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暮色紛飛的五月黃昏，一位記者不抱希望地問廢物小吉：“你到底在干嘛？”

廢物小吉竟然慢慢地睜開落滿塵土的眼皮，張開長著藤蔓的嘴唇堅定地說：“等愛?！?/p>

花街轟動了，“‘人樹小吉’開口了！”以前管他叫廢物小吉的人奔走相告。

姐姐聽到這個消息喜極而泣起來，她那張因為沒有絢爛舞蹈滋潤的臉已沒了生命的光澤，但那喜極而泣的雙眼卻放射出罕見的光彩。她從樟木箱子里翻出那條被蛀得千瘡百孔的孔雀舞裙，長久以來第一次陷入回憶……

她想起她當年是何等的矜持、美貌和執(zhí)著。看著那條破爛的舞裙，她透過無情的時光，看見了拿著白紙、一臉幸福的小吉，想起了他們姐弟曾共有的美好的幻想年華。

眼前空氣仿佛水幕般鋪開……她似乎又看見廢物小吉睜著明亮的眼睛注視著獨自在房間里排練孔雀舞的她。

“這么跳好……”姐姐站在一片金色的暮靄里，又變了一種身姿：“還是這么跳好？”

廢物小吉就傻傻地笑了，然后他湊上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也許那時我是自由的?！被貞浀乃磺?，姐姐暗自想。

于是她用力地抱緊舞裙，發(fā)出夢魘般痛苦的呢喃。

很多年前。

傍晚五點，紅磨坊外開滿黃昏，淫靡的空氣氤氳不散，廢物小吉蜷縮一隅看花。花開在陰溝旁，又小又潔白，如同神的眷愛無意流落在人間。

門哐哐響，廢物小吉懵懵開門，看見一個啤酒肚隔著褲子對著自己。

“廢物小吉，你姐姐在嗎？”紅磨坊的老板問。

廢物小吉抬起頭，陽光下看不清老板的臉。老板推開他走到院子里邊解手邊朝里屋喊姐姐。

廢物小吉看見花被尿濕了。

穿著紅色舞裝的姐姐跑出來時，看見廢物小吉淚流滿面地看著陰溝。

姐姐托起他的下巴問：“小吉你怎么了？”

老板大笑不止地勸姐姐別理會一個白癡的莫名舉動。于是姐姐往廢物小吉手里塞了個硬幣給他買顏料。

廢物小吉抽抽泣泣地向外走，回頭時看見姐姐不放心地盯著自己。

“我要你眼里的金子?！睆U物小吉說。

廢物小吉最愛泡在醉了一般的斜陽里面畫雪藍的鳥。許多年后人們管這種神秘的鳥叫小吉鳥。它們曾出現在午夜月色溫柔時，口吐人言，告訴廢物小吉有關離愁山的一切。它們告訴廢物小吉，只要他畫完一百只活的小吉鳥他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去一個叫離愁山的世外桃源。

“一百只，一百只，少一只也不行?！毙〖B們吱吱喳喳地說道。

“我可不想去什么離愁山，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廢物小吉說。

“會的，會的，你會想去的?？墒且话僦唬e忘了！”小吉鳥們說。

廢物小吉隨意落筆，天生的蠢臉上一無所思。周圍沒人也沒風，他看見鳥眸中閃爍出靈光，感受到其微微鼓起胸膛里的涓涓熱血，然后那只鳥從紙上飛起來了，拍拍翅膀無憂無慮地飛遠了。廢物小吉悵然若失，不知鳥飛向何處，歪著頭捏著一張白紙一直站到月掛西枝才回家。

回家路上廢物小吉碰上紅磨坊的某個舞女蹲在路邊哭泣。她穿著紅色皮革制成的比基尼在夜中哭泣，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看來又碰上了發(fā)酒瘋的客人。她臉上掛著淚珠，廢物小吉湊上去舔了一口。

“苦苦的，苦苦的?！睆U物小吉告訴她。

“是啊，苦苦的，苦苦的。那是我的淚?！蔽枧呎f邊往回走。

“去跳那些奇怪的舞嗎？……你可以去畫鳥??！”

