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20世紀,中國幾千年歷史中最危險的時刻,是日本帝國主義侵華這一場浩劫。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以來最兇暴最殘忍的戰(zhàn)爭。日本侵略軍是沒有人性的野獸、豺狼。
日本鬼子的炸彈
這場戰(zhàn)爭是從我剛進初中一年級時開始的。
我已懂得,東北三省淪陷,會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也知道東北人抗日游擊隊,在冰天雪地里與敵人奮戰(zhàn),寧死不屈。當敵人在廣東沿海登陸,廣州市淪陷了。敵機從電白縣海邊飛到茂名。我第一次聽到哭泣似的防空警報,日本飛機就飛到了家鄉(xiāng)上空。我們這座古老純樸的粵西小城有完整的城墻,防空洞就挖在城墻里。很厚很結(jié)實的城磚可以保護鉆進墻洞的人。我看見敵機擦著城墻飛過,俯沖投彈。日本人的腦袋看得清清楚楚,機翼上兩塊日本旗血一樣鮮明。炸彈像黑色的大蘿卜斜著飛落。我急忙進洞。爆炸一聲接一聲,頭上的泥沙往下掉。我覺得自己像老鼠似的,被人家欺侮。但我沒想到死,也不大懂得害怕。敵機飛去了,我掏出小本子,記下心中感受到的屈辱和仇恨。高州中學被炸了。這是“高州府學堂”,前清時考秀才的地方,日本人選中它來打擊我們的心靈和抗日的后備力量。我們班的課堂、一座古老的木結(jié)構(gòu)雙層樓閣,被炸成一堆瓦礫。校內(nèi)池塘邊也扔下了顆炸彈,把廚工隊火削成兩截,還炸死另一個工人。(數(shù)十年后,我寫了一塊碑“勿忘國難”立在塘邊,給小同學們看。)
還有一處被炸得更慘。國民黨“拉壯丁”,把近三百個農(nóng)民和城郊貧民關在城中一座會館里。軍官躲敵機,怕“壯丁”逃跑,把大門鎖上溜了。炸彈把大部分人炸死,很多人被埋在磚瓦里,斷手斷腳飛掛在樹上。國民黨也不認真去挖土救人。天下小雨,幾天后廢圩底下還有呻吟聲。
教我認識世界的是日本鬼子的炸彈。
學校只好搬到偏僻的山村里去。我們學會穿著輪胎做的“千里馬”,一天走九十里,頂著幾雨烈日,從城里走到學校。生活艱苦,只能住祠堂、廟宇。初三時我們一班人住在一座土地廟里,八個人一架床,分上、下層住,我頭頂(躺下來)就對著白胡子土地爺。幸虧他沒嗔怪,半夜老虎到廟門外哼哼,也沒有被吃掉。那時候深山里常有老虎,吃人是不稀罕的。我高一那年,爬在祠堂窗臺上看山景,就看到一只黃斑大虎,從長滿松林的山頭上奔騰而去。但在我心目中,日本鬼子比老虎可恨得多,殘暴得多。我參加抗敵宣傳隊,畫鬼子殺中國老百姓的漫畫,演街頭劇,學著用斗大的“美術(shù)字”寫救亡標語。暑期也到各分演出,燃著松明火把,穿過荒野山林,一路去,一路唱救亡歌曲。唱《黃河大合唱》、《怒吼吧,珠江》。“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槍,在我們的肩膀。血,在我們的胸膛。我們要捍衛(wèi)祖國,我們要奔赴沙場……”強有力的火熱的歌詞,使人熱血沸騰,心中充滿誓死抗敵、寧死不屈的勇氣。我從生活實踐中認識到文學藝術(shù)作品的巨大作用;文藝必須與人民與時代同步前進,或者說,應該推動時代前進。
高中畢業(yè)了。我家的親戚給了我一些路費到桂林考大學。日本鬼子幾乎每天出動轟炸這座重要的“文化城”。天天要鉆山洞。有一天我實在走警報走厭了,留在滿床滿壁都是臭蟲的竹樓旅店休息。卻來了整一百架“零式”飛機,遮滿了天,炸彈紛紛落下。也不覺得怎么可怕。這次敵機扔了許多燃燒彈,燒掉兩條街,死了不少人。日本鬼子如此猖狂,但中國絕不屈服!
