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芙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意。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fēng)起。
——《水龍吟》
這是清末大詞人文廷式的名作。廷式官至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支持康、梁變法,贊助光緒帝親政,被慈禧太后革職,抑郁以終。詞之上闋以“落花飛絮”象喻清王朝衰落頹敗的時世,抒發(fā)英雄志士年華垂暮、報國無門的悲慨;下闋寫倦對孤燈,神游八極,幻化出瑰麗神奇的理想境界,與蘇軾《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異曲同工。但蘇詞的基調(diào)是曠達(dá),文詞則是在徬徨苦悶中尋求解脫。結(jié)尾三句言乘鸞飛上層霄,又惓惓回顧西風(fēng)蕭瑟的人世,表達(dá)出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深刻矛盾,正是屈原《離騷》“陟陛皇之赫戲兮,忽睨夫舊鄉(xiāng)”心情的再現(xiàn)。王瀣手批《云起軒詞鈔》評云:“思澀筆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葉恭綽《廣篋中詞》評為“胸襟興象,超越凡庸”,均抉出此詞之高妙。
甲午(1894)中日戰(zhàn)爭前夕及庚子之變(1900)前后期間,是滿清王朝政治上最黑暗、國家局勢最危殆的時期。對日戰(zhàn)爭慘敗,割地賠款;戊戌變法失敗,維新志士犧牲;八國聯(lián)軍攻陷京城,義和團運動遭受鎮(zhèn)壓,一連串重大事件,交織成一幅幅血淋淋的歷史畫卷。在民族災(zāi)難空前深重、新舊思想激烈交鋒的年代,傳統(tǒng)詩詞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折射作家心靈的一面鏡子。清末詞壇,是以朝野清流的士大夫群體為主導(dǎo)的,詞人意氣相投,雖然詞作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各自不同,但詞中的思想情感卻往往顯示出相同的特征。
前引文廷式詞中所寫“落花飛絮茫茫”、“驚飆樹底,暗移人世”的景象,正是與文氏同輩的詞人筆下共有的感觸。諸如“鵑啼正苦,奈雨暝煙昏,夢歸無據(jù)”(馮煦《齊天樂》)、“危樓倚遍,看到云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鏡,忽露出、飛來舊影。又愁風(fēng)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黃遵憲《雙雙燕》)、“十分春已去,孤花隱葉,怊悵倚欄心”(沈曾植《渡江云》)、“望中春草草,殘紅卷盡,舊愁難掃”(王鵬運《玉漏遲》)、“梅花過了仍風(fēng)雨,著意傷春天不許?!瓟嗉t還逐晚潮回,相映枝頭紅更苦”(鄭文焯《玉樓春》)、“傍樓陰,東風(fēng)又起。千紅沉損,鵯聲中,殘陽誰系”(朱祖謀《燭影搖紅》)、“東風(fēng)里,殘花藉草,何處更飄茵?……念飄零投老,惆悵逢春”(況周頤《滿庭芳》)、“半鏡流紅涴遍,蕩愁心,傷春倦眼”(張爾田《燭影搖紅》)……詞中意象或相同或相近,無不寄托著詞人對國運衰微的沉痛、對繁華之世行將消逝的留戀,而又挽救不得、無可奈何的悲哀。在表現(xiàn)手法方面,即是常州詞派倡言的“比興寄托”,往往形成如陳廷焯所言“沉郁溫厚”的意境,詞情含蓄而凄沁心脾。當(dāng)八國聯(lián)軍入侵期間,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被困京城,相約填詞,成《庚子秋詞》兩卷,“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王鵬運《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春色凋殘后的秋寒徹骨,更是國破家亡時心境的真切寫照。這與唐五代、北宋期間詞人單純地傷春悲秋相較,有著明顯的差異,而與辛棄疾“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以及宋末張炎、王沂孫等人的悲涼情調(diào)一脈相承。而文廷式詞中“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藝術(shù)形象清晰而又朦朧,美妙卻成虛幻,也正是士大夫自陶淵明以來對世外桃源式社會的共同憧憬,但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使夢想終歸于破滅?!昂Q嘁萍?,仙云換影,贏得孀娥清淚”(王鵬運《齊天樂》)、“還見山河殘影,恁磨成桂斧,補恨無天”(鄭文焯《漢宮春》)、“東風(fēng)旋起。悄不似仙源,將家小住,便作避秦計”(朱祖謀《摸魚子》)、“便有桃源思問,不知漢,畢竟知秦。天涯路,關(guān)河寸寸,一寸一傷神”(況周頤《滿庭芳》),抒情方式或婉曲或直達(dá),無不是封建末世詞人絕望的哀嘆。概而言之,清季詞家在作品中融入家國之悲,滄桑之感,或慷慨激昂,或纏綿悱惻,棖觸無端,皆有為而發(fā),境界較唐宋詞遠(yuǎn)為深廣,兼以藝術(shù)上博采前賢之長,精益求精,取得卓越的成就。至于士大夫詞人群普遍存在忠君思想,與愛國之情糾結(jié)不分,辛亥革命后尚有眷念王朝,希圖復(fù)辟者,這當(dāng)然是時代的局限,揚棄其糟粕即可,全盤否定是明顯不合理的。
王國維曾指出,詞至后主境界乃大,乃是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以王、朱、鄭、況為代表的老一輩詞人,用飽含血淚的詞筆寫滄海桑田之變,發(fā)黍離麥秀之哀,正是把士大夫詞境界發(fā)揮到了極處。我們的文學(xué)史往往不談近代文學(xué),就算談到也是寥寥數(shù)筆,卻不知道惟有近代文學(xué)才最為集中地?fù)?dān)荷了士大夫的精神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