她沒理他，消失在暮色之中。

回家時姐姐問他：“小吉你畫了什么？”

廢物小吉說：“畫了只鳥，又飛掉了?！?/p>

姐姐笑了?！敖闶钳偰У苁巧担炜鞓窐返教煅摹苯憬銛堉艿?，逗趣地用手點著廢物小吉的額頭，唱著自編的歌。

廢物小吉就在姐姐的懷里笑。

廢物小吉是個安分的孩子，一年四季顯得落落寡合。他飄蕩在紛亂的時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晚上他幫紅磨坊里的伙計給客人送酒。時不時地，他會討得幾個客人的賞錢，這樣他就會跑去買他喜愛的畫筆和顏料。

每次姐姐跳孔雀舞時，廢物小吉都為姐姐高超曼妙的舞姿陶醉。他也無數次從姐姐的舞姿中深味了孔雀的寂寞—全場無人喝彩，客人們由于看不到姐姐裸露的大腿和色情扭動的身姿大聲罵娘！

每次跳群舞、艷舞時，廢物小吉尋找姐姐的目光就會變得迷茫，所有的舞女都穿著同樣暴露的紅舞裙，所有的舞女都化了同樣濃艷的妝—燈光太刺眼，他總是找不到姐姐。

于是他一個人跑出去，離開充斥喧嘩的地方，享受清涼安靜的晚風。他沒有華麗的夢想，也無所謂生命的無奈和短暫。野心和虛榮簡直對廢物小吉無可奈何。看著星光下純凈的野百合，廢物小吉莫名地被愛感動得淚水漣漣，這個另類的純凈靈魂投錯胎在這個花花世界—于是就成了玩沙的孩子，無意于流光似水，淡漠于四季匆匆，享受著時光從指縫間溜走的絕對安詳。

姐姐卻幻想著許多遙不可及的美好，愛情啦，金錢啦，閃耀著金光的寶石戒指啦……她每天用鏡子里的青春容貌安慰茫然的前途。青春耀眼地綻放在紅磨坊舞臺的某個角落，從未想過凋零就在眼前。

“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大明星，會很有錢！會很出名！會很美麗！”晚上姐姐擁著廢物小吉輕輕述說她的夢想。

“出名是什么？甜的嗎？—你已經很美麗了！”廢物小吉認真地說?；椟S的燈光下，姐姐轉過頭，擦去眼角一滴哀怨的淚水。

姐姐的自我欺騙是如此真心誠意、死心塌地，這給廢物小吉的平靜生活蒙上了陰影。

蛾子在黑暗中未必不快樂，看到了火卻是死路一條。

“姐姐不哭，我可以為你畫一只雪藍的鳥！”

到七月底的時候，紅磨坊里又來了一批女子，大都是風塵里打滾的人。過去未來對她們來說只是霧里紅花，惟獨眼前的一分一秒才對她們構成意義。她們自詡見過世面，為了突出這一點，她們就穿上了“心潮澎湃”的裝束。于是客人們眼睛一亮，大聲喝彩。

后來她們說是為了適應市場就又換上了另一種莫名其妙的裝束，其實她們是想借顧客們驚訝的目光來掩蓋拙劣的舞蹈。

但夜總會的老板對此推崇備至?！澳阋詾槟闾哪切┪栌姓l要看？大家來這里是HAPPY的！”他沖著姐姐嚷道。

姐姐一天比一天沉默。她當然清楚所謂的“HAPPY”是什么意思—人們已經沒有心情看一場純粹的舞蹈了，這是個黑色口紅橫行的時代，來去匆匆的人們心智詭詐，情感冷漠，手段直接。舞臺上，紅色的比基尼發(fā)出眩目的光，像個急躁的孩子在表露自己的煩躁。風雅面對惡俗根本就是多余。放縱丟開各種面具堂而皇之起來，并且被稱為坦率。

廢物小吉這時，就成了姐姐唯一的支柱，他們手牽著手看著暮色晨陽揮去了兩年時光。

“小吉小吉！吃飯啦！”姐姐來到梧桐樹下，拍拍廢物小吉的頭。

“小吉小吉，幫我去買盒胭脂?！苯憬阕谑釆y臺前，回頭對他說。

“小吉小吉，你幾歲啦？”生日那天姐姐捧著香噴噴的大肉面，笑瞇瞇地問他。

“小吉小吉……小吉小吉……”