云貴高原
此時我三哥已在昆明讀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寫信來說,西南聯(lián)大是“民主堡壘”,北大、表華、南天三個大學許多有學問的名教授集中在聯(lián)大,叫我立刻到昆明去,還介紹了一位聯(lián)大學兄領我上路。而我卻遇上了一件倒霉事:缺乏人生經(jīng)驗,把全部不多的一點旅費放在短后面的口袋里。為了請一位同學看電影,擠進人堆里買票。擠到窗口,一摸口袋空空,這回可嚇得魂都掉了,立刻冒出一身冷汗。怎么辦?連吃飯的錢都沒了。想來想去,只好厚著臉皮找一個做生意的同學借錢。頭一次遭了白眼,一分錢也不肯借?;芈玫晏闪税胩?,不能偷,不會搶,只能硬著頭皮再去!十六歲年紀,在那個商人面前苦苦哀求,就差沒跪下了!我發(fā)誓一定要還給他,最后才借到一點旅費。
我生長在粵西山區(qū),也看過一些經(jīng)常去遮霧蓋的高山,但它們比起云貴高原重重疊疊的崇山峻領,就可幼稚小氣多了。剛開通不久的西南公路從廣西入貴州,經(jīng)過黃果樹大瀑布,盤縣的“二十四盤”彎曲險路,經(jīng)過無數(shù)懸崖深谷,沿途路標上常常是一個骷髏,兩根白骨,警告司機到處都是危險。買了車票,可以乘同一公司的所有路過車輛。因為車子隨時會拋錨,遇險。路帝山壁上不時可以看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了祖國河山!”等大標語。“一滴汽油一滴血”這句口號是別處看不到的。它顯示著敵人封鎖造成的極度困難局面。我們乘了幾次木炭車。這種車載人走如此艱險的山路,是值得探險家也嘗試一下的。車子不破舊到一定程度,不會安裝上那個高達一米多二米的木炭爐。助手天不亮就開始燒爐子,用手搖吹風機煽風,老半天車子才能搖搖晃晃地開動上路。爬坡時就出現(xiàn)雜技式的鏡頭。車子沒力氣了,爬不上去,就往后倒退。助手立刻像猴子那樣飛快地跳下車,拿著一個帶把的三角木頭,往后輪底下塞。車子咯崩一聲,成仰角停住,然后助手又搖吹風機,搖上半小時,把鐵爐燒得通紅,司機再發(fā)動,一鼓作氣往上爬,竟然就爬上去了。好多山頭就這么搖搖晃晃地跨過。但如果還是爬不上去,熄了火,或是下雨路滑,車子倒退止不住,那么,就有變作山谷底下翻轉(zhuǎn)的鐵殼殼的可能,這是誰都難以預料的。
我和那位聯(lián)大學兄經(jīng)歷過一次奇巧的生死選擇,值得永遠紀念。我們在太陽快下山時車子拋錨了。大家都心急如焚,盼望快來一輛別的車子。半個鐘頭過去了,有輛汽油車從后面開來,停下了。不少人擁擠著往車上爬,我倆也拎起行李準備過車。忽然我一眼瞥見后輪上十顆螺絲釘只腠下三個,心中一愣。我拉著同伴說,不要去了,他上了車只好下來。第二輛車到了,我們才爬上去。往前去不到一個小時,便見剛才那輛車已翻下谷底。是不是螺絲釘出了問題呢?我不知道。生死就是那么偶然!
