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歡笑也是透明的；淚水也是彩色的。

我和單寧伏在寢室的大窗口，看那個留著飄飄長發(fā)的男孩騎著他的紅單車，輕倩地掠過校園，不知道有多么的……多么的好看，好像這個世界全是他的，所以他可以霸道地帶點驕傲，帶點輕視，也帶點冷漠地不屑一顧。

在心里，我真是喜歡這樣的男孩，哪怕就是遠遠地眺望，也是無以名狀的歡喜，覺得那是一個早就在那里的人，十多年的青蔥歲月，你就是一步一步地在向他走近、走近，然后，有一天，在校園的紅磚墻下，在教學(xué)樓的走廊里，抑或在圖書館的大門口，相遇。

我一直忘不了那九百九十九顆幸運星，五彩繽紛，裝在透明的瓶子里，在夏日的陽光下折射著水晶一樣璀璨的光芒，那是我初戀的情懷。我的方式雖然有些老套有些戲劇化，但這一刻，我像一個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法把握自己，我不知道該怎樣對著心愛的男孩子說出我的心事，只有把密密的愛戀和思念壓進心靈深處，然后，拼命折進一顆顆幸運星里，每一顆都是女孩子甜蜜的憂愁呀。楊柯把手插進褲袋里，微張著嘴看我和那瓶幸運星，笑花一點一點濺進眼角，我背靠在學(xué)校的桂花樹上，在透過樹葉間隙的陽光斑點中快樂和幸福著。

總是這樣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這樣自信和大膽，我甚至根本不在乎楊柯想些什么，只是心心念念要把我純凈的情感一點不剩地給他，是的，一點不剩。那些日子，我感受著人生最初的情感的力量，它在身體里一波一波涌動，翻騰得你一定要把自己倒空才罷。很深很深的夜，我鉆在單寧的被窩里，像個傻子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楊柯，他挺挺的身影，他柔軟的長發(fā)，他溫和的聲音，還有燦爛的笑容……單寧輕輕握住我的手，陪我到天亮。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不是女孩子間通常的那種親密，而是—默契，懂得。人的一生有時就是會遇到這樣的朋友，互相欣賞，互相溫暖，息息相通。

那時節(jié)，紫藤花兒已落了，我們的實習(xí)期來臨了。我和單寧順理成章地被分在同一所學(xué)校實習(xí)，黃金搭檔。

我至今還是不清楚故事是怎樣開始，又是怎樣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地展開的。我的記憶里全是鴿哨一樣嘹亮優(yōu)美的圖畫。

那段日子，楊柯常常會悠閑地騎著紅單車來我們實習(xí)的學(xué)校，這是我的節(jié)日。如果沒有課，我和單寧就會帶他爬上高高的頂樓，這座昔日的教會學(xué)校有著極漂亮的哥特式尖頂，我們就在尖頂下隨意而坐，聽操場上喧鬧的聲音，看天空上或濃或淡的云煙，感覺生命像一只飽蘊汁水的果實一樣奢侈。就在這樣的歲月里這樣的屋頂下，楊柯這個學(xué)斯拉夫語的男孩，常常用重濁動聽的舌音哼唱起俄羅斯冰雪澄澈的歌曲，一首又一首，無論歡快還是沉靜，歌聲中永遠也脫不去俄羅斯大地與生俱來的那股憂郁之氣，它們像輕煙一樣嘶嘶地繚繞在我們周圍，恰如其時地應(yīng)和了我們青春之門的咿呀開啟，讓我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在情感的世界里一路狂奔而去。

我知道，我們都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就是這些短短長長永遠會在記憶里留下晴空麗日的日子，讓我著了迷，也讓單寧著了迷。那時候，我們都喜歡那支叫《山楂樹》的歌，晚風(fēng)、樹林、歌聲、愛情，愛與惆悵、快樂與憂愁在輕靈優(yōu)美的旋律里一遍遍地往復(fù)盤旋、糾纏不歇，直要把人心底的柔情唱盡一般，我們都有點陶醉了。至今，我都還記得單寧眼底跳動著的滿池繁星，閃爍不定，流光溢彩。

這或許就是一個愛情故事的開端了?？沙两谧约旱氖澜缋锏奈液翢o察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地愛著一個人，有一天，還是會找不到，失去。

“趙老師，那個長頭發(fā)是你男朋友嗎？”

