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鬧花燈，首要的事就是為孩子扎花燈；比一比誰的燈籠最亮，最大、最美。為了讓失明女兒的眼睛亮起來，父親企望自己蒸的又甜又香的燈碗子能頻頻讓人偷去……

過春節(jié)放大炮，鬧元宵點花燈，兩個節(jié)日的過法兒各有側(cè)重。放炮是趕早，在天地間炸出隆隆聲響。點燈趁晚間，在村子里燃起一片光明。

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年年歲歲都是這樣，剛過罷正月初五，就該籌備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的燈事了。他們不把正月初五叫初五，叫破五。破五前幾天規(guī)矩多，這也不許干，那也不讓動，意思是規(guī)定性地讓辛苦了大長一年的人們好好休息一下。破五一過，那些規(guī)矩就破除了，想干什么都可以干了。

首要的事情是為孩子扎燈籠，或者買燈籠。扎燈籠是用秫秸棒扎成方形的骨架，或用竹篾子編成圓形的胎子，外面薄薄地糊上一層帶油光的紅紙，先做成一個上下口照應(yīng)的燈罩。隨后做的燈托，一般是采用桐木片。桐木片正中固定上蠟釬，兩邊穿上長長的、可以在燈罩里抽送自如的鐵絲系子，燈籠就算制成了。到了元宵節(jié)的那個夜晚，各家的小孩子就可以拿棍子挑了燈籠，走出家門，星星般在村街上亂閃。他們閃著閃著就聚攏在一起，開始對燈籠，開燈會，比一比誰的燈籠最亮，最大，最美。到集上買燈籠是省事些，但容易把眼看花，因為集上的燈籠太多了。臨近元宵節(jié)的那幾天，可以說一街兩街大都是各式各樣的燈籠，燈籠真正成了集市上的主打貨。要說燈籠的品種，恐怕誰都數(shù)不清。拿方形燈籠來說，有四棱的，六棱的，還有八棱的。八棱的燈籠，一只燈籠就占了四面八方。圓形的燈籠多是仿物的，有西瓜燈、倭瓜燈、繡球燈、鯉魚燈、老鱉燈，燈燈燈燈。有一種牛蛋燈最是可觀，它不是擺在地上賣，也不是放在用秫秸箔支起來的貨攤子上賣，而是像串糖葫蘆一樣，穿成一串一串，高高地垂掛在竿子上賣。賣牛蛋燈的也像賣糖葫蘆的一樣，不僅把竿子立在街邊賣，有人還把火紅的、成嘟嚕打蛋的“牛蛋”舉在手上，在集市上來回游走。他們一邊喊著：“‘牛蛋’，誰買‘牛蛋’?‘牛蛋’摔不爛!”這種燈籠是比較皮實，很適合尚不懂事的小孩子打，小孩子把“牛蛋”摔在地上，它不但不扁，還會蹦高。另外，還有人賣起樓子的宮燈和走馬燈。宮燈是用精雕細刻的烏木做成的，四角探有龍頭鳳頭，每個探頭上都掛有金黃的流蘇。宮燈的四面鑲的是明玻璃，玻璃上彩繪著吉祥圖案，看去十分華貴。走馬燈的蠟燭已點起來了，所作的是現(xiàn)場表演。一閃一縱的燭火帶風，催動上面的葉輪，葉輪帶動著馬的剪影。從燈籠外面的紙壁上看，皮影戲一樣的駿馬就奔騰起來，嗖地過去一匹，嗖地又過去一匹。一只大型燈籠就像一臺戲，引得不少趕集的人在那里圍觀。人們對宮燈嘖嘖贊賞，對走馬燈發(fā)出陣陣喝彩。賣燈的人就站在燈籠旁邊，他們的目的不一定是賣燈，主要是為了炫耀。見人們對他們的手藝如此欣賞，他們覺得很是光彩，臉膛幾乎紅成燈籠。就這樣，元宵節(jié)還沒到，各種花燈已紛紛到集上匯合，開始燈會的預(yù)演。千萬只花燈閃亮登場，仿佛把元宵節(jié)的氣氛提前就搞濃了。人們從集上回到家，把有關(guān)燈的訊息和節(jié)日的氣氛隨之帶到了千家萬戶，看來燈的事情得抓緊辦。