但危險并不妨礙我觀黨從未見過的宏偉山景。這是巨人的陣地,是山的海洋,山的浪濤,它們是活動的,奔跑著,牽連著,一排排地向前涌動、挺進,好大的氣概呵!云貴高原的群山,銘刻在我靈魂深處了。
“民主堡壘:西南聯(lián)大”
經(jīng)過十三天的艱難跋涉,我們終于到了昆明。我以“流亡學生”的身份進了聯(lián)大,拿教育部的“資金”吃飯上學。從校舍的簡陋、教員學生生活之艱難來看,西南聯(lián)大恐怕是世界上第一流貧窮的大學了?!靶滦I帷钡耐羾鷫?,難得看到一塊磚頭,因為學生宿舍全是以泥磚砌墻,茅草蓋頂。高原龍卷風突襲過來,茅草就會升天。跟著下雨,誰倒霉,誰就就撐著雨傘坐在床上過夜。宿舍四周全是萋萋野草,房屋的“地板”全是壓實的黃泥。到處是老鼠、跳蚤。白天跳蚤在上課時咬你,夜晚在被窩里叮得你無法安睡,常身瘢痕。我靠抄鋼板、賣報、當家庭教師賺些零用錢。上學幾年幾乎都是站吃飯。吃的是國民黨配給的倉底霉米,還夾著老鼠屎和沙礫。早上大門口外,有喝豆?jié){、煎蛋裹糯米的小攤。馮至教授穿著藍布大褂和戴一頂大破草帽的哲學家沈有教授的身影,常在小攤前出現(xiàn),都一律站著喝豆?jié){。窮學生連這樣的早餐也是很少吃的。
校門外就是公路。常有一隊隊“壯丁”被捆綁著、像囚犯那樣押解著走過,衣衫破爛,瘦弱得皮包骨頭。有一次,在寒風刺骨的早晨,我看見一個軍官用皮鞭抽打一個身上只掛著幾塊破布條的“壯丁”,裸露的皮肉凍得紅赤帶血。走不動了,鞭子強迫他走。跪著哀求也不行?!皣裾卑牙习傩湛吹眠€不如牲口。聯(lián)大的教授和學生就在在日本的刺刀、炸彈和國民黨這種“德政”中學習“民主”課的。
自蔣介石襲擊共產(chǎn)黨新四軍之后,聯(lián)大的進步力量曾一度沉寂。但很快就發(fā)生了孔祥熙二小姐帶洋狗坐飛機的丑聞,同學們恨透了發(fā)國難財?shù)那x們,“討孔”運動爆發(fā)了。我到學校時正是民主運動又洶涌發(fā)展的時刻。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吳晗先生和張奚若、錢端升、馮至等名詩人、學者,見后投入了民主斗爭的浪潮,和同學們一起前進。我參加了以聞一多先生為導師的“聯(lián)大新詩社”和“陽光美術(shù)社”,以詩畫作武器,向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獨裁腐敗政權(quán)作斗爭?!靶略娚纭辈粌H僅是聯(lián)大同學的,它向社會打開大門。開朗誦會時,常有校外的報社職員或?qū)W生來參加,他們作自我介紹,帶來自己的詩朗誦,聽大家的意見?!靶略娚纭钡睦收b會是很成功的。聞一多先生是天才的朗誦家。他朗誦田間的抗日街頭詩,艾青的《大堰河》,以他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內(nèi)心的激情、有如大提琴那樣的聲音,緊緊抓住聽眾,使人情不自禁地跟著朗誦者進入詩的境界。田間的戰(zhàn)斗詩篇,節(jié)奏短促而強烈的語言,的確是激勵人民堅決抗日的大鼓,所以聞一多稱這為“鼓手”,并提出大家要寫與人民和現(xiàn)實生活緊密結(jié)合的詩。
聞一多先生
