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馬蔫了。

飯不思，茶不飲，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眼瞅著腮幫子瘦了，胡碴子肥了。

馬龍原本就瘦，初次照面，容易讓人想起一句成語：饑寒交迫。不過，這一瘦，人反到精神了。你瞧他，說話干干脆脆，辦事風風火火。尤其到了酒桌上，每每妙語連珠，一種馬龍式的幽默如同陳年的酒香從他密匝匝的胡碴里裊裊彌散，于是，在大伙會心的笑聲中，他眼角的魚尾紋也滋潤地舒展開來，臉上的笑容也隨之燦爛了許多。

當然，老馬也有煩心的事。只不過，這一回是他自找的。

上級提拔他，讓他去汽車站當站長。他呢，居然受了驚嚇，仿佛楊白勞撞上了黃世仁，錯愕中，兀自露出破綻了。真的，在中國當官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字眼呀。尤其在威海，在這個農(nóng)耕經(jīng)濟傳統(tǒng)悠久的濱海小城，當官的滋味更是妙不可言。這么好的機會，別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他倒好，天上掉餡餅，反而埋怨砸錯了人。你說，他腦殼里是不是進水了?!

看得出，他有自己的理解。

并非天生厭惡作官，只是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他對仕途的看法完全改變了。的確，當年的“走資派”儼然就是一具具沉重的政治甲骨，前車之鑒啊!從那時起，他便有了深刻的警惕。他覺得，當官如同一個噯昧的陷阱，一旦落網(wǎng)，日后很可能身敗名裂。然而，怕什么偏偏來什么。雖說時過境遷，畢竟余悸猶存，以至于一提當官這碼事，他老馬便杯弓蛇影，本能地產(chǎn)生一種恐懼的感覺。

（二）

第一次感覺恐懼，是看見爹吐血。

原本是一個寧靜的黃昏，倦鳥歸林，牛羊回圈惟有爹那疲憊的身影還在房東的小菜地上晃動著?？靸赡炅税?，他就這樣不停地忙碌：運石、燒磚、備木料……如同一只筑巢的螞蟻，爹用汗水一點點積攢著一個歡樂的時刻——頂多再有半個月，新房就能動工了。一家三代一盤炕，祖祖輩輩多少年，如今就要熬到頭了。是啊，菜地雖小，卻分明是全家的福址，誰能想象轉瞬間它竟成為生命的祭壇呢？!

起先是干咳。接著，一次突然的痙攣子彈一般擊中了爹。他雙手捺住胸口，痛苦地搐動了一下，就在這同時，一串古怪的聲音從爹身體的某個角落進出，震顫中，寧靜的黃昏傾斜了。爹虔誠地俯在草叢里，像一具供奉的犧牲。血，淋淋漓漓地從他的嘴角涌出來，在草地上洇展，渲染，仿佛花蕊慢慢綻放，綻成一朵又一朵恐怖的花。

這是爹自我祭奠的花環(huán)么?

1957年，爹正巧57歲。宿命?還是巧合?

娘大病一場。一個多月后，她搖搖晃晃爬起來。新房終于動工了。應急的錢款是靠爹的面子東拼西湊借來的。父債子還是老規(guī)矩，于是，馬龍繼承了第一筆也是唯一的一筆遺產(chǎn)——280元債務。在當時，這已然是一個令人眩暈的天文數(shù)字了。

那一年，馬龍剛滿九歲。

打那兒，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了。

馬龍發(fā)現(xiàn)，娘經(jīng)常喝涮鍋水。那聲音像呼嘯的鞭梢，銳利地擊打著他的耳膜。起初，聲音很大，“咕咚咕咚”的吞咽聲在娘的前襟里發(fā)出空洞的震響，漸漸的又變成一條細線，若隱若現(xiàn)，似溪水悄然嗚咽。碰上兒子疑惑的目光，娘便夸張地抹下嘴，臉上甚至浮上一縷笑影。馬龍的眼睛忽地一酸，這是怎樣的笑啊!想想吧，沒有門牙，娘的笑會是什么模樣呢?聽二嬸說，這是他從未謀面的大哥給娘的紀念。大哥是在解放沂源南麻的戰(zhàn)斗中犧牲的。村干部們把娘請到村委會，支吾著不敢說實話?！吧┳?，解放了，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薄笆前。竺装酌婀軌?，一頓飯一個大蘋果?！蹦镌铰犜胶?，“你們到底要說啥呀?”村長嘆口氣，一拍大腿“咳，跟你說實話吧……”話音剛落，娘一頭栽倒了。從那以后，娘的笑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瓷先ズ芸斩?，笑意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是啊，青年喪子，中年喪夫，娘這輩子不易呀。兒子的孝心很樸素，沒別的就是多干活。記得第一次挑水，是他硬犟著去的。當一百多斤的重量橫上肩頭時，小馬龍幾乎產(chǎn)生了絕望的感覺。他憋住氣，小臉漲得通紅，兩手死死托住扁擔拼命一拱，剎那間，肩胛發(fā)出“吱嘎”的怪響，肩頭塌陷般進出刺痛，身體踉蹌了一下，水桶翻倒了。