國莊也去趕了集，他只買回一些綠菠菜和紅蘿卜，沒有給女兒小連買燈籠。今年過罷年，小連才十三歲，還處在打燈籠的年齡，按說應(yīng)該給女兒買一只燈籠。這里的男孩女孩，哪個不是年年打著燈籠長大的!仿佛只有打了燈籠，才能看清前面的路，才能一步一步長大成人。可是，國莊有些拿不定主意，今年到底給女兒買不買燈籠?

小連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眼睛出了毛病。國莊帶女兒上這兒看，上那兒看：點這眼藥，點那眼藥，也沒能把女兒的眼睛治好。女兒的眼睛起初還能朦朦星星看見一點東西，后來干脆什么都看不見了，兩眼成了一抹黑。女兒的大眼睛看上去好好的，長睫毛撲閃撲閃，眼珠黑是黑，白是白，可就是感光的功能沒有了。女兒本來該上小學(xué)六年級，眼睛一不行，女兒就上不成學(xué)了，只能天天呆在家里。女兒的眼睛既然成了這樣，燈籠對女兒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燈籠是給眼睛正常的人準備的，好比光明只有對能看到光明的人才有意義。但是，國莊還不能說一定不給女兒買燈籠。當?shù)氐暮⒆右坏╅L大，都是自己宣布不打燈籠了，父母才停止給孩子買燈籠。打燈籠和不打燈籠，仿佛是未成人和成年人的一個分界，一放棄打燈籠，就等于站在成年人一邊了。女兒沒說不要燈籠，還是給女兒買一只好一些。去年元宵節(jié)，國莊是給女兒買了燈籠的。那只燈籠是四棱子的，四面糊了風薄的鴨蛋青色油光紙，紙面上分別畫了喜鵲、紅梅、蘭草和石榴。燈籠的四根秫秸棒立柱上方，各粘上了一叢用紅紙綠紙剪成的花穗兒。那些花穗兒的花瓣比線菊的花瓣都細，在無風的情況下，自己就顫顫的。他把燈籠交給女兒后，女兒高興得轉(zhuǎn)著圈兒看，老也看不夠。到了晚上，女兒雖然沒有挑起燈籠到村街上跟別的小孩子去比美，但女兒照樣用棍子把燈籠挑起來，將棍子插在門口一側(cè)的磚縫里。女兒過一會兒就探著頭往燈籠里面瞅一瞅，直到一根蠟燭快燃盡了，女兒才把燈籠提進屋里吹滅。當然了，去年元宵節(jié)時，女兒的一雙眼睛還好好的。如果拿燈籠作比的話，那時女兒的眼睛還是一對點燃著的明亮的小燈籠，今年女兒的“小燈籠”就熄滅了，永遠熄滅了。

倘是像去年一樣，仍給女兒提回一只燈籠，國莊也有擔心。他擔心女兒一摸到燈籠就會想起自己失明的眼睛，想起往年打燈籠的情景，引得女兒傷心落淚。別看女兒的眼睛在看東西方面不起作用了，女兒的眼淚卻似乎比以前還多，女兒一想起什么事來，一低頭，眼淚吧嗒吧嗒就下來了。國莊現(xiàn)在很害怕女兒掉眼淚，一見女兒掉眼淚，他就心疼得半天緩不過勁來。

國莊就是這樣帶著兩難的心情，從集上回家面對女兒的。

時近中午，公雞叫晌，母雞叫蛋，小連正在灶屋的案板前搟面條。面片子已經(jīng)搟得很圓了，很薄了，小連還在慢慢地搟。案板一角，還放了一個黑方塊的收音機，一個女的正在收音機里說話。聽見爸爸走進院子的腳步聲，小連把收音機關(guān)上了，搟面條也停止了，跟爸爸打招呼：“爸，您回來了!”

