕上的那只裹著白紗布的左腳更讓吃屁心里涌起了絲絲痛惜。

        她靠在炕上,吃屁站在地上,兩人照面,一時無語。吃屁一向拙嘴笨舌,此時直恨自己找不出話來;張玲玲則有些吃驚,她萬沒想到吃屁會來,更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最終還是張玲玲先開了口:你坐呀。她指著屋里唯一的一個長條凳說。吃屁趕緊坐下。

        有事?她問。

        沒事。吃屁還是有點慌。我聽說……來看看。

        張玲玲一笑,抬了抬裹著紗布的腳:看見了?

        吃屁也笑了笑,松弛了許多:看見了。還疼不?

        有點。不過好像不要緊,赤腳醫(yī)生說沒傷著骨頭。

        流血多不?

        挺多的。腳面上有個大口子。唉,那天我要是穿我媽給我?guī)У哪请p高腰膠鞋就好了。可它太難看了。她又笑了一下。

        吃屁看了看她指的那個方向。那里有一雙高腰的解放鞋。

        一點也不難看。吃屁說這話時想,我要是有這么雙鞋,肯定天天穿著。

        又一陣沉默。吃屁再次感到自己很笨,干嘛要跟她抬杠呢?這時他聽到村口隱隱傳來拖拉機聲。他知道那是同學們回來吃午飯了。他趕緊站起來,撩起衣服去掏書。他的動作嚇了張玲玲一跳,因為那很像是要解褲帶。她本能地用雙手撐著向后挪了一下。吃屁已顧不了那么多,他掏出書來遞過去說:一個人在這休息挺悶的,給你找了本書。

        張玲玲驚喜地接過書,含笑望了他一眼。吃屁立刻渾身酥麻,走到院子里時,不由得笑出了聲。

        整整兩天,吃屁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他常常摸摸自己的臉,或是撓撓后腦勺,以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張玲玲那含笑的一瞥讓他回味無窮,渾身是勁。他并不指望從她那得到什么,那雙笑眼已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他覺得天從未那么藍,陽光從未那么燦爛,空氣從未那么好聞,人從未那么和善。他發(fā)現(xiàn)心情一好,人就變得很大度。那天他和同屋的同學們像往常一樣蹲在院子里吃晚飯,一個家伙端了碗熱粥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不知怎么絆了一下,半碗粥順著他的頭頂流進了后背,他本能地跳了起來。連篇臟話噴射出口緊接著把手里的飯碗劈面摔過去在他來講本是順理成章的,因為對方是豬娃子的小嘍羅,他很可能是故意的。然而他沒有。他看到對方眼里有種本能的惶恐。吃屁一邊低頭用手劃拉著后脖頸,一邊說了一串“沒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那家伙跑進屋里拿出自己的毛巾里里外外給他擦了個凈。盡管那家伙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他低著頭讓他擦,接受了這種方式的道歉,以前他從不知道沖突可以這樣被化解。其他人則在意外的同時更有幾分失望,一場好戲沒開鑼就落幕了。

        晚上睡覺時他想,農(nóng)村的確是個好地方,這里的確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然而,他的好心情只維持了兩天。

        其實當他把書偷走的當天,老頭就警告過他。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去掏糞時,老頭板著臉問他是不是把書拿出去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了。畢竟老頭已在他心里有了些威望,而且是自己違背了諾言。

        趕快要回來。老頭說。

        沒事。她過兩天看完就拿回來。

        你拿給誰了?

        一個同學。

        糊涂蛋!他看完了還有別的同學??!

        不會。她肯定很小心。再說她白天一個人沒事,都是在養(yǎng)傷的時候看。

        老頭回過頭來看著他:你是說那個把腳刨了的女娃?

        吃屁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老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五歲的兒馬,四歲的叫驢。見了騍子,拴也拴不住。你等著哇。到時候誰也沒好果子吃。

        不會。吃屁堅定地說。雖然他對老頭話中的寓意懵懵懂懂,但并不在意。他正陷在色彩斑斕的夢中,那里獨獨沒有危險的顏色。

        第三天中午,班長把吃屁叫到了大隊部。

        一進門,吃屁就覺得氣氛不對。三位老師都在,一字排開坐在兩張辦公桌后面,幾名班干部圍坐在他們周圍。所有的目光都射向站在門口的他,讓他感到渾身刺癢。

        找我?吃屁站在門口問。

        進來。帶隊的校“紅委會”書記說。這位三十多歲的書記是從市教育局來的,據(jù)說上面有意要提拔他,而他則主動要求先來到這個誰都搖頭的學校。他的雄心壯志是要在一年內(nèi)讓這所學校舊貌換新顏。

        吃屁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屋子中間。

        書記拿出了那本書,舉在面前:這書是你的?