我永遠懷念那一次“新詩社”的小聚會。十幾個人擠在一座小樓的宿舍里,聞一多先生也和我們一樣,坐在稻草編的草墩子上,背靠著墻。我們交換著看各人帶來的詩作。我把一首詩送請聞先生批評。他很快看了一遍,便舉起來朗誦:“《山,滾動了!》山,拉著山/山,排著山/山,追著山/山,滾動了!/霜雪為他們披上銀鎧/山群,奔馳向戰(zhàn)場啊!/奔馳啊!/你強大的巨人行列/向鴨綠 黃河 揚子 怒江/奔流的方向;/和你們在苦斗中的弟兄/長白 太行 大別 野人山拉手啊!……”聞先生穿著灰布大褂,目光炯炯,他的聲音領我們進入群山,和巨人的戰(zhàn)陣向前推進。在我耳中,這似乎已不是我的詩句,而是聞先生發(fā)自胸中的心聲。我非常激動,感到幸福的溫暖。但是我完全忘記了當時聞先生和同學們說過什么話。不多久,有個同學告訴我,它在昆明《掃蕩報》發(fā)表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把這詩送去的,我猜想是聞先生。后來聽說它被聞先生編進《現(xiàn)代詩抄》,還和別的詩被譯成英文,寄到國外。聞先生被國民黨殺害后,朱自清先生編了第一部四卷本《聞一多全集》,這詩就永遠和全集在一起了?!吨袊挛膶W大系》詩卷中也有它。這是一件對我一生非常重要的事情。當時我根本沒想到要當什么作愛、以文學為主要工作,但聞一多先生對這詩的肯定,使我對文學藝術(shù)的認識有了一個標準,對創(chuàng)作和生活有了一種方向性的理解。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有多少文學修養(yǎng)?但的確有一種堅決與敵人戰(zhàn)斗到底的精神,這是中華民族每一個不愿做日本順民的人都共有的,這就是那個驚天動地的時代的精神。我是融入大海的一點水,祖國偉大的山河與我同在。因此,它記錄了民族心靈的呼喊。“當你們面前的太平洋掀起了勝利的狂濤/山啊!我愿化一道流星/為你們飛傳捷報?!碑敃r抗戰(zhàn)仍處在十分艱難的階段,日本侵略軍區(qū)瘋狂地進擊攻陷長沙,逼近桂林,這詩卻預言抗日戰(zhàn)爭必然勝利,而且我后來的經(jīng)歷又證實了這種預感,這說明什么問題呢?
從軍行
當日寇攻陷桂林,占據(jù)都勻、獨山之后,滇西也進入了敵人,情況更危急了。我覺得已不能再平靜地呆在學校里上課。這時美國逼蔣介石加強緬甸中國軍隊的作戰(zhàn)力量,國民黨政府喊叫“十萬知識青年從軍”。聯(lián)大校方支持。我和兩個“新詩社”的同學(一個是何達,后來他在香港去世)在校園內(nèi)轉(zhuǎn)圈子議論了兩夜。我決定上戰(zhàn)場打擊敵人,并且想盡可能地做工作,團結(jié)大家改造舊軍隊。我請他們把我的意見告訴聞一多先生。聞先生給我寫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八個篆字。馮至先生也寫了,認為這是重要的“決斷”。我們要抗日,蔣介石卻是他另一種打算的,他還要準備將來和共產(chǎn)黨打內(nèi)戰(zhàn)。聞一多先生在校內(nèi)講了話,支持抗日,又指出國民黨不要玩火。有二百多聯(lián)大同學放下筆和書本,穿上了軍裝。
杜聿明曾經(jīng)率領部隊在野人山和日寇交鋒,打敗了,此時已回昆明。他給我們作報告,說中國知識青年要組成新軍,我們將要駕駛坦克在緬甸戰(zhàn)場上殲滅敵人。這番話激勵了我們的情緒。我和一些同學急切地盼望開著戰(zhàn)車壓向仇敵。1945年2月,我們終于登上美軍運輸機飛向印度。登機前在機場等了一天,沒吃上飯。機艙空空的,沒有座位,幾十個人全坐在艙底地板上。飛機開始在蒼綠的山巒上空越過,不久就看見雪山。先是頭上戴著銀盔身穿鐵甲的山群,然后漸漸進入完全是冰雪的王國。大肚子運輸機開始感到力量不足,用力爬升。高空氣流突變,飛機擅抖著,像在海浪中艱難前進的小舟,在浪谷浪峰間被拋上拋落。寒冷逐漸浸透不厚的軍棉衣,肚中饑餓,有人開始嘔吐了。