從此，村口的井臺上，時常出現(xiàn)一個男孩子瘦弱而倔強的身影。他努著全身的氣力撐起一個難以平衡的支點，右肩深深地隱下去，左肩高高地翹起來，身體歪斜著，掙扎著，就這樣，行行復行行，小馬龍一路踉蹌著走出童年。

13歲馬龍小學畢業(yè)。他丟開書包扛起镢頭。他要掙工分，掙很多很多，不然的話，280元的債靠啥還呢?論起來，農(nóng)活里掙分最多的就是推小車。大人10分，小孩減半。一半就一半吧。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天沒放亮，撞撞地晃，沒走多遠，他便氣喘吁吁了。突然，車輪一顛，渾身遽然傾斜，沒等反應過來，車把便呼嘯著把他撂倒了。車翻了!連人帶車折著斤斗從崖畔跌了下去。那可是兩丈多高的土崖呀。太恐怖了，那情形，事后想起來讓人直冒冷汗，倒不是惦記身家性命，而是擔心借來的推車，萬一有個閃失如何交代呢?!

事后，二嬸大發(fā)感慨：“就是善有善報嘛，老馬家祖上準保積了德。”娘輕輕嘆了口氣：“這娃子，命大。”

劫難風流。人生的苦難如同淬火的冰水既折磨了他，又成全了他，當年輕的激情打著寒戰(zhàn)一次次從冰水中掙扎而出時，他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變得足夠堅強，而這堅強也自然成為他最寶貴的人生財富了。

馬龍說，當初磕磕碰碰倒在其次，那些年，最難捱的滋味就是餓。那感覺沒完沒了影子一樣糾纏著他也折磨著他。那時，他唯一的奢望就是放開肚皮吃一頓，不在乎孬好，只要吃飽就足夠了。

機會到底讓他給盼來了。

1962年，他翻山越嶺，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去領救濟糧。七斤瓜干，安慰式的?？神R龍已經(jīng)覺得發(fā)了大財。糧食真是一個好東西啊。有了它，崎嶇的山路不再漫長，他邊走邊吃，運輸變成了一種享受，一種快樂?；氐郊依镆贿^稱，乖乖，七斤瓜干竟生生被他吃掉一半多。

實際上，折磨他的還有另一種饑餓。書不能念了，將來的出路在哪兒?困惑中，一縷琴聲飄然而至，如同報曉的晨曦，給憂郁的生活背景涂上一抹亮色。唱戲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是貨郎，也是個戲迷。每逢進城購貨，他總要看場京劇?；丶液笕砸猹q未盡，于是，抑揚頓挫的京腔便鴿哨般在胡同里久久盤桓，給寂寞中的老少爺們帶來少許的快樂。

當時，三年自然災害已近尾聲，鄉(xiāng)親們謝天謝地，他們組織起劇團，要熱鬧一下。導演的角色自然非老爺子莫屬?？墒牵瑳]有劇本，老頭又不會寫字，小馬龍便自告奮勇?lián)蚊貢Ｃ刻焱砩?，一老一少挑燈夜?zhàn)，老的一字一句地念，小的一筆一劃地寫。日子久了，馬龍便有些開竅，字里行間竟?jié)u漸讀出對于生活新的感悟和理解。1963年春節(jié)，文登京劇團下鄉(xiāng)演出，他心癢難耐，但又阮囊羞澀。娘知道了他的心思，顛著小腳跑出去借錢。就這樣，他過了有生以來最奢侈的一個春節(jié)。一塊錢，讓他一口氣看了四出戲，直看得他如醉如癡，好像把一輩子的戲癮都過足了。

17歲，他人了團，小小團徽往胸前一別，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

1964年，上級召開民兵工作會，他被選為代表。臨行前，娘借錢扯了幾尺布。長這么大，他還頭一遭夏天穿長褲。娘說，去開會，穿得要像個樣。

(三)

1967年，馬龍的人生出現(xiàn)了第一次重大轉折。經(jīng)村里推薦，他進了社辦工廠。雖說還是工分計酬，每月僅僅6塊錢的工資，但對他來說，已不啻為經(jīng)濟上的一次歷史性解放。轉過年來，他終于還清了280元的舊債。那一刻，慷慨而又悲壯，為了那一刻，他奮斗了整整11年!

后來，他調(diào)入煙臺汽運公司。先干鉗工，后作文書，再后來，又把團支部書記的角色演繹得有聲有色。由于成績突出，他被評為“學雷鋒標兵”，并連續(xù)五年當選先進生產(chǎn)者。1974年，馬龍政治生涯中一次重要機遇出現(xiàn)子。當時恰逢突擊提干，組織上有意培養(yǎng)他作支部書記，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絕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他馬龍怎么會拿自個的身家性命去同政治作賭博呢?

