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維斌
月是故鄉(xiāng)明,人是故鄉(xiāng)親。聽人哼唱《?;丶铱纯础繁阆肫鹞夷抢细咐夏福蛔“等粶I下。今年春節(jié)時回到老家,給父母上墳歸來,便隨大哥、二哥和四弟、五弟一道,在父母留下的這座老宅院四周轉了又轉,看了又看,許多童年的往事剎那間又浮上心頭:滿天火紅的楓香樹林和高高掛在楓香樹巔的喜鵲窩,猶如一組特寫鏡頭慢慢向我推進;時而嘰嘰喳喳時而低聲啁啾的鳥聲,仿佛一曲回腸蕩氣的輕音樂在我耳畔緩緩響起……
母樹與母柱
1992年春節(jié)大年初二吃過晚飯,龍炳文老先生來到我家,一個很有學問的前輩能躬身前來看我,實在令我感動。在花垣這塊地盤上,能夠讓龍老先生高看一眼的人實在不多。我想,除了我是當?shù)爻鲩T最遠的苗人外,大概龍老先生也把我當成一個有點“學問”的人吧。那天龍老先生給我?guī)砹艘环菡滟F的禮物——苗族《古老話》。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那些驚天動地的古歌,都是通過口頭授受,代代相傳,這是祖輩們給后人留下的最為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也是祖輩們沿襲下來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如今龍老先生嘔心瀝血幾十年,把這些千古傳頌的古歌,收集、翻譯、整理成書,真是對人類的一大貢獻。正是閱讀了這本《古老話》,我才曉得苗族有根“母樹”。《仡輸》(仡輸:古代苗族匠人名,傳說即魯班)篇中這樣唱道:“古代有根母樹,從前有根母竹;生在坡上,長在山中?!钶斂车鼓笜洌咄瞾碜鲋辛?;管一屋的瓜子,承一屋的柱頭。屋主生男育女,戶主發(fā)子發(fā)孫……”
大哥的學問比我高深得多,對于母樹的認識,我是從他那里得來的。大哥告訴我,楓香樹是我們苗人自古以來崇拜的圖騰樹。早在五千年前,苗人的始祖蚩尤與炎帝、黃帝部落聯(lián)盟逐鹿中原,蚩尤戰(zhàn)敗,被殺于黎山之丘,擲械于大荒之中,其械“化為楓木之林”。此后,崇拜楓神便成了苗人崇拜蚩尤的一種象征?!般幻拢娔钆腔?。”如今,在花垣及周邊的廣大苗族地區(qū),還保留著許多崇敬和思念先祖的習俗:稻田發(fā)生病蟲害,要將楓樹枝插入田中,可以殺蟲治病,保護谷物茁壯成長;患了皮膚病,可將楓籽碾成粉末,涂于患處,不久即愈;祭祀所用的神香,須用楓木碾成的粉末制作,等等。楓香樹生命力極強,不需栽種,多為飛籽成林,自然生長,只要有泥土,它就能生存。我們苗族是最古老的民族,也是最苦難的民族。從黃河流域到洞庭湖邊,一次次戰(zhàn)敗,一次次向西遷徙,一次次生存下來。大哥說,古老的苗族走到現(xiàn)實的今天,不正像我們家后院那片歷經(jīng)風霜雪雨卻依然繁茂蔥郁的楓香樹林嗎?