        吃屁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飄忽,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這書怎么會在他手里?

        在吃屁“失重”期間,書記重復了三遍他的問題,可吃屁什么也沒聽見。書記砰地把書摔在了桌子上,吃屁被他的動作而不是聲音驚醒了。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還想抵賴嗎?是張玲玲親自把它交給我的。

        吃屁張口結(jié)舌。這不可能。他想。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冰清玉潔,怎么也不會跟陰謀連在一起。

        你以為不說話就能過關嗎?大家說能嗎?不能!班干部們齊聲說。

        吃屁還是說不出話來。他并不是想抵賴,只是太震驚了,一時不知說什么。

        好吧,看來你是要頑抗到底了。不過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關。趁沒別人的時候鉆到一個行動不便的女生屋里,你安的什么心?還給她看這樣的書,你安的什么心?早就聽說這個學校的學生難管,我就不信這個邪!你今天要是不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吃屁頓時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最恨別人威脅他。有本事你把爺打死。這個念頭一出,他反而徹底放松了。爺今天就是不說話,倒要看看你能咋。

        結(jié)果也沒咋。這反讓吃屁有些失望。他曾隱約聽說過這位新來的老師很厲害,但最后他也不過是要在晚上開個會。開會干啥?批斗爺?斗就斗,誰怕球誰了。

        他特別想見張玲玲,可他被關在大隊部不讓出門。他不相信這書是張玲玲主動交給紅委會書記的。那雙讓他刻骨銘心的笑眼就是鐵的證據(jù)。他擔心張玲玲也和他一樣在受委屈,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的為張玲玲挺身而出的悲壯情懷又出現(xiàn)在他的胸中。為了解救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現(xiàn)在這種困境是他從未設想過的。

        晚上上課時間,書記布置的會議準時召開了。吃屁面向大家坐在一個角落里,氣定神閑。下午他就把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場面都想過了,站凳子或桌子,低頭彎腰,甚至戴高帽子,都無所謂。他見得多了。他甚至想到可能會挨打。打就打,又不是沒挨過。唯一讓他擔心的是張玲玲也跟他一起挨斗。他怕她受不了。此時見她和大家坐在一起,他心里沒了任何負擔。一想到這是為了她,吃屁心中就涌動起一種英勇就義的豪情。

        書記先作了動員講話。接著是班干部們一個接一個地發(fā)言。吃屁聽著他們那些言不由衷的套話,開始還在心中暗笑,什么資本主義腐朽思想,那書是封建主義的。后來竟?jié)u漸有些困倦了,他用不斷設想下一步的場面來克服困倦。下一步,下一步他們就該問我書的來歷了。不能說,說了就害了老頭,他會比自己慘一百倍,因為他是個富農(nóng),天生的階級敵人。不能說。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承擔下來。他們還能把我怎么樣?不讓我掏糞,罰我去做飯?想到這,他差點笑出來。

        遐想中,他似乎聽到張玲玲的聲音。這比在他耳邊擂鼓還管用,他立刻精神抖擻,全神貫注地傾聽。張玲玲在念她的發(fā)言稿,聲音不大,但很清晰。聽著聽著,吃屁感到他的腦袋漸漸大起來,他再次“失重”了。張玲玲說:我對他始終保持著警惕。那天他一進門,我就看出他居心叵測。他以關心同學為借口,乘人之危,將那本壞書塞給了我。雖然我嚴詞拒絕,但他仍然處心積慮地找出各種理由讓我留下看,完全是用心不良。他的行為已經(jīng)說明他是甘愿做封資修的孝子賢孫。于是我將計就計,把書留下,也就留下了一份反面教材。他一向思想問題嚴重,不思進取,不思改造,遠離組織,抵觸火熱的斗爭生活……

        吃屁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張玲玲,她始終看著她的稿子,昏暗的燈光下,她白皙的臉上毫無血色,像石膏做的。忽然,她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聽到自己心里“啪”地一聲脆響,覺得什么東西塌了。

        吃屁并沒有被改造過來。準確地說,是沒有被改造成書記希望的樣子。他現(xiàn)在見了誰也不說話,甚至和老頭也有一句沒一句的。不過誰也沒在意他的變化,就像前些天誰也沒在意他忽然變得和善開朗了一樣。要說變化,那就是人們對他更鄙夷了。在他們看來,張玲玲是只圣潔的天鵝,而吃屁就是那只覬覦她的癩蛤蟆。