他相信自己的選擇。工作之余，偷著學開車。一不留神，車翻了。結果，挨了這輩子唯一的紀律處分。上級本想從輕發(fā)落，他找到領導誠懇地要求加“刑”：“警告輕了點，還是記過吧。”領導最終同意了他的意見。親朋好友不理解，他淡然一笑，“自己要求嚴一點是應該的?！?/p>

1978年10月，為了照顧年邁的老母親，他調(diào)到乳山二輕工業(yè)局，改行干了保衛(wèi)工作。這期間，他八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記功三次，記大功三次，由他首創(chuàng)的全系統(tǒng)檔案和各企業(yè)重要部位安全防范圖更可謂錦上添花?！霸趺礃樱氯ジ蓮S長吧。”領導意有所屬，他卻不解風情，推脫再三，終于溜號了。沒想到，事隔多年，命運再度叩門。這一回，他態(tài)度依舊卻又心情復雜。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他對汽車站的情況很了解，說起來揪心那!由于個體運營的沖擊，車站的經(jīng)濟效益連年滑坡，綱紀廢弛，人心都散了。這關口，上級臨危授命，用意自然不言而喻?？墒?，攬下瓷器活，有金剛鉆嗎?思前想后，這差事還是不能接。他稱病在家，一窩就是十多天。沒承想，上級比他更高明，先公布任命，再實行安撫：“別急著上班，先養(yǎng)養(yǎng)再說。”他有苦難言，這不是逼上梁山嘛!咳，他仰天長嘆，認命吧。

（四）

1994年4月10日，威海汽車站站長馬龍走馬上任了。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馬站長頭—就把大伙燒得無話可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不服這個理?一出手，他就把牛鼻子牽住了。

變化是從細節(jié)開始的。

譬如上班打卡，一開始有些人不習慣?？墒?，當他們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第一個打卡的總是站長時，便從中悟到了什么。的確，站長的表率無異于權威的注釋：制度就是原則，就像街頭的紅綠燈，令行禁止容不得半點含糊，站長尚不例外，更遑論他人呢!

話又說回來，牛野慣了，偶爾也會尥下蹶子。一次，兩個職工上班吵架影響惡劣。研究處理的時候，說客來了?！罢鹃L，他倆是初犯，您就抬抬手，從輕吧?！瘪R龍犯了躊躇，輕罰猶如兒戲，可真要重罰又于心不忍。斟酌再三，他還是把臉一沉：軍中無戲言。否則，曹孟德何必割須代首，諸葛亮又何必揮淚斬馬謖呢?!

處罰決定公布了。平地一聲雷，直驚得大伙兒瞠目結舌：乖乖，每人罰款一千元，降一個服務星級，不用說，工資獎金也跟著受了株連。好家伙，動真格的了!

沒錯，“舉一綱而萬目張”。管理既然是提綱挈領，措施就必須條分縷析55項崗位職責311條具體條款猶如縱橫交織的經(jīng)線和緯線，編織出一張高效高產(chǎn)的管理之網(wǎng)，一經(jīng)操作，收獲只是時間問題了。

接下來，．車站開展了“主人翁與市場經(jīng)濟主題教育活動”。1996年6月，威海汽車站首次向社會公布十二項服務承諾?！拔⑿υ谕?，滿意在車站”由口號一步步轉化為旅客們的心理感受，車站也由低谷開始了向巔峰的歷史性跨越。客運收入、客運量、利潤三項主要經(jīng)濟指標以年均30％的速度遞增，2000年實現(xiàn)利潤二百四十八萬元，比1994年增長41．3％，職工人均收入也由當時的三千多元增至一萬二千五百元，增幅達38．5％，旅客發(fā)送量增長五倍以上。威海汽車站因此被市政府、省交通廳評為“文明示范窗口單位”和“一級客運站”，并連續(xù)四年被交通部評為“文明汽車客運站”。2000年，在“山東省第三屆消費者滿意單位”評選中，威海汽車站金榜題名，成為全省汽車站中獲此殊榮的唯一代表。

局面扭轉了，效益上去了，他馬站長又有了新想法。在職工大會上，他目光炯炯，“年輕人，應該天天向上，如果老是重復昨天怎么行呢？”說著，扳起三個指頭“依我看，同志們應該做到三能，就是走著能看(發(fā)現(xiàn)問題)，站著能說(有獨到見解)，坐下能寫?！睘榱擞又袊尤隬TO，他又提出，干部職工要盡快掌握外語和法律知識。不久，有關學習班便正式開課。

2000年11月，一本裝幀精美的“威海汽車站站史”正式出版?！拌b往知來”無疑是老馬的初衷?？偨Y歷史，同時也創(chuàng)造歷史，他老馬頭一回當主編就在全國車站中開創(chuàng)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先例。

老馬今年五十有三，雖說年過半百卻不知老之將至，每天早上還是天不亮就往車站跑；星期天，節(jié)假日也還是不休息；有時犯了病，就干脆靠在辦公室里打點滴。那情形，別人看上去都覺得累，他卻很滿足也很愜意似的。偶有閑暇，他也會突發(fā)奇想，比如：發(fā)電機用汽油或其它能源發(fā)動之后，能不能轉而用自身的電替代工作?再比如，衣服是不是可以利用太陽能而且可以溫度自調(diào)?等等，想到這，他仿佛受了蠱惑，沉吟半晌，末了，深深地嘆一口氣，咳，人這輩子，真是一言難盡那。

責任編輯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