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很好，就像一個人能感覺到好一樣我知道自己很好。真的很好。

我的大學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的床在宿舍的窗邊，每天可以曬到太陽；每個有陽光的下午，圖書館那個靠窗的位置總是我坐；自習教室固定的位子每天總是被那個愛干凈的男孩擦得光亮；教室的窗外，是水杉，枝繁葉茂，有時我看著它，心里就一點一點地幸福起來……

一切都如此美好，我心中的快樂可以用雙手捧起。

但是我知道，我的人生原本并不會是這樣，如果沒有巧巧。

兩年前——現在我大一，兩年前我是高三——我在一所省重點讀高三。身邊的同學都是非常聰明且刻苦的，我生活在一種強手如林的感覺中，似乎壓力一天比一天大。每天游蕩在六門課程之間，像一個無處可歸的幽靈。上課時，思想會不知不覺飄走很遠；做題目，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么；而考試，一次比一次差，越來越沒感覺——似乎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了。于是我對自己說：“汪小星，你不行的，放棄了吧?！币粋€人要選擇放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開始縱容自己，借很多很多漫畫書來看，上課看下課看。白天看完書回家，晚上聽Wa1kman，漫無目的地從這個臺調到那個臺，聽電臺的DJ講著別人的故事，精彩的生活。我想，我的生活只是空白。

這樣的日子，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種墮落，更不用說在那樣一種視時間為生命的環(huán)境中了。我感到很孤獨——也許一直以來我都是孤獨的，只不過從前沒有覺察到而已。

這種“墮落”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自己開始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境地：我開始哭，開始失眠?？粗S藤千穗的漫畫，看著那些唯美的畫面，幾近于完美的人物，忍不住地鼻頭就酸了起來。聽著王菲的卡帶，那一種音樂，沒來由地顧影自憐，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把她歌紙上有如鬼魅般的臉一塊一塊地包圍住。眼淚干過，留下一張奇怪地扭曲了的臉。晚上睡不著，聽午夜電臺里的節(jié)目，男男女女，醉生夢死。我把頭埋在被窩里，低低地啜泣著，不明白原來那個開朗樂觀的小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終于有一天，我看著眼前的歷史考綱，忍不住把那些紙一張張撕碎了，然后，抱著我的毛公仔“阿寶”，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一邊哭一邊說：“我不要這樣?！笨蘼曇齺砹税职謰寢?。在他們的手足無措里，在阿寶濕濕的絨毛里，我就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很小的小孩，一點點、一點點地讓自己蜷縮，躲在一個自閉的角落里，哭泣。

然后，我離開了學校，或者說，我離開了那個壓抑的地方。在這之前，我很聽話地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這讓大人們吃驚，吃驚于我的聽話。在那一段時間里，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我想要什么，只是別人不懂。于是，在那個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里，我很策略地跟她談話。我絮絮叨叨地和她講，講在學校里的不如意，講孤獨——這都是真的——我想讓她覺得，我需要靜養(yǎng)。我還和她講去過的一個療養(yǎng)院，談起在那兒做護士的表姐。只有這時，我才露出平靜快樂的神態(tài)，而在其他時候，我總是很驚惶的樣子。結果，兩個星期后，我住進了那個療養(yǎng)院。

那個療養(yǎng)院在一個不很遠的小鎮(zhèn)上，離我的老家很近。我一個遠房的表姐在那里做護士，雖然地方不很大，但那里環(huán)境很好。我喜歡有一點仙氣，有一點鬼氣；安靜，加一點無聊也不錯，這一切這里都具備。療養(yǎng)院是幾座二層的小樓，白墻紅瓦，很是整齊。環(huán)著小樓的，是一塊綠地，中央有一個湖，湖邊綠樹，很美。據說這里曾是某位要人的休養(yǎng)之地，級別還很高，但現在多數住著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一個女孩，叫巧巧。

我第一次看到巧巧，就是在那個湖邊。

我?guī)е械穆嫊?、老舊的隨身聽和阿寶來到了療養(yǎng)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還是為了繼續(xù)那種逃避的日子：一樣地看漫畫，一樣地聽隨身聽，一樣地和我的阿寶絮絮叨叨……漸漸地，老人們看我的眼光中，有了一點奇怪；而表姐看我時，眼中也帶上了憂郁。我知道在別人眼中，自己的言行很古怪；可我只是很累很累，想好好歇一歇。也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想到為我擔了心的爸媽，有愧疚，卻只是淺淺的夢，醒過即忘。

當然，我也帶上了教科書。原本我想不在那樣一種環(huán)境中，也許就能平靜一點看看書，但是我錯了。每當我拿起書，腦中就回憶起過去，然后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把大大小小的十幾本書鋪在床板上，鋪蓋下。做完了這一切，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一回頭，就看見了巧巧。