小吉仍然畫他的小鳥，而姐姐的舞蹈生涯已經接近終點。廢物小吉和離愁山的距離越來越近時，姐姐則徹底自棄了，倒不是因為理想的幻滅，而是對觀眾的刻骨失望。

每天晚上，姐姐獨自站在熄滅的舞臺上，閉上眼，舒展開手臂，仿佛能用舞蹈征服整個世界。寂靜的黑暗中，她仍幻想著千萬人鼓掌的喧囂和絢爛輝煌的燈光。

“我是一只驕傲的孔雀嗎？”黑暗中姐姐大聲問。

“是的！”

“是的！”

“是的！”

許多觀眾大聲喝彩。

給我一束錐光，我就能為你們展現天使般的美麗！

“跳?。　?/p>

“跳?。　?/p>

“跳??！”

無數觀眾繼續(xù)喝彩??！

跳舞了！

孔雀的靈魂迅速復活。隨著肢體任性地扭動，孔雀綻放開所有光華！

姐姐哭了，邊跳邊哭，幸福的淚水溢出眼眶，變成傷心的淚水流下臉龐—燈光又漸漸暗了。

“別熄滅我的燈光！別熄滅我的生命！”姐姐跪在地上哀求。

“哈哈哈哈！”酒客們無情的嘲笑響了起來。

她知道她不可能擺脫茍活的泥潭，兩年中她幾次想以自殺擺脫這刻骨的失望，可她割舍不下她的弟弟廢物小吉。無情的時光過去了，春的藤蔓爬滿了墻頭，到了秋冬成了柘黃的記憶。

看著親愛的傻弟弟每天都快樂地拿著一張白紙回家，飽受急功近利之苦的姐姐懷疑廢物小吉是世界上頂頂聰明的人。

漸漸地姐姐已不再不屑于茍且的呼吸，她安分了。

“別折騰了！”紅磨坊老板如是說。

“我說你都十七了，你不能老吃紅磨坊的閑飯吶！”紅磨坊的老板用手指戳戳廢物小吉的腦門說。

廢物小吉就開心地笑起來：“理想里我是個鞋匠?！卑装V謹慎地用了“理想”這個字眼。

老板笑了：“你他媽的還能干什么？”

于是，姐姐給他買了一套修鞋的工具，就這樣，廢物小吉成了快樂的鞋匠。

普天之下鞋匠無數，心中快樂的屈指可數，廢物小吉便是其一。

城市如蟻窩，密密麻麻的螞蟻各司其職。蟻們多有野心，或大或小。蟻們各有希望，或遠或近。有好螞蟻有壞螞蟻還有不好不壞的螞蟻，它們來去匆匆擦肩而過深嘆年華似水命同朝露。常有夕陽溫柔，弄得天地美好，可蟻們低頭趕路從不停留。但廢物小吉看到了，有如蟻群中一只異族甲蟲正流著口水憨頭憨腦地曬太陽。他癡迷地捏著釘鞋底的小錘子一無所思，心已飛離了地球沉于歡樂。

廢物小吉現在當著其他鞋匠的面畫小吉鳥，鳥兒拍拍翅膀從紙上飛離的一刻令大伙深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小吉鳥的傳說就此流傳開來，以致一群癡人閑漢常常蹲在路邊互通關于離愁山的昏話。

現在這種幸福常常被姐姐的厲聲怒斥打斷—“媽的一個傻子不夠我受的現在又多出一群全他媽給我滾蛋！”

這時廢物小吉就收拾東西乖乖地回紅磨坊。邁進大門時，廢物小吉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那個總是站在不遠處梧桐樹下的少女。她看到他盯著她，就走開了。