        吃屁一如往常地扛著茅勺出工。他對村里的廁所已經(jīng)了如指掌。但這已沒什么用,他雖然可以干得很快,但干完也沒書看了。那本《封神演義》已經(jīng)被沒收,他沒臉再跟老頭提書的事。這種結(jié)局老頭似乎早有預料,唯一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吃屁對書的來歷能守口如瓶。這使他得到了解脫,但他也不敢冒險再給他書看。

        農(nóng)村的廁所比城里的簡陋多了,所有的廁所都是用土坯圈起個不到兩平米的地方,沒有頂,墻也不到一人高,里面埋著一口缸。講究點的在缸口上架兩塊板子,不講究的就什么也沒有了。如果掏得不及時,那糞缸簡直就沒法用,里面的半缸湯水會使解大手的人自己的屎沒拉完倒先弄一屁股別人的屎。因此很多學生、尤其是女生把屎拉在糞缸外面。這使得狹小的廁所布滿了地雷,上廁所必須小心翼翼。吃屁對此倒不在乎,因為這省得他彎腰去掏糞缸,只須把它們鏟到桶里就行了。而到處亂跑的豬和狗顯然對此十分滿意,吃屁掏糞時經(jīng)常能碰到它們在進餐。

        一般來說,別的廁所一天掏一次就沒問題了,大隊部前的廁所卻總是生意興隆,一百多號造糞機器每天要到這里集中兩次,晚上還要在大隊部上文化課。每天晚上上完課后最緊要的事就是搶廁所。每晚一下課,想上廁所的人很多,如果是男生先進去了,女生就非得等到所有男生都上完了才能去,反之亦然。因此頭一個進去的是男是女關系重大。

        一天下午,吃屁專程去掏那口生意興隆的糞缸。為這事,他窩了一口氣,因為從沒訓過他的大隊長訓了他幾句,說他那么大個后生,這點活還干得那么稀松,缸里的糞都快堆出來了也不去掏。其實那口缸他早晨是掏過的,可那天上午大隊部里開會,來的人多,中午又在大隊部吃飯,于是那缸里的內(nèi)容又豐富了起來,弄得大隊長只好把屎拉在了外面。

        吃屁一進廁所,就看見一口豬正在吧嗒嘴,缸外面已經(jīng)被它打掃得差不多了。吃屁用茅勺趕它。要在平時,無論是豬還是狗,一趕就跑了??赡翘爝@豬有點邪,三趕兩趕,它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轉(zhuǎn)磨磨,就是不出去。吃屁一下來了火,上去狠狠地踹了一腳。那豬往后一退,先是后腿掉進了糞缸,緊接著一出溜,整個身子都掉了進去,只剩兩只前腿扒著缸沿。缸里的糞立刻溢滿了,從上面只能看到一個豬頭。

        吃屁一時沒了主意,他想不出有什么辦法既不弄自己一身糞又能把豬弄出來。他向四周望了望,一個人也沒有。他呆呆地站了一會,自言自語道:管球它,誰家的誰來弄。

        吃屁不久就把這事忘了。直到晚上下課時,他看見張玲玲急匆匆拐著一條腿沖出教室,他才又想起了這回事。他想大聲說廁所里有口豬,可忽然忍住了。他眼前浮現(xiàn)出張玲玲驚恐萬狀的臉,心中涌起一股刻毒的快感。

        吃屁隨著同學們涌出門外。農(nóng)村的夜晚黑得人對面難辨男女,三五個有手電筒的人必須走在人群的前面。張玲玲也許是內(nèi)急得緊,出門時忘了要個手電筒。好在熟門熟路,她憑感覺就來到了廁所里,立刻準備解決問題。誰知一屁股坐在了毛茸茸的豬頭上,豬又一拱,她一聲慘叫,趴在地上暈了過去。

        所有人都聽到了張玲玲的叫聲。那叫聲在農(nóng)村寂靜的夜晚顯得十分凄厲。書記立刻領了幾個男生沖了過去,他們邊跑還邊從地上摸了幾塊石頭。沖到跟前,書記又立刻攔住了那幾個男生,大聲叫女生過來。在一陣混亂后,張玲玲被抬走了。

        吃屁沒想到結(jié)局會是這樣。他原本想象的是張玲玲看到那豬會嚇一大跳,也許會尿褲子,但沒想到會暈過去。雖然心中的快感打了折扣,但他不后悔。他覺得現(xiàn)在張玲玲的死活已經(jīng)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了。

