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騎摩托車去Grimsel山口,天晚又不巧趕上了陰雨,將本來一幅壯麗的阿爾卑斯山巔的畫卷扭曲成了“地獄之門”,讓我對它的蒼涼之美有了更深的理解,但總感到美中不足。無論如何得還阿爾卑斯山的本來面貌,讓它在自己的記憶中閃耀出另一種光芒來。于是,今天我和丹尼爾再整行裝,重跨坐騎,在晨光中從伯爾尼市出發(fā),穿過風(fēng)光迤邐的伯爾尼高原湖區(qū),再次奔向氣勢磅礴的阿爾卑斯山。
晨曲畢竟與暮歌不同,沒有了日末西山的倉皇緊迫,代之而來的是全身心的輕松。今天顯然是個驅(qū)車兜風(fēng)的好天氣,一路上時時會遇到成幫結(jié)伙的摩托車隊,駕車人都十分愉快友好。急馳的兩輛車迎面錯過,雙方都相互抬手致意。有時遇到一長串十幾輛輕騎魚貫而行,人人向你致意,讓你還不完的禮。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呼嘯而來的駕車人雙手不離車把,遇到迎面的同行,僅把左腳抬離腳蹬,腳心向前,權(quán)作手臂,舉“手”致意。第一次見到此景,我以為是在開玩笑,可一次又一次見到問候者一臉嚴(yán)肅,腳抬得像模像樣,才醒悟到這是一種獨(dú)特的摩托車手的致意方式。于是,我們也如法炮制,一路上笨拙地頻頻抬腳。就這樣,沐浴著晨風(fēng),在牛鈴清亮的叮當(dāng)聲中,我們駛過伯爾尼高原緩緩起伏的綠色山巒,駛過飾滿鮮花的夏萊木屋和水光山影的四州湖。剛才還在遠(yuǎn)方地平線上的莽莽阿爾卑斯雪峰變得越來越清晰,公路開始持續(xù)上坡,著名的Sustonpass公路就要開始了。
瑞士的鐵路公路交通系統(tǒng)在世界上首屈一指。崇山峻嶺,千溝萬壑,鐵路公路四通八達(dá)。鋪著絞軌的小火車穿山過澗可送游人到阿爾卑斯山巔,就是海拔一兩千米的深山中幾戶人家的小山村,也有一條高質(zhì)量的小公路可通達(dá)。而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Sustonpass公路則是瑞士公路建筑史上的杰作。
從Wasse開始,Sustonpass公路攀升在Reuss河谷中。這是一條并不狹窄但持續(xù)抬升的河谷,沒有平坦的谷地,呈V字形被兩邊的大山所挾持,V形谷底是奔流的河水。兩側(cè)高山的背后巍然而立的是一座座海拔3000米以上的雪峰,好像是兩排白發(fā)蒼蒼的威嚴(yán)老人,低頭俯視著自己胸膛上那螞蟻搬家般連成一線、川流不息的車隊。高聳入云的山谷終極處是巍峨的五指峰(Funffingerstocke),它那簇?fù)碓谝黄鸬睦茄腊愕姆寮购脱埌憷p繞在山頸閃閃發(fā)光的冰川,讓人像面對上帝一樣肅然起敬。Sustonpass公路最與眾不同的魅力在于它不像大多數(shù)山谷中的公路那樣,在一座又一座大山山腰上蜿蜒,轉(zhuǎn)過一座山景色就一換,山重水復(fù),讓行路人只知身在此山中,卻不知此山真面目,也不知自己去向何方。而Sustonpass公路幾乎是在一條筆直的山谷中不斷地上升,雖然也有迂回輾轉(zhuǎn),但一路上,F(xiàn)unffingerstock峰和Suston峰那奧林帕斯山圣殿般壯麗的身影,永遠(yuǎn)從幾乎同一個角度,不可遮擋地以莊嚴(yán)的沉默召喚著蕓蕓眾生,指示著道路輝煌的終點。在這種無法抗拒的巨大魅力籠罩下,人如蟲蟻般渺小,震耳欲聾的摩托車馬達(dá)的轟鳴也變成了蚊蟲可憐的嗡嗡聲。飛越山口的萬丈豪情化成了一腔虔誠,我們就像誠惶誠恐的朝拜者一樣,匍匐著向那似乎是高不可及的終極山口爬去。
漸漸地,銀鏈般飄繞在山頸的冰川變成了厚重濘滯的灰綠色巨蟒,代表著人世間生命的綠色植被消失了,鐵灰色的巖石徹底裸露了出來,變成了伸手可及、遮天蔽日的石壁。陰森森的石崖?lián)踝×嗣骰位蔚年柟?,卻敞開了圣殿的大門——海拔2224米的Suston山口遂道。在峭壁的陰影中,摩托車進(jìn)入了323米長的遂道。我心中隱約出現(xiàn)一絲遺憾:難道這不見天日的隧道就是我們追求的終極和全部,就是那讓我們誠惶誠恐的天堂圣殿?