她后來改變了廢物小吉靜若潭水的一生。

那天夜里暖風到處亂逛。一些云朵飛不動了就掉了下來軟軟地搭在樹上。那天廢物小吉正在路邊發(fā)呆，這個少女走近他跟他說了些什么。

很多年后廢物小吉變成一棵“人樹”，他常努力回憶那天她究竟跟他說了些什么，可回憶徒勞無益，因為那一刻白癡看見她的淚珠在月光里好晶瑩，他一下子失聰了，她說什么他其實都沒聽見！記憶中只有她焦急的臉龐，傷心的淚水，美麗的胸脯和淡雅的體香。

“求求你進去幫我找個人，幫我告訴他這些天我一直在這等他，我知道你就住在紅磨坊里……”少女說著紅了臉。少女要找的是他的男友。

失聰的廢物小吉可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過了好久他才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天時看見一顆流星，低下頭時聽到心深處的一塊殼碎了。

“我畫鳥給你看吧，我會修鞋和畫鳥?！彼裸碌卣f。

少女以為他在取笑她，她想這個人怎么這么無聊這么殘酷！于是淚流得更傷心了。

出于習慣，廢物小吉想湊上去舔一口她的淚，她吃了一驚，往后退了一步。

當她直視他時，廢物小吉第一次自卑起來。他躲開她的目光，可腦子里全是她的影子。

悲傷的少女這時轉過神來，月光下的近處她才看清這是一個一臉癡呆的少年。她嘆了口氣失望地問：“你說什么？”

“我畫鳥給你看好嗎？”廢物小吉激動得臉都紅了。

這時候少女已經掉頭急急逃去。

“和我一起畫鳥吧……可以，可以飛翔??！”廢物小吉在她身后大聲說。

“明天吧！”她加快步伐大聲說。

“在哪里？”他更大聲問。

“就在那棵樹下吧……”她隨手指了指一棵梧桐，說完后消失了。

那天夜里廢物小吉夢見了她。她用手指溫柔地撫觸他的眼睛，他渾身顫栗起來。他問她的名字，“就叫我華吧！”夢里她說。

“那我畫鳥給你看吧，我會擦鞋和畫鳥?！?/p>

當那只雪藍的小吉鳥從紙上飛起時華笑了。于是時光無情的流逝被忽略了，生命長河里的這一朵浪花就此凝住，凝成一顆珍珠嵌在廢物小吉的心里。

第二天下起了冰雹，拳頭大的冰雹放肆地砸向地面，這是酷暑里的一場冰雹，突如其來。

許多人被砸傷了，一些露天的動物被砸死了，可是廢物小吉仍執(zhí)意出門。他向姐姐解釋華應該如昨晚答應的準時赴約。

“華？什么華？誰是華？”姐姐問。

“不知道，夢里她說她叫華。”

“小吉又犯病了！快把他綁起來！”姐姐大叫著向紅磨坊的老板求助。

可廢物小吉發(fā)出了神力，他狂叫著一把將企圖綁他的老板扔出了窗外，老板直飛過兩條馬路才落了地。

廢物小吉狂奔到那棵梧桐下，發(fā)覺果如姐姐所言無人等候。他獨自站在滿世界的冰雹里第一次感到非常孤獨。

姐姐冒著冰雹頂著個臉盆找到他時，廢物小吉滿臉帶血地站在冰雹里的梧桐樹下。

世界一下子變得寂靜了，只聽到臉盆叮啷哐啷地亂響，姐姐看著廢物小吉時眼睛濕潤了。

姐姐說：“算了，小吉，你是羅蜜歐可沒人是朱麗葉，你我都是塵世的失敗者?！庇谑墙憬愣自诘厣?，像個潑婦一樣地大哭起來。

廢物小吉說：“姐姐你走吧，我總是要等的?！?/p>

于是漫長的等待開始了。

第二天姐姐來接廢物小吉時，滿地的冰雹早在七月的毒日里化成了蒸氣，但廢物小吉仍執(zhí)意等待，等待，等待！

毒辣辣的太陽，熱得嗡嗡作響的空氣簡直要把人的肺蒸干，昨日被冰雹砸死的動物尸體在熱浪里發(fā)出難耐的吱吱聲。那些寒冬里曾因著裝過少而凍傷大腿的先鋒靚女們，此時卻紛紛披上了狐皮大衣以汗水和矜持創(chuàng)造了比松糕鞋還病態(tài)的新一輪病態(tài)的流行裝。