國莊說回來了，買了點菠菜，還買了點紅蘿卜。說著就走到灶屋來了。

聽見爸爸進了灶屋，小連就把頭低下了。自從雙目失明之后，小連就拒絕別人看她的眼睛，連自己的親爸爸也不讓看。她像是料到別人會看她的眼睛，一來人跟她說話，她馬上就把頭垂下了。她的頭垂得低低的，有些蒼白的下巴幾乎抵著了胸口。來人跟她說多長時間話，她的頭就低垂多長時間，始終不仰起臉來。

“集上熱鬧嗎?”

“熱鬧。”

“賣東西的多嗎?”

“多。”

國莊沒敢提到集上花樣繁多的燈籠，他像是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關(guān)于燈的話題。

不料小連主動提起了燈籠，小連說：“爸，我今年不打燈籠了，我大了!”

國莊一時沒回答女兒的話。十三歲的孩子能算“大了”嗎，這閨女真是太乖了!國莊的鼻子突然酸得很厲害，他怕一說話，喉嚨那兒會發(fā)顫，女兒會聽出他的聲音不對勁。

“爸，你怎么不說話?你怎么了?”

國莊把喉嚨咳了咳，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要說呢，你過罷年還不滿十三，還是個孩子……你說自己長大了，爸爸明白你的意思……”

小連還是聽出爸爸的聲音不似往常，不讓爸爸再說下去，她說：“爸，我今年想多蒸幾個燈碗子?！?/p>

國莊說：“你想蒸幾個就蒸幾個吧?！?/p>

過元宵節(jié)蒸燈碗子，這是中原的子民世代相襲的又一種重要風俗。元宵節(jié)前夕，各家在蒸“大雁”、蒸“布袋”的同時，都要蒸幾盞面燈。面燈是用豆面摻紅薯片子面捏成的。面要死面，不要發(fā)面。面還要和得極硬，蒸出來的燈碗子才不變形。豆面磁實，紅薯片子面膠性好，這兩樣面摻在一塊兒，才能保證燈盞能立得住，燈碗子才不漏油。燈碗子的樣子很簡單，也可以說很樸拙。上面捏出一個小碗兒，盛油用。下面捏出一個圓腳，算燈座。中間掐掐的腰，看去好看些，也便于手拿把抓。打個比方，這種面燈碗子極像整塊石頭鑿成的蒜臼，縮小的蒜臼。到了元宵之夜，把燈碗子里添上麻油，正中插上用新棉裹火柴棍做成的燈捻兒，燈碗子就可以點燃了。

小連蒸燈碗子那天是正月十三，她一大早就起來了。她看不見天黑天明，是通過縮在窗臺上那只公雞的鳴叫判斷時間。公雞叫過三遍，從窗臺上跳下去了。小連也起床了。小連起床后先到院子里喂雞。她把玉米子兒撒在地上，聽見公雞和母雞們在她腳邊啄成一片。她家一只公雞，三只母雞，小連心里有數(shù)。她聽雞的腳步聲和雞啄食的聲音，就等于把雞們在心里數(shù)了一遍，知道她家的雞一只都不少。然后小連掃院子，打水。她掃到桐樹那兒，用掃把在桐樹根部拍了拍。那里有她前些天堆下的一堆雪。憑感覺，她知道那堆雪還沒有化完。她仿佛看見，殘雪的表面已結(jié)成了冰，冰上有不少麻點。過年時放炮炸碎的炮屑也落在殘雪上了。炮屑的碎片是紅的，一個紙片就在雪上洇出一片水紅，像水牡丹。她家的壓井在院子一角，靠近院子門口。小連把小鐵桶在出水口放好，壓動壓井的鐵把，一壓一壓，水就流出來了，丁丁當當?shù)匦惯M小鐵桶里。天氣清冷清冷，壓井的鐵把冰得有些粘手。從壓井里剛抽出來的水倒有一股子溫氣，小連覺得那濕溫的氣息撲在她面頰上了。水剛好流滿一桶，小連就不壓了，恐怕好眼好睛的人都不一定像她把握得這么好。小連干什么都不探探摸摸，都有條不紊。從院子外面路過的人乍一看到小連，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還以為她是一個麻利能干眼睛好好的小姑娘呢。

