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這個社會之中的每一個寫作者都有他自己的宇宙,用他自己的表達方式去追求目標(biāo),這種共性之下包含的個性很值得玩味、深思。
我們身邊不斷地發(fā)生著各種事件,就看用什么樣的觸角去捕捉它、了解它并理解它,不管山水、天地、日月,哪怕自己生存在無垠的沙漠中,它都有著自己的方位。這要靠我們用自己的洞察力和進取心不斷地吸收生存中的養(yǎng)分,充實自己的筆墨,才不惜我們寫字人付出的文字情。至于人與自然的親和力,已不必只有在文字中去覺察它的生命,因為人類永恒的話題是陰、陽,人們心靈的祈盼是旋律。文學(xué)終不愧為人類靈魂的釋放。
要挖掘這些并非易事。生活的現(xiàn)象,是由投入到社會染缸里而變得面目全非的人上演的,這些確是現(xiàn)實。然而,除了三原色之外,任何一色都是由其它顏色相互渲染而成。我們投身到社會之中時,也給這染缸添了一色,我們因社會而變化,社會也因我們而多彩,但不論呈現(xiàn)何種色調(diào),其本色不會變,因為沒有你的本色,就不會有現(xiàn)實的多元,哪怕是在燈火闌珊中。
我的小說,就是要去尋求、探索這個世界中能發(fā)現(xiàn)及已發(fā)現(xiàn)的事與物,并創(chuàng)作出來,用文字表現(xiàn)出不同地域所產(chǎn)生的不同的視覺觀,造就成的不同的人文思維及意識。一方面反映出生活中還未遇到的人、事、情、緣;另一方面使不同地域、文化、年齡的人感受到凡是在內(nèi)心深處能引起共鳴的東西。讓人對是非、成敗、真假等等根據(jù)其自身的閱歷、教訓(xùn)有了一定的辨析之后,意識到所謂貧瘠與富有,只是一種現(xiàn)象與另一種現(xiàn)象的比較。小說在現(xiàn)實中取得的,是人們可以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這種種的現(xiàn)象之下有著發(fā)人深思的含意,“這種意義不是在人跡罕見的高山上,也不是在深奧難解的說教里,而是在人們?nèi)粘I畹臒琅c歡樂中?!?/p>
我紙筆間跳躍著的人物們,是他們發(fā)出的感嘆調(diào),使我有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們?nèi)缌魃骋粯訚L動著,但是這一粒粒沙構(gòu)成了一個世界。
最佳位置
王凱娟
老黨40歲,不惑之年。
唯獨的愛好就是唱歌,尤其是美聲,一唱起來兩層樓都能聽得見,在他們的辦公大樓里也就成了個一呼而百“聽”的人物。他的歌屬于悠揚的類型,音很長,中間拍子的間隙能夠與京劇最長的音腔一比高低。
同事們一聽到老黨的歌聲就知道他此時不是心情舒暢就是心情郁悶。不論是領(lǐng)導(dǎo)還是科員都不在他唱歌的時候去掃興,似乎是為了保護他那易碎的自尊心。這點不怪老黨,誰讓他是拿筆桿子的,還經(jīng)常把自己定位在“清高的文人”這層格子上。
老黨的人像他的歌一樣,總是那樣慢慢悠悠,不急不慌,走路邁著四方步。雖然體胖胳膊短,卻愛把雙手背在身后,那兩只手也就只能互相拽著指尖。四四方方的臉架著四四方方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看人時總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一說起話來不但咬文嚼字,還拉著唱美聲的音腔。
同事們對這位有十五年工齡的科員有種不由的尊敬意味,一提起來就是曾經(jīng)哪位局長跟他同一科,現(xiàn)在哪位局長是他的老朋友,老黨也覺得別看自己職務(wù)不高,可是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不低。
老黨并不甘心只用聲音讓同事們知道他的影響力,還在通勤車的副座上給自己開辟了一個表演的空間。每天一上車,或是先夸打字員小張的衣服漂亮,或是問問保衛(wèi)科老李的兒子考試怎么樣,等他把坐在車上的人員一個不落的尋問一圈,也就快下車了。同事們都說老黨怎么變成了個愛操心的人呢?要是領(lǐng)導(dǎo)也能這樣就好了。老黨聽了這話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其實他認準(zhǔn)了這個副座作為表演場地,還有個原因。
那一次局長不知怎么沒有坐他的高級轎車而是上了通勤車坐在了副座上,他的到來使車上的每位職員都有些受寵若驚。一路上只聽局長談笑風(fēng)生,大家也一呼百應(yīng),氣氛非?;钴S,坐在司機后面的老黨正好看到局長的側(cè)臉。不知怎么,老黨覺得局長坐的位置像是高高在上的峰頂,像是萬人矚目的寶座,就連局長本人都顯得高大了許多。從那天起,這個座位就成了老黨的專座,從不改變。
最近辦公大樓里聽不見了老黨的歌聲,秘書科科長告訴來打聽的同事說:“老黨正忙著準(zhǔn)備這次全省科長座談會的材料呢,他最熟悉情況?!?/p>
讓老黨來準(zhǔn)備材料是局長的英明決定,因為與會人員中有一半不是他昔日的同學(xué)便是曾經(jīng)的同事。老熟人一見老黨的第一句幾乎都是:“喲,老黨,還在這哪,一別幾年不見,沒變樣啊。”他就笑笑:“是啊,我這還原地踏步呢,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就不愛當(dāng)官,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可我一點兒也沒什么所謂的不平衡感。說實話,我這個有點清高……”大家都笑而不言。
晚上這些老熟人們聚會,飯桌上高中時的同學(xué)史平問:“老黨,聽說你娶了王萍?”