狐貍們倒了大霉，誰會想到七月里會忽然流行起狐皮大衣呢！電臺電視臺開辟了有關的談話節(jié)目，受邀出席的先鋒靚女們在話筒和鏡頭前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與此同時各種動物保護組織為了那些在新一輪狐皮裝流行大風暴中捐軀的動物們憤憤不平起來，其中的激進分子正計劃炸掉狐皮加工廠……

世界光怪陸離，沒有片刻安靜。

然后憂傷的秋天來了。

這期間姐姐靠倒賣狐皮大衣發(fā)了大財，這件事在紅磨坊里成為奇談，紛紛議論后人們開始對她表示尊敬。紅磨坊的老板甚至主動邀請姐姐再次上她的沒人要看的孔雀舞。可誰也不知道自從她看著冰雹中滿臉是血的廢物小吉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碎了，冰雹中的那場痛哭成了她對以往人生的祭奠—好像她的從小練到大的孔雀舞，好像她的理想和廢物小吉的愛情，在這喧囂的塵世是多么不值一提！

她早已經和舞訣別了。

廢物小吉還站在原地等待，從夏到秋，又從秋到冬，他的雙腳始終沒有一絲的移動。這期間姐姐來找過他無數次，甚至叫來數個壯漢意欲強行搬走廢物小吉亦告失敗，因為廢物小吉的雙腳已與土地生在了一起。

白色的野百合開了又敗了，墻頭的藤蔓枯了又綠了。

許多孩子長大了。

偶爾有些雪藍色的小吉鳥拍翅飛來，又失望飛走，留下幾根飄旋的雪藍羽毛，好像想提醒廢物小吉別忘了他的離愁山。

紅磨坊里依然歡歌笑語，艷舞升平。有人記得姐姐發(fā)財的奇跡，但是沒有人記得姐姐輕柔的孔雀舞。然后又下雪了，雪以不慌不忙的姿態(tài)侵占天地，在西風北風里旋得癡癡狂狂。靚女們紛紛換上了薄如蟬翼的短裙，于是姐姐又靠倒買倒賣感冒藥賺了一筆。她每日依窗呆立，總以為自己又站在了夢的舞臺，接受著如潮的歡呼！可幻想過后又被寒風吹涼了心腦。

廢物小吉靜靜地站在路邊。太陽從東升起，自西落下。早上是希望的光芒，黃昏是悲傷的余照，而后是月光冷冷地裹住他。小鳥在他頭上做了窩，草本植物又在他身上發(fā)了芽，以至于乍見他的人還以為那是一棵樹時廢物小吉依舊執(zhí)著等待。

等待。

等待。

等待。

廢物小吉先是在花街上被引為奇談，而后在更大的范圍里出了名。即便是瑜伽高手之類的人亦難如廢物小吉一般不吃不喝這么久依然站立不動。于是記者來了，采訪車來了，考不上大學的年輕人也來了。有人舉著攝像機，也有人焚香膜拜。電視臺開辟了特別節(jié)目，各種閑人口沫橫飛煞有介事地討論白癡的驚人舉動。再后來醫(yī)學專家們來了，一個鏡片很厚的泰斗學究在廢物小吉的身上裝上各類儀器鼓搗了半天，而后當眾宣布廢物小吉已經死了—“只是由于某種未知的原因心臟仍在跳動罷了 ，可以作為植物人的另類形式予以看待?！?/p>

盡管如此，廢物小吉的名聲卻愈來愈大?？紤]到慕名而來參觀他的人日益增多，一處被命名為“人樹小吉”的旅游新景點決定開發(fā)。

冬日將盡時姐姐成立了“小吉財團”，開始為“人樹小吉”做大規(guī)模宣傳。

各種廣告鋪天蓋地充斥在大街小巷，廣告上廢物小吉渾身長滿金葉子，微笑著雙手舉起小吉財團的新產品—“小吉娃娃”，作無比幸福狀。

大伙的獵奇心理在廣告宣傳的鼓舞下空前高漲起來。全國各地都出現了以廢物小吉命名的商品—小吉牌大米、小吉牌香煙，小吉牌空調……孩子們人手一個小吉娃娃—一摁 娃娃的肚子它就會說：“我是小吉，快樂的小吉?！?/p>

