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的漫畫,四個小格,常常不過是一兩個都市人,寥寥幾筆,怪模怪樣,連環(huán)的畫面,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對話不同。正是那一兩句簡潔的對話,妙趣橫生,幽默無比。但給無數(shù)人帶來快樂的朱德庸卻這樣評價自己:
“這個小孩是變態(tài)的!”
張:你的漫畫,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特別的視角,用幽默風趣的手法,揭示了男女之間的“兩性戰(zhàn)爭”。你的漫畫創(chuàng)作風格是怎樣形成的?
朱:大概五六歲,我剛學會拿筆時,就開始“漫畫創(chuàng)作”了,那是我的“亂畫時期”。長大了仍然喜歡畫,在系刊上常有發(fā)表,被一些媒體看到了,就來向我約稿,那是1982年,我22歲。中國人以往的漫畫比較死板,而我從小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比較深、比較重,所以我的整個想法,還有筆觸,都比較活潑一些。
1985年,我的《雙響炮》在《中國時報》開始連載,很多讀者以為作者是外國畫家,整個的表現(xiàn)方式和線條,臺灣不太可能會有人這樣畫;也有人認為是一個中國老頭畫的,說能夠把婚姻畫成這種樣子,一定是結(jié)婚很久了。至于傳播界,他們知道是一個小孩畫的,不過他們說,這個畫畫的小孩是變態(tài)的!
張:你的漫畫風格,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朱:是的。在我整個成長的背景中,受西方文化影響很深。記得小學四五年級,就開始聽西方音樂,雖然聽不懂,但是很喜歡那種旋律??赡苁情L期在那種環(huán)境之下,許多想法和畫法不是那么僵化吧。
張:但是,你當時那么年輕,為什么會用那么獨特的方式觀察愛情或者婚姻?
朱:中國人對待婚姻,永遠是一種溫馨的、以和為貴的觀念,從來沒有想過要顛覆它。大家對《雙響炮》比較感興趣,是因為我呈現(xiàn)出一種婚姻里不好的東西,把傳統(tǒng)婚姻的觀念整個都顛覆掉了。這些不好的東西,也許一直存在于中國人的婚姻里,但是大家不愿意去談它,大部分被掩埋了。而《雙響炮》碰的就是這個禁區(qū),這里頭你看不到一種很溫馨、很有希望的婚姻,完全沒有!
很多朋友,甚至一些未見面的,他們對我說看了《雙響炮》之后,他們不敢結(jié)婚了!還有一些結(jié)了婚的朋友說,你畫的《雙響炮》就是我們家的事情!非常生活化。雖然不是在畫你,你也可以通過這些畫,知道你自己的婚姻是怎樣的,那些負面的東西你也許沒有察覺到,或者忽略了,但不可否認,確實有一部分就在你的婚姻里。
“我一點也不快樂”
張:在你的漫畫后面,是不是有一種對現(xiàn)代婚姻愛情以及男女兩性關系、尤其是“性別戰(zhàn)爭”的深層思考?
朱:有,但我并不會像一些學者那樣很仔細地去研究、搜集,我只是很“自然”地去畫。我一直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定會有各種充分的矛盾、斗爭,因為他們的思路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一種很俗氣的說法,“男人是狗,女人是貓”。
張:你畫的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情境,那些男女關系卻充滿戲劇的沖突性,非常好玩,讓人覺得你真是“獨具慧眼”。你這種發(fā)現(xiàn)喜劇的才能,是天生,還是你有意去挖掘的?
朱:我一直強調(diào)兩個字:“自然”。我喜歡畫畫,是“自然”的;我怎么畫畫,也是“自然”的。我畫畫時,并沒有想得很多,只是覺得這個題材很好玩,而且是我熟悉的,就畫了。我的畫受到很多人歡迎之后,很多人問我,你怎么可以用這么幽默、這么諷刺的方式去呈現(xiàn)?我才開始思考: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其實,在我整個的成長過程里,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我一點都不快樂,從我求學一開始,我就非常不快樂,我沒有辦法接受學校給我的任何教導,是一個反叛性非常強的學生。因此,我被許多學校踢來踢去,換了好幾所學校。
我在畫婚姻、畫愛情時,同樣是一種不快樂的心境,就是我不認為現(xiàn)在被呈現(xiàn)出來的婚姻是一種真實的狀況,它可能是假的。
“這樣的一群新人類!”
張:在你的漫畫里,不只有對愛情、婚姻的思考,也有對社會、對制度的深思。你把所有的思考濃縮在一個小家庭里,圍繞的是一個主題:權(quán)力。在小家庭的權(quán)力斗爭里,誰控制誰?