老黨把酒窩都笑出來了。
史平用無限感慨的語調(diào)說:“你真是好福氣,娶了個這么漂亮的媳婦,那時她可是咱們班的班花呀。”說完便瞇起眼睛不言語了。
老黨的笑意更濃了。
酒過三巡,史平的舌頭已經(jīng)打了結(jié):“說實在的,不是我挖、挖苦你,你娶、娶了王、王萍,真是那叫癩、癩蛤蟆吃著了天鵝、鵝肉。”
老黨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
可史平早已醉眼朦朧接著說:“你說,你家王萍那么漂、漂、漂亮,人又溫柔,可你呢?圓鼓隆、隆咚一個,你倆可真是武大郎配、配潘金蓮?!?/p>
老黨手里的酒杯差點就鑲在史平的臉上了,可他沒動。就在他要動作的一瞬間,他想到這會兒是在工作,領(lǐng)導(dǎo)讓他作陪是因為他與他們曾經(jīng)的同學(xué)或同事關(guān)系,這角度就不同了,人家是客人,再說對方是省里來的,如果今天真出了什么事,交代不起呀。老黨翻來覆去地想,顫抖的手終于沒有任何動作。
王萍一看老黨進門時沒像往常一樣吃過酒后哼著小調(diào),就知道他又不痛快了;“怎么啦?這酒喝得不順暢?”
老黨不語。
王萍第二次問“怎么啦”時,老黨臉紅脖子粗地嚷:“煩不煩呀你?”
王萍被嚷愣了,問他:“今天的酒桌上不就是你原來的一些同學(xué)和同事嗎?”
老黨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王萍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們還能惹著你?誰不知道你那股酸臭勁。”
老黨不語,王萍接著問:“有咱們的老同學(xué)吧?”
老黨斜了王萍一眼:“怎么,想找誰敘敘舊?”
王萍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得了,我隨便問問?!?/p>
老黨費勁地從沙發(fā)站起來打著晃兒跟了進去:“是呀,人家都是科長、處長,我呢,只不過是個小職員罷了。”
王萍一聽火了:“就你,還真不是當(dāng)科長的料,不說別的,你那驢脾氣就不行。那年你在行政處時,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跟你們科長吵起來,人家不就是出去吃飯時簽單么,關(guān)你什么事?有你數(shù)落人家的份兒嗎?還什么劃清界線,人家叫你去是看得起你,你倒好,喝點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p>
老黨已開始退出廚房:“你煩不煩。”
王萍緊追不放:“得了,你以為我愿意說你呀?都四十歲的人了,一點沉穩(wěn)勁都沒有,你說你,從工作到現(xiàn)在,都調(diào)了多少科室了?我看,真是讓你當(dāng)科長,也干不了兩天就得下臺,你不得罪科長,開始得罪局長了呀。你呀,天生干科員的命,你不認,我也認了?!?/p>
王萍看看老黨的臉色,口氣軟了下來:“行了,別想那么多了,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我都不在乎,你還在乎什么呀?!?/p>
老黨嚷了句:“滾蛋?!北闼らT進了臥室。
老黨做夢,自己終于升為科長,他正在科室里接受同事們的恭賀時,局長來到了辦公室,親口告訴他下個月出國考察由他帶隊,還緊緊握著他的手說要一切小心,如果這次任務(wù)完成得好,一回來就分一套四室一廳的房子。正說著,耀眼的鑰匙已經(jīng)放在他手里,局長改變了想法,為了讓他更安心地工作起見,還是先把房子分給他。老黨剛要領(lǐng)著王萍去看房子,就被王萍推醒了。
真是惱火,他坐起身罵了句:“受窮的腦袋。”就一句話也不說了。王萍看他一直沉著的臉,就勸他:“行啦,我們這么多年不也是過得好好的么?”