灶屋里面的家務(wù)活兒，小連也拿碗是碗，拿勺是勺，做得準確無誤。自從媽媽常年外出打工，自從小連再也不能到學(xué)校讀書寫字，小連就把家務(wù)活兒承擔起來了，洗衣做飯，縫縫補補，樣樣都干。往往是爸爸剛從地里干活兒回來，小連就把飯做好了。她家有三畝地，代種的還有別人家的一畝地，光地里的活兒就夠爸爸忙活的了。家里的活兒，小連也沒說不讓爸爸干，只是說爸爸一插手，東西就不一定放在原來的地方，她到原來的地方拿東西就拿不到了。她這樣說了兩次，國莊就明白了小連的心意，小連把東西放在那兒，他一般不再動。小連做飯時，他頂多幫女兒燒燒鍋。小連蒸燈碗子，就是他幫著燒鍋。

小連把捏燈碗子的面揉了三次，醒了三次，等面團子光溜溜的，一拍一響，一摁一彈，她才開始捏燈。她揪了一團面，慢慢地在手上搓，在案板上搓。等把面團子搓圓了，搓光了，搓成一個敦敦實實的圓柱體，她就上面捏燈碗兒，下面捏燈座，中間捏燈腰。捏得差不多了，她把燈碗子端高，端得離眼睛很近，像是審視一下，再做些精加工的工作。精加工是在燈碗兒的邊上捏出花邊兒。每捏好一個燈碗子，小連就把它放在案板一角，放得立立正正的。燈碗子越捏越多，小連就把燈碗子像小學(xué)生站隊那樣，排成雙排。她把燈碗子的隊伍排得整整齊齊，一點都不帶錯的，恐怕比小學(xué)生排隊還要排得整齊。

坐在鍋門口等著燒鍋的國莊，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捏。女兒往案板上排一個，他在心里數(shù)一個。村街上不時有小炮響一下。停一會兒又響一下。從初一到十五，每天都有小孩子放炮，它說明節(jié)日還沒有完全過去，人們對節(jié)日的氣氛似有所挽留。炮的響聲不是很大，像是一閃而過。但每響一下，總能在人的心頭激起一點回響，讓人想得遠一些，遠到茫茫無際的地方去。國莊知道小連捏這些燈的用處，想到了小連為什么捏這么多的燈。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就有些發(fā)潮，有些模糊。

這些燈是元宵之夜放在堂屋門口的門墩上用的，一側(cè)的門墩上放一盞，兩側(cè)的門墩上放兩盞。放在門墩上的燈是點燃的，熒熒閃動的燈光似對節(jié)日的夜景起著一點裝點作用。但這個作用不是主要的，它是給別人預(yù)備的，主要作用是預(yù)備著讓別家的孩子來偷。據(jù)說哪個孩子在元宵之夜偷了別人家的燈，并把面燈吃下去，哪個孩子就不會害眼病，就一輩子心明眼亮。因此，到了那天晚上，各家的大人都不忘記提醒自家的孩子去別人家偷燈。同時，各家也歡迎別人家的孩子到自家偷燈。偷，在別的地方這顯然不是一個好字眼，不是一種好行為。而在偷燈這個事情上，它的意義就完全變了，里面包含著善良的愿望，閃爍著詩意的光輝。不用說，小連做這么多燈，她是從自己的教訓(xùn)出發(fā)，是在為別的孩子著想。她自己害了眼病，把眼睛害壞了。她是希望別的孩子吃了她制作的面燈，人人都不害眼病，人人的眼睛都明明亮亮的啊!