也許是因了這個緣故吧,我們苗人起房子,更忘不了用楓香樹做主要材料。苗族《上梁詞》唱道:“說此梁,道此梁,此梁生在昆侖山上……一點楠木做中柱,二點圓柱是楓香,三點柏陽做排扇,四點杉木做掛方。”“圓柱”苗語叫做“圖乃”,意即“母柱”。大哥說,用楓香樹做母柱,就是祈求蚩尤庇護子孫興旺發(fā)達,因而,我們苗人把楓香樹尊為“母樹”??撤飨銟渥瞿钢?,非常講究,必須事先燒香燒紙進行祭祀,然后才能動刀動斧??车固Щ匚輬龊蟊仨氂媚抉R架起來,不能著地,更嚴禁跨越其上。我們苗人搬遷,哪怕途程萬里,也要刨上幾棵小楓香樹帶到異地他方栽種,以示不忘根本。
回到屋里,大哥告訴我,對著“上邊火坑”的那根中柱便是母柱。啊,我在這棟房屋里出生長大生活了幾十年,怎么也沒有想到一根普通的柱頭居然與一個民族的繁衍生息如此緊密相聯(lián)。如今我佇立在母柱前,分明感覺到了那上面浸透著我們的民族之魂,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母親偉大!母樹偉大!母柱偉大!世界上最偉大的母性母愛啊,沒有你也許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正因為如此,我們苗人把靠近母柱的一方叫做“上邊火坑”,并把它作為祭祀祖先的場所。我家的房屋已歷經(jīng)百年,這根母柱雖然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蟲眼,卻依然油光滑亮。記得小時候,母親在母柱前紡紗或做針線活時常習慣于把針插在蟲眼里,有時累了就靠在母柱上稍稍歇一下,那神態(tài)就仿佛躺在一位慈母的懷抱里。每到過年過節(jié),母親總是帶著我們到母柱前,把盛了米飯和菜肴的碗擺放在小桌上,點燃香燒完紙以后,便輕聲呼喊:“阿剖阿娘哦!大細堂羅哦?。ㄒ饧矗毫凶媪凶?,大家攏來?。蔽覀円矊W著跟在后面喊。母親在這根母柱前整整祭祀了58年,如今,母親的靈魂也融入了母柱之中。
“上邊火坑”與神龕
我們花垣苗民的瓦屋,5柱8瓜三間一棟最為普遍。所謂幾柱幾瓜是以木柱與瓜子而論。木柱與瓜子用穿方連接成排扇,起1間屋需兩排排扇,起3間屋需4排排扇,以此類推。排扇豎起后用斗方連接成開間,斗方上鋪樓枕,屋頂上架檁條,檁條上釘瓦角,然后在瓦角上蓋瓦,便成了瓦屋。苗民的瓦屋多是一層樓,屋高一般在1丈8尺8寸左右,開間一般在9尺至1丈2尺之間。中堂一間一般開三對大門,形成六合。左右兩間前面裝木板壁,開窗戶一個。瓦屋兩側和后面編竹壁,竹壁上糊牛糞作底取平(相當于水泥墻刮膩子),然后刷上石灰水以增白。正屋兩邊,多建有偏廈或廂房。左邊偏廈或廂房安鍋置灶,安碓置磨,多作廚房之用。右邊偏廈或廂房則為牛欄、豬圈及廁所,雞籠、鴨簾也安置于內(nèi)。14歲那年,李培基家起屋,我和老良頑皮,瓦剛蓋上一半,我們便從屋頂上撒尿下來。那時李伯娘正在屋下忙乎,突見有雨水順瓦溝流下來,驚呼“下雨啦!下雨啦!”我們便在屋頂上哈哈大笑,差點滾了下來。從屋頂下來后我被母親抽了幾竹刷條,雖然肉皮子青疼,但心里卻美得很,邊跑邊喊:“人工降雨哦!人工降雨哦!”“立屋要落雨,接親要天晴?!崩畈飳ξ覀兊膼鹤鲃∫暈椤昂檬隆?,不但不惱,反而感謝我們呢!
苗家中堂左邊的一間屋子,是生活起居主要場所,多數(shù)鋪有地樓,離地面一到兩尺不等,以避潮濕。我們那地方把地樓叫火床?;鸫仓虚g安封一口四四方方大火坑,火坑上方懸空吊一大炕,春節(jié)前后,家家戶戶的炕上均掛滿臘肉香腸?;鹂佣嘤们嗍灏卜猓挠幸幻滓姺?,寬的可達兩米左右。三十夜燒旺火,火坑可以圍坐五六十人。苗家火坑的安封很有講究,必須以母柱為對稱線,不能偏前偏后。緊靠母柱一邊為“上邊火坑”,苗語叫“夯告”,意即“家仙之位”。平時圍坐火坑烤火,主賓有別,長幼有序。母柱一邊為上方,是本家本族長輩的坐位,青年和婦女嚴禁在這里坐,小孩子不準在這里打鬧,也不準在這里烘烤衣物和尿片。母柱對面為下方,主家晚輩可坐這里。前后兩方為賓客座位,來人來客可在此就坐。那年州委工作隊有位同志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同志不知苗俗,每每進屋便隨意亂坐,有時亂踩三腳架,有時還隨意放屁吐痰。父母對同志雖然反感,但看其是上面來的人,也只好忍了。