老黨對著油條發(fā)狠,每扯下一小節(jié)就哼一聲:“你知道什么?哼!我雖沒上過大學(xué),可也是個大專畢業(yè),那個年代,哼!能坐辦公室里,誰不說我有出息,哼!這就是命,如果不是我因為太正直,說實話得罪了幾次領(lǐng)導(dǎo),哼!沒準(zhǔn)現(xiàn)在也是個人物了呢,最起碼我媽死時也不用求爺爺告奶奶地才弄來三輛送殯車,哼……”
王萍只由著他嘮叨。
老黨自打坐在辦公桌前就一直用鋼筆戳著稿紙,坐在對桌的小劉口若懸河地哇啦哇啦,他的自殺想法就時斷時繼:割腕?倒是方便、有效。
“嘿,我一看那小子就像個賊,”
可是那得多疼啊,看著自己的血往外流,
“人又不那么多,他非貼著我后面站著,”
太恐怖;跳樓?摔死還行,
“手指頭都探進我屁股兜里了,”
摔個殘疾更麻煩了;上吊?死得難受不說,死后那樣也太難看。
“我那兜里只有坐公車的車票,就沒理他,”
吃藥?那滋味也不好受,再說,自己天生對藥就有反應(yīng),
“可他手也不行呀,總在兜口那磨嘰,我回頭看他一眼,”
還沒吃呢保準(zhǔn)就得吐出來;唉,對了,跳河?不行,
“他立刻看別處,臨到站了,我覺得就這么放過他太可惜了,”
自己會游泳,這一下水條件反射,還下不去。
“我就在腳剛邁出第一步時回頭說:‘我這兜里只有車票,你拿去又報不了’?!?/p>
死也這么難,得了,我也死不成了,就好死不如賴活著吧。他把鋼筆往桌上一扔,長嘆一口氣。
小劉說:“是呀,你說他干什么不好,非得掏包,再說看準(zhǔn)點兒呀,掏我的包,真是。”
老黨閉上眼睛點點頭:“人有時候就得逆來順受,一開始雖然別扭,好像是錯了位的骨頭,可日子長了,那骨頭也就錯位待著了,只不過是陰天下雨時會疼,平常也無大礙?!毙⒌芍劬Σ恢趺唇酉戮?。
老黨一想開了,壓在心頭的大石頭也輕了許多,傍晚坐上通勤車就唱起了《敢問路在何方》,車穩(wěn)穩(wěn)地開了。
今天的天氣格外地好,天空瓦藍瓦藍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墜,也就沒了那種耀眼的光,天邊變紅的云彩追逐著夕陽最后的光芒,看得人心都透亮。老黨看著天心想:其實日子就是那么回事,人活一生最后不都圖個安逸,能輕輕松松地離開這人間么?我只不過是提前進入狀態(tài)罷了,現(xiàn)在誰有我這么清閑呀?房子雖然是小了點,但有地方住,還有份外人看起來不錯的工作,家里有點兒磕磕絆絆的事,老婆還知道疼我,再說兒子都10歲了,學(xué)習(xí)不錯,興許我兒子以后能當(dāng)上大官呢……老黨就對那自殺的想法后怕起來,心想那會兒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幸虧沒死,這也許就是命!
老黨從兜里掏出了煙,點著一支,又遞給司機師傅一支。司機有點受寵若驚,他這種舉動可是稀有,就連領(lǐng)導(dǎo)都不常見,有人甚至不知道老黨會抽煙。王師傅趕忙拿手去接,就在接煙的當(dāng)子,老黨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向左移了一下,然后一聲爆響……
老黨死了。原因簡單,下班高峰期車多、人多,老黨在給王師傅遞煙時,通勤車前面恰巧是一輛大貨車,大貨車來了個急剎車,而王師傅根本沒看前方,雖然他下意識地一打方向,倒把老黨這面送了出去,通勤車直接鉆進了貨車底下,老黨被擠在了里面。后據(jù)醫(yī)生的報告說:致命的是兩塊玻璃碴,一塊扎在咽喉,一塊扎在動脈,其中任意一塊都可以要他的命。
老黨的葬禮也簡單,看上去人不多。誰有時間來參加葬禮呀,都那么忙!除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雙親外,還有哭得死去活來的王萍和10歲的兒子。同事們都是來送點錢,說兩句慰問的話便走了。史平也來了,他勸王萍說:“人都死了,別太傷心了,還有孩子呢?!蓖跗颊f:“我覺得有點對不起老黨,我了解他,他這一生都這么平凡地過來了,死了還這么冷清,九泉之下他也不順心呀,難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命?”
生活還是進行,什么都沒變,還是藍天、白云;還是奔波勞碌;還是那輛通勤車;還是那位司機,只不過通勤車的副座又有人坐了上去……
2001年10月7日
作者簡介:
王凱娟,女,1982年10月生,河北承德人。魯迅文學(xué)院2001期作家班學(xué)員,現(xiàn)在北京廣播學(xué)院進修,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