姐姐因此腰纏萬貫，她不容分說地買了下紅磨坊，讓工程隊埋了幾百斤炸藥，然后把紅磨坊炸飛上了天！紅磨坊的老板那天哭得屁滾尿流。

廢物小吉已不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奇跡，而是一個神話。

以致姐姐坐在電視機前常常覺得這非?？尚?。她想起那時自己的年輕姣好，想起那時他們姐弟倆常坐在一片金黃的夕陽中像孩子一樣憧憬未來。

“那時真夠快活的！也真夠一無所有的！”獨自坐在黑暗中的姐姐自言自語。

時光淡去。

朝霞夕照輪回不止。一滴水先是蒸發(fā)了，它跟著云朵飛過大半個亞洲，然后它帶著九天云外的寒氣一身晶瑩地落在一個池塘里，當它厭倦池塘金色的安寧后它慢慢向下滲透到了地下的河流。挨過難耐的黑暗，它加入到瀾滄江的洪流里。一路唱著歌，它來到北部灣。第一次見到海，它低下頭，發(fā)覺自己變成藍色。一個小浪把它打上了漁船，一片陽光里它又被帶上了天空。

姐姐漸漸老了，有時她躲在豪華轎車的后座打量不遠處的廢物小吉，她想她這個傻弟弟還會“畫了只鳥，又飛掉了”嗎？

姐姐翻出以前的物什，一只禿毛的畫筆擱在一套被氧化了雪亮光澤的修鞋工具上。

那滴水被南風帶著，飛過馬六甲，飛過雅加達，落在靠近澳洲西北角的印度洋里。它終于體驗了海的暴虐，它周圍的水們嘶叫著，翻滾著，跳躍著，互相碰撞著。它被驚呆了，一種又博大又野蠻的激情復蘇了。追溯到時間的盡頭，也就是宇宙大爆炸從而誕生時間的那一刻，它體內的原子曾經體驗過這種激情。

廢物小吉站了許多年。夜風里，晨曦里，午后暖洋洋的陽光里，他思念著。游人對他指指點點時，他一動不動地思念著。華出現在這棵梧桐下的可能越來越小。白癡萬念俱灰。

那滴水到了太平洋，一個無風的午后它融在如同鏡面一般的海面上。一只海鷗掠過海面，翅尖的羽毛將它帶離了海。很快它又被蒸發(fā)了，隨著東風飛過巴拿馬，飛過百慕大，以云的姿態(tài)到了大西洋的上空。它沒有急著落下去，它開始懷念亞洲的那個金色池塘。

幾年過后，小吉財團漸漸衰敗了，姐姐對此無動于衷。

廢物小吉開始被人們逐漸忘卻。風靡一時的小吉娃娃大多被扔進了垃圾桶，偶有野貓?zhí)み^娃娃的肚臍會有聲音回響在遺忘的角落—“我是小吉，快樂的小吉?！?/p>

姐姐老了。

姐姐那時買下了一座敗落的華貴府邸。破敗大門上古老族徽里的獅子不屑地盯著這個本該在塵世底層爬行而如今卻走了狗屎運的舞女。這里到處是昔日榮華留下的觸目殘痕。無論是長廊里斜陽下的野海棠，還是長桌遙遠的另一頭上放著的積灰的銀燭臺，哪怕是墻上剝落的石灰塊也在這陰沉古老的宅第中對新主人發(fā)出惡意的嘲笑。一天早晨，她叫來大批工人試圖把房子裝修一新?？山Y果她花了大價錢買下了許多色彩艷麗的裝潢材料后反而給這個沒落貴族做了一身小丑的衣裳。原先的古老和高傲已不復存在，定睛一看才發(fā)覺這里已布置得如同媚骨俗流的紅磨坊一般。她炸飛了地上的紅磨坊，可她炸不飛心里的紅磨坊。