心中的遺憾尚未出口,一片明亮的陽光撲了一身一臉,車已駛出了隧道。人,則大張著嘴,目瞪口呆地定住了——燦爛的陽光下,眼前豁然展開一幅壯麗無比的阿爾卑斯山的畫卷:山巒起伏,河谷深壑,雪峰林立,冰川縱橫。面對此情此景,所有文字都失去了作用。只有“??!”這個人類語言中最簡單的符號沖出了所有人的胸膛。
阿爾卑斯好像早已洞察一切,群山擁推出Suston峰,不偏不倚正對山口隧道的出口而立。它炫耀地從口中傾吐出一面山坡般巨大的冰舌,反射著耀眼陽光的灰綠色舌體一直伸延到隧道的腳下,好像在嘲弄剛剛鉆出隧道的游人。這蔑視蒼穹、冷眼人間的氣焰,讓正要抒懷一覽眾山小的人們豪情不在。在存在了億萬年的大自然面前,人類是何等渺?。?/p>
從隧道出口沿一坡路向下幾十米就來到了冰舌邊。為了方便人們觀賞Suston冰川的雄姿,這里開辟了一個不小的停車場,今天就像一個摩托車博覽會。停車場邊的山坳里建了一座夏萊式的咖啡館兼旅游紀(jì)念品小店。從摩托車上下來的人們,摘掉頭盔,脫去厚重的皮衣褲,要上一杯咖啡,坐在露天茶座上,面對冰舌,舒展四肢,微閉雙目,盡情地享受著陽光。這是阿爾卑斯山任何一個高山滑雪場常見的景象。我們不甘落俗,從摩托車下來,便一鼓作氣徑直登上了冰舌正前方亂石堆積成的山崗。這種小山崗是伴生于冰川的特殊地理現(xiàn)象:從山巔熔巖般緩慢而下的冰雪中裹挾著的亂石泥沙,在向前的移動中不斷沉積下來,滯留在冰舌兩側(cè)流速更為緩慢的區(qū)域。氣候變暖使冰川融化而后退,這些沉積物便顯露出來,在曾被冰川填滿的山谷的兩側(cè)形成兩列或長或短的亂石崗。歲月流逝,風(fēng)帶來的種子在亂石縫中發(fā)了芽。慢慢地,綠草野花鋪滿了山崗,歲歲枯榮,為冰冷沉寂的冰川增添了生命的色彩。
我們沿著小山崗上一條在青草中踏出的崎嶇小路,一直走到離冰舌最近之處。巨大的冰舌順坡而下,從其上方兩側(cè)的山脊向左右伸展著幾十米厚的積雪層,如同兩支長長的巨翼,要展翅飛翔。從此處看近在咫尺的冰舌,似乎沒有了剛才不可一世的氣焰。雖然更顯龐大,但在盛夏強(qiáng)烈的陽光下,顯出一付懶洋洋的樣子。冰舌前鋒遍布的冰縫中的涓涓細(xì)流,像被太陽打敗的巨人淌下的無可奈何的口水,在冰舌下積成一汪白綠色的水潭。水面上漂浮著形態(tài)各異的浮冰。伸手入水,冰涼徹骨。潭邊亂石中卻不屈不撓怒放著粉紅色的野花。四周寂靜得能聽見陽光傾瀉的聲音。傾瀉下來的陽光又從冰面上反射回來,晃得人睜不開眼。時時地,飛來一只高山蠅,在耳邊嗡嗡地繞著圈兒,好像在告訴你:這就是原始的大自然。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那里,面對億萬年的太陽和冰川,想像著那茫茫蒼海怎樣悄悄地隆起變成高聳入云的山峰;那輕盈的雪花怎樣靜靜地飄落凝成厚重崢嶸的冰川;這涓涓細(xì)流怎樣漸漸地壯大匯成波濤洶涌的長河;這一汪冰水又怎樣慢慢聚集形成浩瀚的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