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精神,從升空后就一直被窗外不斷變動的奇景所吸引,只顧盯著這巨人的戰(zhàn)陣細看,心中不斷涌起奇異的聯(lián)想,忘記了肚子空空的問題,也不想嘔吐。好多人都躺在地板上不敢動,吐得滿艙是黃水。我自然無法幫助別人,但沒感到要躺下,依然看我的風景。也許是到了喜馬拉雅山被稱作“駝峰”的領域,飛機的爬高能力也到此為止。眼看著一座座巨大的雪峰從機翼下擦身而過,有的好像就擋在前邊,真是驚心動魄;隨時可以粉身碎骨!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有了統(tǒng)計數(shù)字:當年飛越雪山遇難飛機468架,中美士兵軍事人員犧牲一千多人。
幾個小時的飛行后,飛機終于降落在印度汀江。雨下個不停,衣鞋濕透,而且很久吃不到飯,大家一肚子氣。更糟的是,宣布成立“中國駐印軍暫編獨立汽車第一團”。叫我們開坦克是撒謊。國民黨不敢讓聯(lián)大學生掌握坦克部隊。蔣介石害怕民主思想。但我沒想到他們連槍都不敢發(fā)一支給我們,一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我沒摸過槍,只在危崖險峰中經(jīng)歷著生與死的考驗。但別的汽車團卻是武裝走私的最好崗位。把炮彈殼掏空,裝上手表口紅甚至金條,當軍火運送,真是“馬達一響,黃金萬兩”。就我們這些“傻子”,跑了幾萬里,卻兩手空空。
在汀江,我們?nèi)珦Q上英國土黃色的軍裝。天氣那么熱,卻發(fā)給很厚的羊毛襪,黑皮軍鞋。沒掌干,在雨水中熬過了一段窩囊的日子。軍營里潮濕發(fā)霉,夜晚人擠在一堆,在大鋪板“床”上夾著,簡直翻不了身。身邊就是樹林,成群的猴子深夜從遠處山邊涌過來,一陣又一陣的喊叫,凄涼得像哭喪似的。它是喊肚子餓還是高興?實在說不明白。但軍營里來的東西卻失竊了。能吃的都被偷去,鞋子也被扔到樹底下。我夜里站崗放哨時見過矮小的黑影子,從營房竄到樹上,這自然是它們在“摸營”。據(jù)說,當?shù)剞r(nóng)民很恨猴子,因為它們把玉米和能吃的東西都盡興糟塌,弄得人們苦上加苦,可是我們沒有槍,奈何不了這些畜牲。
坐了四天四夜無坐位的貨車箱,我們團到了中國駐印軍總部所在地藍伽。這里有戰(zhàn)車部隊、炮兵、汽車兵,各種訓練場地。清華大學畢業(yè)的孫立人將軍是總負責人,據(jù)說比較開明,緬甸戰(zhàn)場的勝利與他有很大關系,但后來在臺灣倒霉,郁郁以終。
印度風情
我們因在藍伽的營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軍戰(zhàn)俘住過的。一大片紅磚房,中間隔著一條條空地。英國人供給我們最糟糕的食物,幾乎天天都是氣味奇特的肥肉,據(jù)說是澳洲的野牛。開始時簡直難以下咽,后來稍為習慣了,也吃不了幾口,便往地上扔。天上盤旋等候著的一大群老鷹就箭一樣俯沖而下,叼起肥肉飛去。有時來了幾只十鷹,滿天飛竄,連續(xù)俯沖,確是一種奇觀。有個同學撿起一塊磚頭傷了一只大鷹,抓住養(yǎng)了十多天。終于因為難以帶它回國,還它以自由。印度酷熱,此時已是夏天,白天近40度。但身上很少汗水,出汗很快被蒸發(fā)了。放在地上的木板床燙身,不到半夜后睡不著。印度老百姓窮苦得出乎我的想像,有許多乞丐、妓女。一條臟布身上一裹,倒頭便睡,天地便是房屋。但在加爾各答等大城市卻有不少富豪。連山蓋野的茶園里,貧窮的印度婦女在烈日下采茶,英國主人漂亮的別墅在樹叢中分外顯眼。我們在“中美汽車學?!