課間休息，甘布繞到我身邊，賊笑兮兮地問。

“好不好？”我裝作不在意地把備課本合上。

“好……他真的是你男朋友啊？”甘布的大黑眼睛定定地盯著人。

小鬼頭，我撲哧笑出聲來，用手把甘布略帶點黃的頭發(fā)揉亂，“去去去，明天小測驗！”

我想，我班上的孩子們是最早知道這個結(jié)局的，無論是甘布還是劉欣雨、郭征，他們像站在樹枝上的小鳥，看到了一切。

但我那時不知道。

劉欣雨在周記里寫：趙老師，跟我們在一起，你開心嗎？長頭發(fā)不來的日子，你也應(yīng)該高興起來的。

我把這當(dāng)作是無意間的祝福。

郭征送了我一個碩大的布熊，他把布熊舉到我面前，我正納罕他是不是要賄賂我給他個好分數(shù)，他嗡聲嗡氣地說：趙老師，我覺得這只熊比長頭發(fā)好看。

我把這當(dāng)作是孩子的玩笑。

還有甘布沒完沒了地追問長頭發(fā)是不是我男朋友，把我搞煩了，就罰他抄十七遍課文。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的學(xué)生的頑皮搗蛋。

不是的，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孩子們一直是在小心翼翼地提醒我，用他們以為的最恰當(dāng)?shù)姆绞?。在校園的天空下，他們看到了一個長頭發(fā)的男孩和他們的實習(xí)老師在紫藤花架下緊緊、緊緊地相擁，但那個實習(xí)老師不是我—趙小鷗。

我的孩子們，讓我說什么好呢，那時，你們肯定是那樣困惑和擔(dān)心，在兩個實習(xí)老師之間，你們竭力保持著平衡。但有什么能阻止一個愛情故事的蓬勃發(fā)生呢？我只能說，我的初戀情感就這樣結(jié)束了。當(dāng)單寧拉著楊柯的手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的世界碎成了一地。

畢業(yè)后，單寧跟著先生楊柯被公司派駐到了遙遠的波蘭。

很多年過去了，我有時還會想起《山楂樹》優(yōu)美至極的歌聲和單寧眼底的星光，我一直想寫一封信，一封寄往波蘭的信，信里有一個故事，那是我多年來用心書寫和編織的一個故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從前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約好坐同一班地鐵去一個叫人間的地方，他們戴好太陽帽穿好運動鞋背上雙肩包，站在擁擠的站臺上等車，女孩說：人間好玩嗎？男孩說：當(dāng)然了，聽我的沒錯，別忘了，跟著我。車來了，所有的人都拼命地要擠上去人間的車子，女孩的鞋帶被擠散了，鞋也要被擠掉了，她跟不上男孩的腳步，她拉不住男孩的手了，紅燈亮了，車門要關(guān)上了，還差幾步路，就那么幾步路了，門緩緩地合攏，他們只有撒手?！暗任遥　迸⒔?，但是車子太快了，女孩的聲音在巨大的轟鳴聲里像蚊子的一聲呻吟。女孩在空空的站臺上系好鞋帶，等待著下一班地鐵，這次她吸取了教訓(xùn)，拼命擠進人堆，跟著人群巨大的慣性，終于上了車，車轟轟地開動了，人間到了。但她找不到男孩了，在人間的出口處，都是陌生的臉，有許多男孩子從女孩身邊走過，他們看看她，走過去，有幾個停下來，拉拉女孩的辮子：我們一起結(jié)伴走吧，女孩背著自己的手很害怕，但她就是找不到自己的男孩子了，站臺上的人漸漸走散了，后面的一班車眼看就要上來了，女孩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她想，先到人間漫游吧，人間就這么大，總有一天會碰見他的。很多年過去了，女孩漫游了很多地方，但沒有她的男孩子，那張熟悉的臉也在記憶中漸漸模糊了，人間太大了。算了，女孩子想，她拍拍褲子上的灰，決定獨自一個人去看夏夜的星空。在開往夏夜的公共車上，她卻看到了他，原來走了那么多路，一直在向他靠近，靠近，只是他的手已經(jīng)攥住了另一只溫潤的手，女孩停下了她的腳步，無奈地看著他遠去，像那扇車門關(guān)上的剎那一樣無奈，然后，讓所有的淚水落下來，但她從來沒有后悔過怨恨過，因為在這個人間，愛，永遠是被祝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