姐姐高貴的鄰居對此忍無可忍，因為她甚至把房子漆成了輕率的粉紅色。這大大破壞了此處的格局。鄰居們派了一個派頭十足的長者意欲前去說服，可當老頭看到倨傲的姐姐時他明白一切都是徒勞。姐姐用近乎蔑視的眼光盯著老頭的講究和矜持，驕傲地把腳擱在茶幾上。

第二天姐姐索性又在俗艷的粉紅色上漆上了屎黃色的虎皮條紋。這下她痛快了。

可每當黑夜來晚時她仍深味孤獨，這并非形單影薄的孤單，而是一種因無法掌握自身命運而產生的冷漠和疏遠感。至此她才發(fā)覺她的確天生就是個舞女，骨子里都是躍動的泡沫。

她曾經以為金錢可以帶來真正幸福，可現實的改觀和為適應這些改觀而變得做作的心靈，成為她再次無法逾越的障礙。她失去了年輕時最值得驕傲的理由和樂趣—她不再美麗了。那只孔雀早已風干在遙遠的過去，再沒有一絲的活力和執(zhí)著。

當年夜總會里的風塵女成了姐姐家里的?？?，她們都老了。

在一個暮色紛飛的五月黃昏，一位記者不抱希望地問廢物小吉：“你到底在干嘛？”

廢物小吉竟然慢慢地睜開落滿塵土的眼皮，張開長著藤蔓的嘴唇堅定地說：“等愛。”

那天午夜下雪了，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月光潔凈地鋪下來，蓋在雪上弄得一片幽藍。

當最后一片枯黃的小吉葉子從小吉身上脫落時，有個女孩站在不遠處哭泣。小吉睜開眼，看著那個女孩。

然后他默默拔去身上已枯黃的草木，趕走頭頂上睡熟的小鳥，拍了拍滿身的塵土。

許多年后，廢物小吉第一次邁步離開了原地。

姐姐快死了。

前一年全球性的金融風暴中，一夜暴富的姐姐的億萬家財如同水面泡沫，瞬間消失得無形無蹤。從顛峰摔下谷底，沒有在姐姐心里激起半點波瀾，那雙空洞的美麗的大眼睛，流露出死一般的平靜。起起落落，也許從來就不曾發(fā)生過。

現在她躺在潮濕的地上，卻仿佛最后一次站到了她年輕時揮霍青春的舞臺上，追憶她腳踩節(jié)奏的美麗年華。

記憶仿佛一條河流，緩緩流過萬物不留痕跡。穿過記憶的河流，她看見自己年輕姣好的臉，看見了拿著白紙的一臉幸福的小吉任性的孩子氣的目光。孤獨中她用一種類似于母親的懷念默念起小吉的名字，希望彌留之際能再見他一面，可小吉沒有應召。于是愛慢慢變成了失望，像一顆種子在心里發(fā)了芽。而無盡的孤獨就是養(yǎng)料，把失望轉眼變成了參天大樹。姐姐在貧困和失望中奄奄一息，想見小吉的愿望成為黑暗中的一豆星火。

姐姐最終都沒能見上小吉一面。

小吉來到時姐姐已經死了。他默默坐在她身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對姐姐的愧疚和依戀。

夢中他想姐姐美麗豐腴的手摸著他的頭給他一些零錢讓他去買喜歡的顏料。他想起姐姐唱起的那首歌?！敖闶钳偰У苁巧?，快快樂樂到天涯……”可他握著姐姐枯枝般的手貼著自己的臉時心里明白：“小吉的過去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p>

小吉哭了。搖著姐姐的肩，他問：“我怎么就長大了？怎么就長大了？！”

傳說中白鷺飛過的地方會留下許多白羽。這個安靜的冬末未有白鷺飛過，天空卻飄起了羽般的雪。那滴水最后還是飛回了亞洲，變成一片潔白的雪開始了新的生命之旅。它最后未能重回那個金色池塘，而是落在了黑黑的土地上。它慢慢滲透下去，途中它遇到一粒種子。它的心里醞釀起一些柔情，于是它停下步來，轉眼就被種子周圍的土蘊含了。然后春天躡足而來，路邊的迎春開了。