元宵節(jié)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下午，離天黑還早，小連就開始收拾打扮自己。她洗了臉，洗了頭，站在窗子里面一遍一遍梳理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旺，很稠，一抓一大把。她分出一根頭發(fā)，用兩個指頭肚子捋著，從上捋到下。頭發(fā)硬扎扎的，上下一般粗，到頭發(fā)梢兒那兒都不細，更沒有分叉。一個人的眼睛壞了，還長這么好的頭發(fā)干什么呢。她還是揪住一根頭發(fā)，稍稍用力向下了，試試頭發(fā)是不是長在自己頭上，試試能不能揪下一根。她一，頭上就一疼，仿佛心上也微微疼了一下。她知道了，頭發(fā)再多，每一根頭發(fā)也是連著心的，都留著吧。窗子里面有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面鏡子。小連雖然看不見鏡子里的自己了，她還是習(xí)慣對著鏡子梳頭，每次梳頭前，她還是習(xí)慣把鏡面擦拭得干干凈凈的。小連是個愛干凈的人，她擦擦這兒，擦擦那兒，每天都把家里可擦的地方擦得一塵不染。俗話說眼不見為凈，意思是說，只要自己看不見，哪兒都是干凈的，哪兒都能湊合。小連不這么認為，自己看不見了，不等于別人都看不見，越是自己看不見了，越要把自己和周圍收拾得干凈些。小連決不做自欺欺人的事。

天漸漸地黑了。是個陰天，空氣潮潮的，似乎又要下一場雪。其實雪已經(jīng)開始下了，只是半天才飄下一朵兩朵，人們沒有覺出下雪。這樣濃重的夜色，最適合打燈籠和點燈碗子，天黑得越厚實，燈籠和燈碗子顯得越明。在小連的印象里，元宵節(jié)的夜晚極少有出大月亮的時候，極少有遍地月光的時候。也許是月亮善解人意，為了讓人們好好地賞燈，一到正月十五，月亮就悄悄地躲起來了。也許天上是有月亮的，但地上的燈一多，就顯不著月亮了。人們只顧看燈，就不怎么注意看月亮了。小連把蒸好的燈碗子拿出來了，放在堂屋當門的桌子上。燈碗子一共十二個。別人家一般只蒸三四個，她卻一下子蒸了十二個。她給每一盞燈碗子里都插好了事先做好的燈捻子。爸爸國莊幫她先把兩盞燈碗子里添上了油，并幫她把燈點燃，然后由她把燈碗子一盞一盞端出去，分別放在堂屋門口兩側(cè)的木門墩兒上。燈頭如金，放射出金色的光芒。父女倆退回屋里，滿懷期望地等待著別家的孩子來偷燈。