苗家的火坑里常年放著一個鑄鐵三腳架,供煮飯、炒菜、燒水之用。苗家有個規(guī)矩,任何人都不能用腳踩踏三腳架。我小時候不懂規(guī)矩,冬天烤火時動不動就把腳丫子往三腳架上放,沒少挨父親的煙桿腦殼。敲得多了也就長記性了,也就懂規(guī)矩了,現(xiàn)在回到老家,偶爾發(fā)現(xiàn)誰不懂規(guī)矩,也會拿起鐵夾敲他幾下。苗人何以對三腳架如此恭敬?這其中當然有緣故。傳說三腳架是三個護火的祖先變成的,踩了就是對祖先的不敬,對屋主人的不敬。 實際上苗人對三腳架的崇拜,應看成是一種原始的圖騰,即對“天地人”象形模式的崇拜。上面圓形的鐵圈象征著天,下邊的方形火坑象征著地,有“天圓地方”之意。三只著地的鐵架象征地柱,三根連接鐵圈支撐鍋鼎的鐵柱象征天柱。“天”之下,“地”之上,兩側分布著世俗的人。也許三腳架蘊含的深刻意義,就是苗族的原始哲學吧。
至于苗家的神龕,有安置的,也有不安置的。安置的人家,有寫“天地國親師位”的,也有寫“夯告顯祖之位”的。據(jù)大哥回憶,我家原來就安有神龕。神壁上的斗方梁約三寸厚兩尺寬,像塊長長的小門板。如今這樣堅硬、寬大、厚實的斗方梁,走遍花垣苗寨,也絕難找到第二家。我家的神龕上寫的是“夯告顯祖之位”,神龕頂上有一塊大匾,左右兩邊各有兩塊匾,一共五塊匾。逢年過節(jié)時,父親要在神龕上點紅蠟燭,插香,而大哥、二哥卻愛抽香棒去玩“織老猴”,由于神龕太高,抽不著香爐里的香棒,就爬到樓上,從匾背后梭到神龕邊去,有時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不免挨一頓訓斥。按苗家習俗,打年粑粑時第一槽粑粑出槽后,應先捏兩坨裝在碗里放于神龕上。大哥說,剛解放那年,家家戶戶都打年粑,好熱鬧,他領著二哥和剛會走路的姐姐老在父親身邊轉,攆也攆不走,父親沒辦法,等第一槽粑粑出槽后就對著神龕說:哎!還是先敬我這幾個小菩薩再敬老菩薩吧。于是給每人先捏一坨,大哥這才領著弟弟妹妹歡天喜地離去。踏階石與“猴兒挑”在童年的記憶里,我家的大門檻很高很高。俗話說,“七坐八爬,九月喊媽喊爸”。我從學爬開始便與大門檻結下不解之緣,我是扶著大門檻學會走路的,扶著大門檻慢慢長大的。開始打獨站的時候,還沒有大門檻高呢。那時母親經(jīng)常鼓勵我:“老肥走過來,不要扶門檻!”后來我又學著母親的樣子鼓勵弟弟:“弟弟走過來,不要扶門檻!”到了不要扶門檻的時候,又開始爬門檻。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門檻成了一道必須征服的高坡,能夠爬上門檻便是英雄。最開始爬的時候,那圓圓的踏階石便成了必不可少的臺階,踏階石上印滿了我的屁股粑粑。爬上去又滑下來,滑下來再爬上去,把個踏階石爬得光溜溜。當?shù)谝淮闻郎细吒叩拈T檻時,一股豪情沖天而來。于是兩只小腿分跨于門檻兩側,小手高高揚起,雙腿用勁一夾,高喊一聲:“駕!”便猶如騰云駕霧一般,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大一點的時候,便在踏階石上礅鋤把,在門檻上破竹子、剁柴火……
以前每次回家,老父老母在世,總是圍著父母問這問那,倒沒怎么在意這門檻和踏階石。這次回到家鄉(xiāng),看到大門檻刀痕累累,踏階石破損裂縫,撫今追昔,感慨之余,浮想聯(lián)翩,難以入眠。大哥說,大門檻內(nèi)外擺放的這兩塊圓形青石墩,是進出大門的踏階,少說也有三四十公分厚,這樣厚實的踏階石連同這座古苗宅,我敢斷言,恐怕湘鄂川黔數(shù)千里苗嶺也難以找到第二家了。大哥聲稱,我說這個話是有根據(jù)的,絕不是信口開河。為什么呢?因為我們苗人起屋蓋房很講究方位,而踏階石的方圓寬窄厚薄都與房屋的方位有關。我們家的總體取向是坐東朝西,東方向位是先天主“日”的方位,西方向位是先天主“月”的方位。日和月都是圓的,故我們家的踏階石做成圓形。如果不是東西向位的宅子就不能做成圓形的踏階。我對大哥說的道理深信不疑。我在這座老宅院出生長大,接受過這里日月的沐浴,泥土的滋養(yǎng),風雨的錘煉,這里的一切皆已融入了我的肉體和靈體,不論離開家鄉(xiāng)多么久遠,都能感應到老宅院的氣息。