春的氣息慢慢倦散開來，那顆種子發(fā)芽了。種子和那滴水結合起來，變成一種破土而出的生命的意志。直到春入深處時，那顆種子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朵美麗的蝴蝶花。

或許你曾在某個不經意的黃昏見過路邊的小吉，他苦苦徘徊，不知所措。碰上每個路人他都問：“你知道華的去向嗎？”

那時小吉已經精疲力竭了，他苦苦尋覓了整整一個冬天，一無所獲。精疲力竭的小吉一天路過那朵蝴蝶花旁，他實在太累了，于是他伴著花兒坐下?；▋耗菚r正感傷春的短暫，并且覺得孤單。見到小吉坐下陪著它，顯得很高興。

幾天后天空里飄飄忽忽地飛來一只蝴蝶，蝴蝶看到了地上的蝴蝶花。那時春的暮靄把花兒裹得嬌媚極了。蝴蝶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它暈暈乎乎地向花飛去。它不知道前方是天堂還是地獄，它只知道如若就此離去，必定抱憾終生。

蝴蝶對花兒說：“走吧，我們去飛翔吧?！被▋簾o語，它是朵花而不是蝴蝶??！從早到晚，蝴蝶陪著它，訴說自己的心事，告訴花兒它的無限苦悶。一陣風兒吹過，花兒輕輕搖曳。

晚上小吉對花兒說：“好好做你的花兒吧，別老是垂頭喪氣的！”

第二天蝴蝶又來了，它說：“好吧，你也用不著理我，讓我這么安安靜靜地陪著你就好?！?/p>

第三天蝴蝶又來了，它說：“我真是不理解你，你是一只不愛飛的蝴蝶?！蹦翘旌恢睕]有離去。它陪著它迎來了以后很多個早晨和黃昏。

春的美好是短暫的，春的美好里許多幸福的蝴蝶相依相伴，風里花里的翩翩飛舞。

那只蝴蝶看著它的同伴們雙雙對對地飛翔在藍天上非常羨慕。它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啞巴伴侶時，柔情又上了心頭。它對它說：“你呀！多美好的生命都被你浪費了。你呀！我告訴你多少心聲，可你總是默默無語?！?/p>

一天天的，它還是陪著它，一直到了深秋。

一陣寒潮過后，傷透了心的蝴蝶對蝴蝶花說：“你總是不理我，秋天到了，我快死了，我得離開你了?？晌也缓蠡?，即便是癡心的等待毀了我的短暫一生，執(zhí)著的蝴蝶也不后悔?！闭f完蝴蝶拍拍翅膀飛遠了。

那天晚上花兒好傷心，寒風里孤獨里它不停顫抖。小吉看著它，感到一陣揪心。

秋的肆意布滿了無際的天空。第二天一早那只蝴蝶又飛來了。它最后一次停在那朵蝴蝶花上，這次它沒再喋喋不休，它什么也沒說。它們一對兒安安靜靜地依偎了一天，到了晚上蝴蝶跌下花來死了。

也沒見有風，那朵蝴蝶花卻劇烈地搖動起來，然后它的花瓣一片片零落下來。它也死了。

那天午夜小吉挖了個坑把它倆合葬了。他想為這對亡靈做些什么，可他除了修鞋和畫鳥什么也不會。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與華的約定：“明天我在那棵梧桐樹下等你?！?/p>

那么如果華來了他又該做些什么？畫鳥吧—

無意間小吉用手指在松軟的土上畫了一只鳥?；腥恢兴坪蹩匆娏巳A正蹲在他身旁看著他畫鳥，然后她像春風一樣笑了。

瞬間他感到了鳥微微鼓起的胸膛里涓涓的熱血，看到了它眸子里爍動的靈光。

然后鳥拍拍翅膀從地上飛起來，它通身發(fā)出雪藍的光芒。

“那么，我們去離愁山吧！”第一百只小吉鳥開口說。

“那里很純潔嗎？

“純潔得就像春天的溪水?！?/p>

“那里很快樂嗎？”

“快樂得就像姐姐的童謠。”

“很簡單嗎？”

“是的。就像你一樣簡單，一樣潔白?！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