小連把梳得一絲不亂的長頭發(fā)從后面扎起來了，別上了媽媽從城里給她捎回來的花卡子。她還特地穿上了媽媽給她買的羽絨服，羽絨服是半大的，腰里有一根帶子，穿在身上又合體，又溫暖。媽媽告訴她，羽絨服是紅色的。她能想像得到，一穿上羽絨服，她就成了一個渾身通紅的人。過春節(jié)時，媽媽回來了。剛過了破五，媽媽就走了。媽媽說她的工作很忙。媽媽說走就走，爸爸攔不住她。小連知道，媽媽和爸爸的關(guān)系不是很好。媽媽嫌爸爸太老實，太沒本事，老是攆爸爸出去打工掙錢。爸爸不出去掙錢，媽媽就不讓爸爸跟她睡一個床。在無奈的情況下，爸爸只好外出打工。爸爸沒掙到錢，卻差點把命丟了。爸爸傷的是腸子，人家把爸爸的肚子打開，才把爸爸斷了的腸子接上了。爸爸回家那天，一見著媽媽就往上摟他的衣服。媽媽誤會了，以為爸爸掙的錢是在褲腰里掖著，爸爸要把錢掏出來給媽媽看。誰知道呢，爸爸弄開衣服，露出的是肚皮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爸爸的傷疤一點也沒引起媽媽的同情，反而進一步印證了媽媽對爸爸的一貫看法，媽媽說爸爸不光沒本事，簡直是窩囊到家了。媽媽跟爸爸賭氣，自己外出打工去了。媽媽頭年春節(jié)回家，小連的眼睛還好好的。媽媽今年春節(jié)回來，小連就看不見媽媽的模樣了。媽媽把手豎起來在她眼前晃，見她的眼睛沒有任何反應(yīng)，媽媽就一下子抱住了她的頭。媽媽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媽媽說，她本來打算等小連初中畢業(yè)后把小連帶出去的，沒想到這孩子的命這么苦。當媽媽抱住她的頭時，她是準備好好哭一場的，但媽媽身上噎人的香氣把她的哭噎回去了，她竟沒有哭出來。她說不清媽媽身上的香氣是什么性質(zhì)的香氣，反正她聞不慣。香氣似乎把媽媽裹住了，也把她和媽媽隔開了，她和媽媽親近不成了。媽媽不光身上香，媽媽從城里帶回的一個化妝包更香。那一包子的香氣好像是揮發(fā)性的，不管媽媽把化妝包放在哪里，小連都能聞到它的存在。有一天她把媽媽的化妝包摸到了，媽媽說：“你想要就給你留下吧?！彼行┖ε滤频?，說：“我不要?！眿寢屪吆?，她在屋里灑了好多遍水，掃了好幾次，那股子不好聞的香氣才漸漸地淡化了，消失了。現(xiàn)在屋子里彌漫的是麻油在燈碗子里燃燒的氣息，還有蠟燭燃燒的氣息。這對紅蠟燭是爸爸過春節(jié)時買來的。各家的蠟燭在春節(jié)期間都不點完，過春節(jié)時點一半，留下一半過元宵節(jié)的時候點。蠟燭燃起來總是一種動態(tài)，似乎把墻上的年畫、桌子上的供品以及坐在椅子上的他們父女倆，都帶動起來。小連站起來了，去摸摸她放在門墩上的燈碗子還在不在，被別人家的孩子偷走沒有。她摸了左側(cè)摸右側(cè)，兩個燈碗子都在，她放上去是什么樣，這會兒還是什么樣。她退回屋里，繼續(xù)等待。等了一會兒，她再次去摸燈。燈仍沒有被偷走。小連有的是耐心，夜有多長，小連的耐心比夜還長，她會一直等到人家把她的燈碗子端走。

村街上傳來喧鬧之聲，那定是孩子們在村子中央一片開闊的地方比燈籠。每個孩子都認為自己的燈籠是最明的，最漂亮的。他們喊著：“我的明，我的好看!”有的男孩子敢于挑著牛蛋燈，往女孩子的方形花燈上碰，要比一比誰的燈籠最結(jié)實。女孩子不愿讓男孩子的燈籠碰到她的燈籠，就得跑。那么男孩子就開始追。遠遠看去，燈籠像是自己長了腿，像是自己懸浮在夜色中繚繞，繞出一道道絢爛的弧線。當有的男孩子追上女孩子時，并不是真的要把女孩子的燈籠碰破，只是輕輕地把女孩子的燈籠挨一下，就發(fā)出勝利的歡呼：“碰上嘍!碰上嘍!”有的小孩子還不會走路，爸爸或媽媽就把小孩子抱出來跟人家比燈籠。他們的手把著小孩子的手，把燈籠挑得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喊著：“噢，打燈籠嘍，比燈籠嘍!”小孩子樂得在大人懷里搖成一只鈴鐺，也笑成一只鈴鐺。以前，小連也是打燈籠的孩子們當中的一個，這樣的情景她都看見過。現(xiàn)在的小連，再也不會去和人家比燈籠了。自從眼睛不行之后，小連甚至連門口也不出了，活動范圍基本上限定在自己家里。她想，村里的人們也許已經(jīng)把她忘記了。

小連第三次摸了她的燈碗子，那兩只燃著的燈碗子還沒有被人偷走。她請爸爸往燈碗子里續(xù)了點油。小連也不止一次偷過別人家的燈碗子，可是，卻沒擋住她害眼病，這是為什么呢?小連回憶過了，她拿到了燈碗子是不錯，可她沒有把燈碗子吃下去，每次都沒吃。燈碗子太結(jié)實，一咬一個牙印，太不好吃。她把燈碗子玩了玩，不知隨手丟到哪里去了。要是她當初把燈碗子吃下去，也許她的眼睛就保住了。她祝愿今晚來她家偷燈碗子的孩子們，都能把燈碗子吃下去。