巧巧穿著白衣白褲，正站在湖邊，像是在看著什么。陽光毫無保留地瀉在她身上，一時竟讓我覺得有一絲眩目。她是誰？我急忙去問別人。在廊中曬太陽的老人不以為然地慢慢說：“叫巧巧。小丫頭人長得蠻漂亮，可就是腦子不好，是個弱智兒?！蓖瑯拥难凵瘢彝蝗簧鱿虢咏脑竿?。

很巧的，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我又看見了巧巧。無人注意時，我偷偷地溜出了房間。還是在那個湖邊，還是白衣白褲的巧巧，還是默默靜立，我慢慢走到她身后，輕輕地叫了一聲：“巧巧？”她回轉過身，定定地看我，眼睛眨眨，又看著我——巧巧的眼睛，很深很深，雖然是黑色，卻讓人感覺有一種湛藍湛藍的氣味——“巧巧，”她看著我，自言自語，“我是巧巧?！币蛔忠活D，說著就格格地笑起來。已經是黃昏了，太陽早就落下了地平線，空氣曖昧，光線昏暗，但此時巧巧的笑，讓我覺得一圈光芒從她光潔的額頭上，從微微瞇縫的眼中，從好看的弧形的嘴巴里，漣漪般地擴散開。我好像又感覺到了那種陽光般的眩目，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先是微微笑，然后就格格地笑了——我聽見巧巧喊我“姐姐”。

接下來的日子像流水一樣的飛快逝去。我和巧巧漸漸地越走越近，很多時候她會來我的房間，好奇地翻弄書和隨身聽——那只是一種幼兒般的好奇——而對于阿寶，她也是很喜歡很喜歡。她會和阿寶對眼看著，然后微微笑，也會和它講話，更經常把她那光潔的額頭埋入阿寶的絨毛中。巧巧，把對阿寶的喜愛毫無保留地傾瀉，一如那些單純快樂的女孩子。更多時候，我們會坐在湖邊，我靠著巧巧，巧巧抱著阿寶，吹著輕輕的風。和巧巧在一起，身心俱疲的我真的感覺到了放松，臉上也有了笑容。從前也許還回避那些詫異的眼神，現在，對著人們的不屑與憐憫，或者更多，我也可以從容地笑一笑。

過去的日子，曾經傷得我的心不知所措：彷徨、迷惘。和巧巧在一起，我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這是我曾不愿用，更不敢用，卻不得不用的一個詞。巧巧現在加入了我。她，我，我們是我現在的生活。

時間漸漸抹平了我心頭的拘謹，卻不善待巧巧。巧巧是個智障兒，智力發(fā)育還比不上3歲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冷冷的目光，是她接受的一切。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可當我看見巧巧生活在那樣目光下，卻依然無動于四周、天真無邪的樣子時，我也會心酸，不管這是觸景生情還是其他什么。我覺得不能讓巧巧再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為著她的眩目，為著她的笑，為著她叫我姐姐，為著她說過的“我好羨慕你”……

我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也很難說出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巧巧——我決定去上學，讀完高中，上大學，繼續(xù)走自己曾一度逃開的那條路。爸媽很高興，表姐也為我的轉變而開心，療養(yǎng)院的人都覺得我“改邪歸正”了——只有巧巧，她雖然還是淺淺地笑，可我總覺得似乎有一層陰影蒙在她臉上。我告訴巧巧我要走了，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我——湛藍湛藍的氣息——微微地笑，慢慢地說“姐姐”，依然天真無邪。我的眼淚掉下來，一滴，兩滴，落在巧巧的手背上。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叫她自己保重，告訴她我還會回來的。我說：“巧巧，你要等我?！鼻汕蛇€是靜默地笑著，微微地點頭，緊緊抱著我留給她的阿寶，微微點頭。

我終于還是走了。

離開的日子，就像是釀酒的過程——悠長的等待。我在志愿表上無一例外地填上了“特殊教育”這個專業(yè)——是為巧巧，為了我們的歲月——我不是救世主，但是我要救巧巧，因為她是我的救世主。

后記：不久，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理想的專業(yè)，在大學的生活中，巧巧是我心里一直牽掛的。在大一的暑假，我又去療養(yǎng)院，去看看表姐，去看巧巧。表姐嫁人了，生活很快樂。巧巧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對于療養(yǎng)院來說，也許巧巧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我也是。但是對于我來說，巧巧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天使，一個奇跡，無須過多言語，就能改變一切。巧巧是不在療養(yǎng)院了，可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某處，在等著我——因為她帶走了阿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