        學農(nóng)勞動由于張玲玲的住院而提前結(jié)束了。她被嚇壞了,以至于不得不休學一年,來恢復她的身心健康。

        吃屁郁悶地熬過了他的初中時代。雖然他的功課并不差,但他堅決拒絕上高中。這個決定讓他父母大吃一驚,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得下鄉(xiāng)插隊。他們似乎意識到這些年對他太忽略了,對他的一些乖僻行為太沒當回事?,F(xiàn)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苦口婆心,軟硬兼施,甚至許諾只要上完了高中,他們會想辦法讓他去當兵。那可是每一個男孩的夢想。但是沒用。吃屁鐵了心要盡快遠離學校,不僅如此,他還要遠離這座城市,到遙遠的牧區(qū)去放馬。這時他十七歲。

        吃屁義無返顧地投向了廣闊天地的懷抱。在那里,他如魚得水,很快就學會了騎馬,學會了蒙語,學會了放牧,學會了喝酒,學會了睡女人。他在那里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這段時光很短暫,只有三年。其實在他下鄉(xiāng)的第二年,“文革”就結(jié)束了。隨著高考的恢復,知青返城的潮流又把他卷回了城市。

        回城的時候他并不十分情愿。他已經(jīng)開始習慣沒人叫他吃屁、沒人議論他的災星名聲、不用處心積慮地報復他人的生活。但潮流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少有年輕人懂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們總是追逐潮流,有時是自愿的,有時是被迫的。他回去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不管考上考不上,他都不想考大學。學校生活是他的噩夢。好在他爸已經(jīng)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他很快在一家大工廠里當上了司機。廠里看他爸的面子,把他安排在小車班,但他不干,去了大車班。他說他喜歡常年在外頭跑。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齡人有些上了大學,有些參加了工作,互相已難得見面。有時三五人在院里碰上會聊一會兒天,已沒人提起吃屁,他們似乎已經(jīng)把他忘了。但是不久,吃屁做了件驚天動地的事,讓他們永遠記住了他。

        吃屁對機械有股子靈氣勁。跟著師傅跑了半年車就能獨自上路了。開卡車是個辛苦活,一出車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去的也都是農(nóng)村、礦山一類艱苦的地方,拉原料和燃料,一路上單調(diào)寂寞,很少有人愿意常年出車。只有吃屁從不抱怨。他真的喜歡出車。這種基本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太合他的意了。但別人不大看得懂。一個干部子弟,這么勤勤懇懇不講任何條件地干活,總讓人覺得不同尋常。于是他又成了別人的議論對象。有人說他城府深,能吃得下苦,將來是個當官料;有人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來吃這份苦就是因為他爹是個后爹。這些話吃屁都有所聞,卻從來不辯解。他還是像在學校里一樣,不輕易跟任何人說話。于是人們對他的興趣就更大。

        日子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很無趣。跟他一起出車,漸漸被隊長當成一種懲罰手段,尤其是當任務只需要一兩輛車的時候。對此吃屁很清楚,當他能獨自跑長途以后,他從不要求隊里給他派助手,事實上他更喜歡一個人上路的感覺。隊長慢慢地也習慣了,凡是只需要一輛車的任務,自然就派吃屁去。

        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吃屁領了任務,到離城三百多里的一個煤礦去給廠里的鍋爐房拉一車煤。當時正是初春,乍暖還寒,暖氣還得燒段日子,而煤卻不夠了。

        吃屁上路的時候心里有點不痛快。他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無意間看見了路旁的張玲玲。這時她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十分打眼的大姑娘,正騎在自行車上,一條腿支著地,跟身旁一個小伙子說話,兩人說得神采飛揚。吃屁趴在方向盤上失神地看著,直到后面的汽車喇叭響成一片,他才意識到綠燈早就亮了。

        直到出了城,吃屁的腦子里還都是張玲玲。想著她小時候的模樣,她帶口音但不土的普通話,她使用的各種新奇的玩意,想著她被自己捉弄后驚恐、怨恨的以及看到《封神演義》時充滿笑意的眼神,想著她在批斗自己時毫無表情地念發(fā)言稿的聲調(diào)和慘白的臉,想著自己在被心中最親近的人出賣時的震驚,想著她在農(nóng)村被抬走時自己心打了折扣的快感,他忽然被一種巨大的失敗感弄得心煩意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沒有什么高興的事可以回憶。即便是在插隊時和女人睡覺,他也總是心懷恨意,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記不起那些女人的長相了,但卻能一眼認出幾年后的張玲玲。這讓他心里更加抑郁。他很清楚,自己的確是個癩蛤蟆。