返樸歸真、回歸自然現(xiàn)已成為全世界有識之士的共識。大自然最基本的要素是“天”和“地”,而人則是“頂天立地”的萬物之靈?;貧w大自然,就是要找到與“天”和“地”協(xié)調(diào)共處的最佳方式,做到“天、地、人”三元合一。正所謂:“浩然一氣成三象,天青地濁分升降,山川河流地之形,日月星辰天之象,中間人是萬物靈,三才卓立不相讓?!比耍荒堋皯?zhàn)天斗地”,只能與天地和諧共處?!叭恕睙o需勝“天”,只需合理利用“天”,如果非要勝“天”,破壞植被,砍伐森林,敗壞環(huán)境,倒頭來“天”必懲人。
想到此處,不免對我的祖先們頓生崇敬之意。以前對自己家的老宅院不以為然,這次在大哥的指點下仔細觀瞧,立感我等之輩的無知和可笑。我家房屋的大門外兩邊排扇外延的“挑手”,仿佛兩只伸著脖子的仙猴,用自己的頭支撐著房頂上的檁子,讓人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要不是大哥的解釋,我真想不到這就是古苗宅特有的標志之一——“猴兒挑”。有“孫大圣”在這兒頂著,必然是“吉祥如意”之家了。然而,像這種獨特的“挑手”,現(xiàn)已難找到第二家了。我的目光在“猴兒挑”附近來回掃描,離“猴兒挑”一米遠近的樓枕下,一塊黑糊糊的小木板突然跳到眼前,這不是燕臺板嗎?思緒一下子又回到童年,但見燕子銜泥筑巢于梁間,上下飛舞于堂前……
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沒有家哪有我……于是,便萌發(fā)一種振興“石家莊”,保護古苗宅,保護民族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沖動。
我的家鄉(xiāng)山川秀麗,交通便利。古時稱花垣“毗連黔蜀,屏蔽辰常,襟山帶水”,是湘鄂川黔的咽喉之地。清代有驛道、商道、營路,可達四鄰。記得我家樓門前有一條古老的通商大道,在319國道開通之前,從湖南到四川的秀山、貴州的松桃,必經(jīng)我家樓門前的大道。這條大道寬約丈余,均為青石板鋪就,每逢趕場天,道上車水馬龍,熱鬧異常,常有過往的趕場人前來我家討涼水喝,我也曾與童年的伙伴正權舅舅在樓門前的板栗樹下,親熱地喊過許多“家公家婆”。
時代變遷,歷史進步。當麻栗場到龍?zhí)兜墓犯牡澜?jīng)廣東坪與花民(花垣至民樂)公路交匯,我家樓門前的那條繁華了幾千年的大道業(yè)已完成歷史使命,路面那一塊塊長條青石板被人東一塊西一塊搬走,寬闊的路面越來越窄。如今,這條大道已慢慢被人們遺忘,它昔日的輝煌和光彩也被深深地埋藏在泥土之中……幸好,我家門前的那一段百十來米長的路面,被樹叢和雜刺所掩蓋,沒被破壞殆盡,撥開樹叢和雜刺,還能依稀看出個大概。我開玩笑說,鳳凰出了個南方長城,我家門前的這段古道,難道不能算作“南方古絲綢之路”嗎?!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座楓香樹下的古苗宅會重現(xiàn)昔日的風采:前院花園四季飄香,四周竹林環(huán)抱,果園里果實累累,楓樹林紅葉似火,林中喜鵲歡唱,堂前燕子飛舞;穿過門前的“南方古絲綢之路”,漫步百米回廊,來到一汪水塘,但見塘里荷花綻開,鯉魚跳躍,青蛙爭鳴;古苗宅里賓朋滿座,笑語繞梁。到那時,我便打出這樣的廣告詞:百年苗宅何處有?請到湘西花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