朱:對?!峨p響炮》里,一切都是在一種既定狀況下的人物做一些掙扎、反應,后來我想到,如果我畫另外一批人,他們沒有任何束縛,他們對愛情和婚姻是完全個人化的,傳統(tǒng)束縛不了他們,這樣的一群新人類,他們是什么樣的?于是,我就畫了《醋溜族》。
它跟《雙響炮》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那些人很年輕,在愛情上,今天可以愛這一個,過幾天可以愛上另一個,我對你的承諾只限于此刻,沒有人真正把愛情和婚姻去認真對待的,包括他們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也都是飄浮不定的。一畫,畫了10年。我記得,那時我畫得非常開心,因為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去觸摸它,任何奇怪的想法都可以納入里面。
最好玩的是,在畫《雙響炮》時,我可能要觀察很多人,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的,但是在畫《醋溜族》時我沒有,完全是我想象中的一批人,非常時髦,非常流行,畫完之后,讓我最驚訝的是,沒過多久,社會上真的出現(xiàn)這樣一批人!有時我走在馬路上,會有一個人走過來說,你看我的頭發(fā),我是看了你《醋溜族》里畫的某個人的頭發(fā),我很喜歡,所以才去剪成這個樣子!
張:你畫《醋溜族》,把你變成一個潮流文化的制造者?
朱:我想過這個問題,不只一次,我相信新的一代已經(jīng)要取代我們的世界了,可能我在同一時間正好畫出來,或者提早一點畫出來,至于他們受到我的多少影響,我并不敢說,也許應該是一種過程中的互動。
畫《醋溜族》,畫了10年,在臺灣破了報紙漫畫的紀錄。畫那么久,因為我在《醋溜族》里玩得太開心了,我一邊畫漫畫故事,一邊做各種發(fā)型設計、服裝設計,我高興怎么畫就怎么畫。
張:但是,你的創(chuàng)意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朱: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比較適合吃這碗飯吧?我為什么一直要強調(diào)“自然”?至少我的前半生,都是在一種“自然”的狀況下,中間如果有任何“不自然”,我就會受害,一切都是“自然”地成長。
張:所以,之后,你又很自然地去畫了《澀女郎》?
朱:《雙響炮》畫了幾年之后,開始畫《醋溜族》,再畫了4年,又開了一個專欄《澀女郎》,是4個女人,針對單身女性碰到的事情,比較限于女性方面,到目前為止,畫了7年。
到了今年3月,已推出一個新的系列,有關親子的內(nèi)容,反叛性也很大,用小孩的眼光重新去看大人的世界。大人的世界其實有很多病態(tài)的部分,包括他們對小孩的想法,都充滿許多病態(tài),小孩子是不是都要順著大人意愿?我會在這個專欄里表達出來。
“我并不排斥婚姻”
張:你在漫畫里對婚姻愛情表示出一種深刻的失望和懷疑,你為什么還要結(jié)婚?
朱:我不是一個排斥婚姻的人,婚姻是有它的必要性的。我的看法是,除非你碰到一個你非常適合的女人,不然你就不要結(jié)婚。如果你碰到了,就選擇結(jié)婚。
張:你把你的生活、你的成功,都歸功于一種“自然”。其實,每個人都想這樣“自然”地、不違背自己天性地去生活,去獲取成功,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失敗了,不得不向現(xiàn)實生活妥協(xié)。你能夠“自然”成功,或許是一種幸運?
朱:我想,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你必須尊重自己的感覺,外界呈現(xiàn)出來的太多東西可能只是一種假象,世界上存在著各種假象,包括你這篇訪談,對讀者也可能造成一種假象,只知道我的“自然”,并不知道我“自然”的狀況是怎么樣的,甚至在我的過程里我也必須做一些掙扎,做一些選擇,在某種情況下我也可能不是那么的“自然”,不能說為了純粹的“自然”,就什么都不管了!
張:所以,有時一個人刻意去“自然”,反而“不自然”了?
朱:是的。前幾年,我當選為臺灣的“新好男人”。我的感覺是,這是一個類似促銷汽車的廣告。他們選我為“新好男人”,是因為家務事大部分是由我來做,所以他們就把我列進去了。但是,在我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我哪里會想到說選什么“新好男人”,對我來說,我喜歡做是很“自然”的,它是一種滿足感、一種成就感。
最可笑的是,自從選完那個“新好男人”以后,臺灣就莫名其妙掀起一股風氣,有非常多的男人趕時髦,也要做這個做那個等等。在我看來,是很可笑的事情!G
《海外星云》(2001年18期)
海外星云 2001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