敞開著的院門外面有了腳步聲，大概是比燈的孩子們散場了，他們大概要來偷燈了。國莊和小連頓時有些興奮，他們幾乎要躲起來，給偷燈的人創(chuàng)造一個更為便利的條件。然而腳步聲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人拐進他們家的院子偷燈。小連神情有些黯然，把頭低下了。她想，難道是因為她的眼睛失明了，別人就對她做的燈有了忌諱，認為她做的燈不靈了?想到這一層，小連差不多快要落淚了。

當爸爸的國莊坐不住了，他說他去別人家看看還有沒有燈，要是還有的話，他給小連偷一盞回來。還沒等小連說話，他就出去了，向院子門口走去。

在院子門口，國莊脫掉了自己的棉鞋，輕手輕腳走回堂屋門口，把兩盞燈碗子都偷走了。他把燈碗子弄滅，放在了院子里的柴草垛上。然后重新穿上棉鞋，稍停片刻，裝作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把腳下踩得重重的。他說：“小連，小連，咱家的燈碗子沒有了，是不是被小孩子偷走了?”國莊的聲音頗為欣喜。

小連出來左右一摸，燈碗子果然沒有了。小連似乎更為欣喜，她搓著手說：“真的呢，真的沒有了!”

國莊說：“偷燈的人是一撥兒一撥兒的，快，咱們把燈碗子里都添上油，都點上。”

這父女倆高興得有些手忙腳亂，他們把十盞燈都點燃了，燈碗子在桌面上閃爍成一片。當小連又把兩盞燈在門墩子上擺放好后，國莊說：“偷燈的人可能怕我看見他們，我一走他們就來了，看來我還得出去躲躲?！?/p>

這次國莊真的在村街上轉(zhuǎn)了一圈，他想他要是碰見別人家的孩子，就動員孩子們到他家偷燈。村街上已經(jīng)靜下來了，他連一個孩子也沒碰到。沒辦法，國莊還得回去自己偷自家的燈。國莊偽裝了一下，他把棉鞋脫下來，分別套在兩只手上，爬著向堂屋門口接近。這樣，小連要是聽見聲音的話，就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至少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國莊不斷變換著方法，把小連做的燈碗子全部偷走了，全部轉(zhuǎn)移到柴草垛上去了。最后國莊是唱著戲回家去的，他從村街上就開始唱，一直唱著走進家門。這時雪下得大些了，地上已鋪了一層雪，如遍地月光。他進屋一看，兩支蠟燭被吹滅了一支，只剩下一支。小連也沒在屋當門坐著。他問小連是不是睡了。小連說睡了。他又問小連，他們家的燈碗子是不是全被小孩子偷走了。小連這次沒有回答。他對小連說雪下大了，小連也沒說話。小連忙了一整天，可能是累了，讓她睡吧。

那些燈碗子都是糧食做的，國莊舍不得扔掉。他把燈碗子裝進一個塑料袋里，壓在柴草下面，時不時地掏出來啃一個。當然，他都是把燈碗子拿到外面去吃，不讓小連發(fā)現(xiàn)。當燈碗子被他吃得剩下七個，他再要吃一個時，卻不見了燈碗子。他把柴草垛上都找遍了，也沒找到。這天中午吃飯時，國莊掀開鍋蓋一看，剩下的燈碗子都在箅子上餾著。國莊未免驚奇，燈碗子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女兒小連說：“爸，燈碗子不能涼著吃，涼著吃對肚子不好。我把燈碗子餾上了，咱倆一塊兒吃吧?！?/p>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nóng)民和礦工。現(xiàn)在北京某報供職。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曾有二十多篇小說分別獲煤炭部、北京市和多種文學(xué)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有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土耳其、捷克等國文字。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6年當選中國作協(xié)全委。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