睂W駕駛。有三個美國老師,一個是非常嚴格認真的上尉,個子不高,遇到我們學習達不到他的要求時就批評,但并不輕視中國士兵。另一位是大學生,上士,身子高瘦,戴著近視眼鏡,很斯文。還有一個小伙子下士,嘴唇上剛長出淺黃色的胡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大概是窮人家的孩兒。三個人都很負責任,講課,教開車,收效顯著。各種類型的美國軍車,我們八天就能駕駛。而且經(jīng)過夜晚滅燈、困難地段駕駛訓練。據(jù)說這打破了學校的記錄,聯(lián)大同學全部合格畢業(yè)。于是開始了日夜繁忙的軍事運輸。兩個人負責開一輛十輪大卡車,來往于藍伽與加爾各答之間??ㄜ嚭秃竺胬耐宪囇b滿了軍用物資槍枝彈藥,用布蓬蓋得非常嚴密。常常是天剛亮開車,直到太陽下山后才宿營,與美國兵住在同一營地。和美國兵一起排隊打菜用餐,也沒有受到不平等待遇。大概他們知道我們的任務,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日本,中國軍隊在緬甸戰(zhàn)場是勇敢的。只是中國軍官和美國軍官打交道時,有些人往往顯得畢恭畢敬的,很有點奴才相,我看著心里特別難受。
英國兵卻非??蓯?。有一次我們開車到加爾各答,正好是休假日,幾個聯(lián)大同學上街觀賞市容。這座和廣州一樣熱鬧的城市在大河的出??冢泻陚サ拇髽?,綠樹的濃蔭。有著夢一樣的大眼睛的印度少女,披著蟬翼似的雪白的“沙麗”,在海風吹拂中飄飄欲仙。書店也整潔,主人看見中國兵來了,友好地招呼,說著帶有印度味的英語。我買了一本泰戈爾用英文寫的《吉檀伽利》(當時國內(nèi)還沒有中譯本,這書我至今還保存著,它幫助我用詩哲的心去理解印度,理解自然和人)。逛街口渴了,看見門口掛著“盟軍俱樂部”牌子的酒吧,我們就走進去。滿屋子都是英國兵。我們正要坐下,這群家伙竟然嚷起來,喊“中國人出去!”我們和他們爭論,這明明是盟軍俱樂部,為什么我們不能進來?他們好像白癡一樣,聽到了,卻不能理解,照樣大吵大叫,還站起來似乎要有什么動作。我們?nèi)松伲斎灰膊粫榇舜蚣?,只好一肚子憤恨退出。我們早已知道,英國人欺壓弱小國家是兇狠的。但日寇在香港登陸后,?shù)以萬計的英軍立刻舉白旗投降。在緬甸戰(zhàn)場早期,也是幾萬英軍被日軍包圍,美國人要求中國軍隊緊急救援,對日軍發(fā)動強攻,才把他們救出來,否則又統(tǒng)統(tǒng)當了俘虜?,F(xiàn)在他們在印度,是殖民地的主子,就還如此猖狂,一副流氓相!
在加爾各答我還見到一場火災,這件事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一天我住在美國兵營,看見一些古老的建筑物很美,便取出速寫本描下它的輪廓。左前方一幢樓,用茅草搭個涼棚遮陰。一個英國人坐在下面乘涼,挺舒服的樣子。但不知他為什么吸煙吸足了卻把煙頭一拋,正好拋進茅草里。不一會兒,青煙從棚上冒起,很快就變濃,因為有風,風又煽起火苗,火頭逐漸擴大。那人去取水潑火,可是風礦太大,毫無用處,眼看著火勢蔓延,把棚子燒光。奇怪的是沒人去救火。一些印度人站在近旁看熱鬧,還說笑。我覺得“大英帝國”是“罪有應得”。但是在美國軍用列車上,我也看到公我這個滿腦袋“民主”的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黑人士兵不能和白人士兵乘同一個車廂,黑白分明。在艱苦危險的中印公路上修路的也是黑人,很少白人士兵出現(xiàn)。我對美國的“民主”“平等”不能不打個大“?”。
