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荒涼的山崗上,月光灑滿了整個斜坡,將他的輪廓剪成一只孤獨的大雁,靜靜躺在一些碎落的松枝和石塊之上。他提著殘留殷殷紅痕的“罪人殺”①,望著那團隆起的土,知道那是她曾經(jīng)停留過的地方。不知不覺中,篝火燃盡了最后的眷戀,化作殘灰和青煙,將他完全圍繞。片刻之間,他已經(jīng)不知所蹤,就好像隨著最后一點火星湮滅,消失在她永恒靜止的記憶之中。
我,只是個影子。
你,心里有個名字。
他在山間野路上飛奔,風在耳邊呼嘯不停。不曾覺得干枯的樹枝刮破了他的臉,也不曾知曉天邊奇異的火光將要焚燒到什么時候。對他而言,這殘留的時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從丹波到山城,從小濱到近江,到處都是滿野的餓殍,到處都是生離死別的凄慘淚語,自從天草的那場動亂②開始,他似乎已經(jīng)可以猜到終將會有這一天的到來。他和她曾經(jīng)圍坐過的篝火慢慢散去,他們兩人分別以各自的方式走向幽冥。
他沒有想到過,在這條趕赴冥府的路上還會遇見這樣一個和她如此相像的人。
也許一切的憶念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在這亂世之中,多少故事都在無窮無盡地復制。并非唯獨只有他們兩個,被分離在永恒的阻隔間,不得相見。
他看著她一臉的請求,無法想像是什么使她堅持幾個月獨自在這荒野等待,沒有食物,沒有一切的希望,有的只是身邊逝去的親人。本身已經(jīng)無力的她一直等著能有人幫她與心中所愛之人同葬一穴,甚至因為她的誠摯而違背了一切生命的法則,油盡燈枯的身軀居然一直沒有倒下,只是最后等來的卻是他這樣一個亡人。“生要同生,死要共亡”,耳邊響起了以前的話語,面前她悲苦而誠摯的表情像一張張面具,無休止的復制著,將他圍困在毫無出路的地方。他用盡一切力量,艱難的點了點頭,隨著她走到了尸骸邊上?!白锶藲ⅰ遍W過黯淡而冷硬的光芒,將地上未曾完成的圓坑刨平。他聽見背后的人幸福的嘆了口氣,熟悉至極的聲息轟然刺穿他的脊骨。他看著她安靜的躺入了坑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螢火染紅了她的臉頰,使她雙臉慢慢地變色,最后成為僵紅,碎裂,脫落了下來。
難道這一次又要重復?用如出一轍的模式,演相同的事無休又無止?
這又一次在荒野中遇見的人,此刻正歸于完全的平靜。對他而言,一切尚且活著的人都無一可戀,只是不明白,這個守在尸體邊上的人,居然會如此輕易的闖入到他最后的道路中。雖然并未曾阻攔過他什么,但片刻前所有的悸動卻讓他手足無措。
凌亂的土,烏黑的雙手,已漸化為白骨的亡人靜靜躺在地上,并沒有想到過身邊的人會如此執(zhí)著的安置一個永眠的場所給自己。
面前的夜霧分合無定,好像要辨析出一個個虛幻的殘像。作為武士的破沙羅曾經(jīng)也在困苦的生活中毫無目的的活著。家光①統(tǒng)治期間,武士雖被稱為“四民之首”②,但對于破沙羅這樣的下級武士而言,能感受得到的還是未曾完全停歇的亂世余波。天主教信徒們在日本的傳播更是將新的紊亂帶到了這個戰(zhàn)亂頻仍的島國。天草四郎時貞,這個傳說中妖一樣的少年,在喪生于幕府的鎮(zhèn)壓之后,化成一股怨念,瘋狂搖撼著風雨不止的世道。他怎么能夠料到,執(zhí)行暗殺教徒頭目的破沙羅會如此的殞命在驚詫之中。
還能想起,寒夜星辰,她的長發(fā)無盡飄拂。
還能想起,月影長河,兩個身軀相依相偎。
還能想得起他們初見的情形就是這樣:在荒野遇到昏死的女子,在一堆篝火邊女子慢慢醒來,先是害怕疑懼然后又消除了誤會,當問起名字的時候,女子看著火光輕聲說出“篝火”二字。武士一陣愕然,在其灰暗的生命里根本沒有料到面前會有這樣一張嫻靜的臉出現(xiàn)。等到他在惘然中醒悟過來,突如其來的刀光就像下了一場冰冷的夜雨,將蕭蕭落葉吹飛,將凝注的眼眸沖亂。那些血紅著雙眼的教徒,電光在他們頭頂呼嘯,照亮面部扭曲的神經(jīng)。他們卻從來未曾想到,正是他們帶著對幕府對武士強烈恨意而砍出的刀,將這樣兩個人系連在了一起。
那時候,他們相攜走在崎嶇的山道上,沒有人注意到地上的影子只有一個,也沒有人注意到那柄叫做“罪人殺”的武器居然看起來一點沒有了殺人利器的兇光。他們只愿一直這么走下去,根本沒有在乎人鬼殊途,也不在乎破沙羅生前他們本來是處于敵對的雙方,不在乎篝火本來就是破沙羅要殺的教徒頭目的女兒。時間雖然短暫到煙云籠住月亮又自散去那樣的一瞬,但對他們來說,卻已經(jīng)足夠。
一切都因為那個惡魔,一切都因為那人引起的戰(zhàn)亂與災禍。草屋在突如其來的熱浪中掙扎扭曲,他們互相的扶持抵受不住滾滾黑煙。他拼命乞求,但火焰仍是狂舞不休,他們被死亡所包圍,黑暗的天空穿過那人恐怖的笑聲。遠方山巒崩潰于一刻,江水呼嘯沖不走人間滿載的血腥。他看著她在火中面目漸漸變得模糊,難以明白這究竟又是如何的一場災禍。直到殘灰冷燼在身周絮絮飛舞之時,他方才明白,她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唯獨剩下經(jīng)過火焰灼煉的“罪人殺”,閃過最后幽幽的光澤,告知了一個完全的事實,迫使他全盤接受。然后,他生存便沒有了意義。
我,只是個影子。
你,心里有個名字。
火光熊熊,他的手臂寸寸下沉。她安然歸入了他們的墓穴,一雙黯淡的身影靜靜重疊。
火光熊熊,天邊現(xiàn)出那巨大雄壯的身影,手中的刀光指引著世上一切死別的火光。而他,就即將向那遙遠方向而去。
他在平原上飄蕩,他在寒風中翻覆。
一切都是篝火,都是篝火的依依光芒。
一切都是篝火,都是篝火旁的離離身影。
一切都是由篝火開始,如此一開始要何時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