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明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鄙贂r讀書大都不明就里,但毛澤東的這一句倒以為是懂得的:陶淵明算什么呢,他不過幻想著世外桃花源。直到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時代,夢想成真,農民才生活耕作于桃花源里??上?,小時不懂也罷,懂了的反而成為驅之不去的夢魘,帶來難抑的憤怒。當然,這不影響去讀陶令,不影響品味這個久已作古的人的生存及其一直受人稱道的:“務農各自歸,閑暇輒相思”,“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從中可察見一個耕者兼詩人的自樂與自信。不過本文在此引出“奇文共欣賞”句,目的是要談談近日讀到的一篇“奇文”:《陶淵明辭官原因新探》(署名王青,載《博覽群書》2002年第9期,以下簡稱《新探》)。
《新探》是一篇結構謹嚴,結論明確的文字。經過對陶淵明辭官原因的考察,作者“遺憾地發(fā)現(xiàn)”,“陶淵明辭官可能是因為有臧污之行,所以才在督郵來縣之前,望風掛印而去。”而且認定,“這種推測可能是最接近生活的真相的?!笨梢钥隙ㄟ@是真正的“新探”。我倒是不憚于接受有點驚世駭俗的結論:陶淵明乃因貪污辭官,而非如一貫所稱,“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小兒”,但條件是持論必須有據(jù)。
王青先生為此拿出了三條證據(jù):一是陶淵明白敘辭官理由是為其妹奔表。但實際上他直接回了九江老家,沒有去武昌奔表;二是陶淵明出仕目的是出于經濟上的考慮,即家貧,想通過擔任彭澤縣令來脫貧致富;三是通過比較陶淵明擔任彭澤令前后的經濟狀況,發(fā)現(xiàn)十分貧困的陶淵明當了八十余天的小縣令后,境況有了改變,已經是“童仆歡迎”、“有酒盈樽”、“有車有舟”、“有房有地”、“過上了小康生活”。
關于第一、二條證據(jù)皆源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序》。所以先讓我們把他自己的訴說再來好好地品味一番:“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是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與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以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兔去職?!睆闹形覀儜茏x到:陶淵明為求“公田之利”而成吏,但很快就因不合志,不得意而有退意;本準備再等一段時日(“猶望一稔”。稔,年),但因一突發(fā)事件即其妹逝世,促使他立即辭職以逞心意。他去不去武昌奔喪,我以為倒不重要,因為這僅僅是他的一個免職借口。至于他為何求官又要辭官呢,其不正常中有正常,那就是這官做的憋悶,太不能適應,這樣的事在陶淵明已非第一次,而不是如王青先生所言,“必有不可告人之隱衷在”。不可否認,在中國社會又跌爬滾打了一千五百多年后的今天,實在難以找到沒有”不可告人之隱衷”的官輕易辭三年,但細算起來在職不足八年。閱讀這時期的詩文,在在是其“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流露。如任桓玄官吏時,陶淵明曾請假返家。假后歸任時,曾寫下“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的詩句,直抒胸臆,言說求官干祿不合己意,渴望回到鄉(xiāng)間。這些皆應被視作陶淵明最終辭官而不再出仕的心理準備。說他對官場應酬“早已習慣”,完全是不實之辭。
至此,王青先生的論據(jù)重新審查完畢,讀者自可得出判斷,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陶淵明辭官。這里還想多說幾句的是,對待歷史及其人物盡管可以全新的觀念去看待,但有一點必須小心對待,那就是現(xiàn)存的原始資料。我們可以對它們進行評價篩選,卻不能拒絕或改變。關于陶淵明,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可以肯定的有如下的方面:他生活在一個特殊的動蕩不安的時代,其時崇尚道佛,有清談之風,產生過拒征辟、不怕得罪權要的嵇康和消極抵抗、與權貴周旋的阮籍。再一點是陶淵明自身家世的信仰。陳寅恪先生在《陶淵明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中提出,“治魏晉南北朝思想史,而不究家世信仰問題,則其所言恐不免皮相”。文中還對陶淵明承傳家世信仰,對道家自然之說有創(chuàng)辟的勝解給予了高度評價。比這兩點更為重要的也許還在于,擺在我們面前的除了關于陶淵明的歷史記載外,還有他本人的詩文——這是一筆很大的財富,它們既具很高的藝術價值,又記載著在那樣一個特殊時代里的一個個體如何構建并實施他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當我們談起陶淵明,又怎能越過這些而去臆測?
應該切記:在我們有比古人高明之處,特別要當心自以為高明,因為這實在是太容易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