1945年5月9日,在加爾各答,我聽到德國法西斯投降的大喜訊。人們歡笑、歌唱,美軍營房的牛排、肉餅那天也特別香。我心里想,現(xiàn)在可以集中力量打日本鬼子了,勝利的時刻快到了!但運輸并未減速,緬甸戰(zhàn)場上,以中國軍隊為主力加強攻勢,我們當然要加緊后援。
印度是神奇的。在這遼闊的國土上,牛是神物。公路上常倘佯著大水牛,沒人知道它來自何方。在加爾各答熱情的街道上,它可以悠然散步,無人干涉,汽車也讓它?;臎龅纳揭袄铮袨槿梭w“天葬”用大石砌成的石臺,猛禽和烏鴉在此聚餐。我們車隊經(jīng)過,一大群一米多高的禿雕站在路邊,瞪著血紅的圓眼看我們,一點也不怕人。我們還遇到在林中舉著圖騰跳舞的原始部落。后來我們團集中到印度東北角的雷多,此處是著名的中印公路的起點,在喜馬拉雅山南麓。軍營帳篷搭在原始森林邊沿,抬頭就是幾十米高的大樹,一些巨大的蜥蝎從樹根以驚人的速度往上爬,一會兒就變得很小,隱進樹葉里。經(jīng)常有暴雨,簡直是天河倒瀉。夜晚,聽到老虎低沉的吼聲,離帳篷不遠。我們不怕野獸,就怕當?shù)匾环N叫“紅蟲熱”的熱帶森林傳染病,它令病人發(fā)高燒,很快就死亡,團里有兩個中學生得病死了。
近旁有一條小河,河水很急,是黑色的,因為河水從森林流出來,全是腐殖質(zhì)。天氣酷熱,我們每天下河一兩次。河邊有野芭蕉,有的還結(jié)了果,這是野象的佳肴。第一天到河邊是清晨,陽光透過樹梢薄霧,斜照在小河上。一條水蛇扭著黑色的身子,正從岸邊游向?qū)Π叮浅C艚?。忽然耳邊響起非常悅耳的音樂,像大提琴的合奏。我驚奇極了,到處張望,尋找芭蕉樹叢中,發(fā)現(xiàn)兩只比手掌略小的巨型知了,正和四周樹上的伙伴們共同歡唱。這音樂震蕩山林,如同天國梵音,美妙極了!林間草上,還飛舞著碗大的蝴蝶,那色彩、圖案之美,不是人的畫筆能畫出來的。
在藍伽,我把飛越雪峰時的感受寫成幾首短詩。但自己覺得沒有多少分量。后來逐漸感到國民黨舊軍隊的惡習,在下級軍官中根深蒂固,團長雖然比較開明,是個曾在美國學習過的少將,他也曾說過,軍中賬目要公開,要聽眾人意見之類的話,可是從上頭來的和下面做的卻是另一套。我們從印度寄回去的信全部要檢查。我給聞一多、馮至兩位老師寫過信,同學來信說也通通被剪過。有個同學把一份自昆明寄來、呼喚民主的材料貼出來讓大家看,就讓憲兵抓去,說是共產(chǎn)黨要造反。我們這個團是國民黨其它部隊的眼中釘,喊我們“民主團”。戰(zhàn)車營有些思想極反動的軍官竟然說要打我們。一只看不見的黑手伸進來了。發(fā)現(xiàn)游泳池里有一具聯(lián)大同學的尸體,身上大塊大塊的黑色。不讓細問,也打聽不清。接著服務營二連、四連被解散,聯(lián)大同學被分插到別的連隊里。解散之前,他部同學聚集開了一個會,點燃了白臘燭,編了一個歌,大家沉痛地唱著,不少人掉下了眼淚。我逐漸感覺到在這種環(huán)境里想改造這樣的軍隊是幻想。看到印度人民的窮困,想著中國老百姓的命運,都看不到光明,我寫了一首詩《黑土》,其中有“時間拖著灰色的長尾巴,沉重地壓著大地。人群睜著昏瞎的雙眼,在荒原上流蕩”這樣的句子?;貒笳埪勔欢嘞壬?,他在一些句子下面用粗鉛筆劃了幾道,旁邊寫上兩個大“?”。后來他在學校給從軍回校的同學講了一次話,就說,“今早,有一個從軍同學給一首詩我看。好詩,但寫得我不同意。他說印度人怎的談希望了。是人就有希望,只要我們團結(jié)和醒覺!”除非我們是蒼蠅,是臭蟲……盡管受盡壓迫和痛苦,終有一天是印度人的世界,而不是美國人的世界。印度有希望,何況我們中國!”聞先生也談到我們在加爾各答“盟軍俱樂部”受到的侮辱,“可見你們個人在國內(nèi),可以很神氣,而在國外,人家就不管你什么東西了。所以國內(nèi)不改善,在外人看來,你們只是一樣的中國人!把這些經(jīng)歷,反省反省,認得清清楚楚,就不會白去了?!?/p>