        出城不久,卡車駛上了盤山路。煤礦在山后,要翻過山再走百十里路才能到。車到半山腰,一輛不緊不慢地行駛的拖拉機擋在了前面。那是一輛鐵牛五十五,拉了一個拖斗,上面坐了十多個農(nóng)民。吃屁想超車,拖拉機晃晃悠悠就是不讓路。開始時吃屁還耐著性子跟在后面,不時鳴笛,后來發(fā)現(xiàn)拖拉機是故意不讓路,車上的農(nóng)民還沖他嚷嚷,做一些侮辱人的下流動作。吃屁有點生氣,他想強行超車,沒想到拖拉機一擺,差點把他擠下山崖。吃屁一腳剎車停了下來,拖拉機上的人一陣哄笑。這下吃屁徹底火了。他緊緊跟在拖拉機后面,嘴里高聲罵著。拖拉機上的人則有節(jié)奏地回罵,嘲笑。

        吃屁被壓了三十多公里,終于在一段比較平坦寬闊的路上強行超了過去。他在路中間把車停了下來,擋住了拖拉機的去路。見他走了過來,拖拉機上的人也都跳了下來。然而吃屁面無懼色,理直氣壯地指責拖拉機司機違反交通規(guī)則。對方根本不買他的帳,吃屁也知道不能把他們怎么樣,他只是想罵一頓了事。誰知對方不僅不認錯,反而跟他動起手來。別說寡不敵眾,就是單練,他也打不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那些人把他圍在中間,你一拳我一腳,幾下就把吃屁打蒙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一個家伙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到了襠下,用兩腿夾著他的頭,讓同伙踢他的屁股。

        吃屁感受到了多年沒有的憤怒。他用盡全身力氣從那人襠下掙脫出來,頭也沒回地向自己的車跑去。背后一片哄笑。

        吃屁啟動了卡車,把哄笑甩在了后面。他一邊用袖子擦著淚,一邊反復嘟噥著四個字:給爺?shù)戎?。給爺?shù)戎?/p>

        二十分鐘后,吃屁爬上了一座山頭。他在上面掉了頭,開足馬力向下沖去。不久他看見了那輛拖拉機??粗w馳而來的卡車,拖拉機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把車緊緊貼在路邊,幾乎停了下來,給卡車讓出了很寬的路。但卡車并不領情,它直對著拖拉機沖去。拖拉機上的人什么也沒來得及做,就被卡車迎頭頂上了。它不僅撞碎了拖拉機頭,而且躍上了拖車,然后帶著它一起翻下了山溝。

        山溝里烈焰熊熊,濃煙飄向了很遠的地方。

        這起車禍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當然不是在官方媒體,而是在民間。車禍所涉及的人數(shù)一直是個謎。有的說是十七個,有的說是十六個。這是由于車禍的兩個幸存者的說法不一。這兩人是在撞車的一剎那被彈出了車廂,摔在公路上,其他翻下山溝的人連砸?guī)?,無一生還。兩人說法不一的原因是由于拖拉機在中途有個搭車的。一個人說這人在中途就下去了,另一個說沒有。搭車的是個進山收草藥的外地人,無法查證。而死去的人大都燒得面目全非,連尸都沒法認。

        這就牽出了另一個謎,吃屁死了嗎?如果那個收草藥的中途下車了,那吃屁當然死了??伤菦]下車呢?

        于是一種說法流傳開來:吃屁在撞車前跳車了。因為在車禍現(xiàn)場,卡車的駕駛室里沒人。吃屁可能被甩在外面燒了,也可能沒有。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齡人算是徹底把他記住了。他們寧愿相信吃屁沒死。這倒不是由于他們對吃屁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由于很多事讓他們想起吃屁的為人,特別是碰到些倒霉事的時候。有關吃屁的傳說不斷變換著,好多年不曾間斷地在他們中間流傳,以至越傳越邪乎:吃屁出國了,投奔過日本赤軍,赤軍衰落,又加入了意大利紅色旅,后來又跑到了中東。最近有個家伙煞有介事地說,吃屁在阿富汗,成了拉登的智囊。

        當這個關于吃屁下落的最新版本開始流傳時,那場駭人聽聞的車禍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吃屁要是真的還活著,會為大伙兒仍然惦記他感到得意嗎?

        徐景陽,編輯,現(xiàn)居海口。曾創(chuàng)作電影文學劇本《狼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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