回國
我們終于駕駛著全部新的吉普車(帶拖斗)走出新開闊的“中印公路”(又名史迪威路)回國。這是世界上最艱險的公路。經(jīng)過茂密的原始森林,懸崖深谷,有毒的山泉,大蟒、虎、象的王國。記不清盤繞攀登過多少座渺無人影的大山,跨越過多少急流,才到了緬北戰(zhàn)火燃燒的戰(zhàn)場。密支那市郊的樹林全燒成一根根木炭。一列列火車,被炮火穿透,像蜂窩似的。日寇曾經(jīng)死守密支那,狙擊手躲在大樹上射擊,子彈不知從何處飛來,美國兵被打怕了,中國軍隊沖在第一線,最后還是坦克和火焰噴射器,把所有樹林燒光,日本鬼子燒成焦炭,才恢復緬北。
在中緬交界處,公路繞過一座大山。路邊山崖下有不少地堡,已被炸藥和火焰噴射器擊毀,燒成一個黑糊糊的洞口。洞外有燒的軍用品,散亂的文件。日寇挖通了這座山,里面道路縱橫,住著幾千兵士,準備了長期堅守的彈藥,給養(yǎng)。中國軍隊為了打開中緬通道,犧牲了幾萬人。在陰雨中我們透望附近的山頭,到處是重重疊疊的墳墓,像無數(shù)個饅頭,堆積在荒山上。這都是戰(zhàn)爭惡魔的罪惡記錄,是帝國主義戰(zhàn)爭販子欠下人民的血債。
在畹町進入中國,我又重見祖國的山川農(nóng)舍,人們是那樣憔悴窮苦,我放不下心中的石塊。高聳入云的橫斷山脈連綿不斷的群峰,依然危險地阻擋在面前。攀登怒山時,白云在車輪下飛翔??缭缴郊谷胂卤P旋,一個個險彎令手中的方向盤飛速旋轉(zhuǎn),滿頭流汗??匆娕谏侥_下蜿蜒而去,一不留神,車子在急彎處往下沖出公路,人、車就要飛下去。奇跡在千分之一秒中出現(xiàn)了,一塊大石擋住右前輪,車沒翻下山。但左前輪已懸空,只要稍為傾斜,失去平衡,就還要滾下去。于是用倒擋、加上前輪轉(zhuǎn)動,輕輕地倒車,緩慢地回到公路,又飛奔向腳下怒江滾滾的急流。
從雷多回到昆明,去了十一天。沿途沒有可住宿的軍營,三個人每夜只能蜷縮在小小的吉普座位里,還經(jīng)常澆著滂沱大雨,很難睡得著,我的偏頭疼開始發(fā)作。幸而已到終點,全團駐扎在離昆明市不遠的車家壁待命,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才得以松馳。
又見到聯(lián)大親切的老師和同學。太平洋戰(zhàn)事急轉(zhuǎn)直下,日軍死期不遠了!我們很多同學不顧在汽車團呆下去。我和一些考入譯員訓練班。整天背軍用術(shù)語、單詞,但已心不在焉。終于日本天皇宣告投降了!我們歡天喜地,整個昆明黑夜也成了白天,人都擠上街頭。譯員訓練班最后一期結(jié)束,我回到西南聯(lián)大復學。但是在汽車團的很多同學還未能離開,后來才陸續(xù)返校。
如今在昆明云南師范大學“一二·一”烈士墓和聞一多先生衣冠前面,豎立著一座“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前面是聞一多先生篆書碑額、馮友蘭先生撰文、羅庸先生書丹的碑文,后面是“西南聯(lián)合大學抗戰(zhàn)以來從軍學校題名錄”,列入姓名可查的834個從軍學生(但估計實際數(shù)學要超過此數(shù))。北京大學校園內(nèi)后來也仿制了大小相同的一塊碑石,讓人們追憶過去過去的歷史。
1999年9月9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