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 若
我想喜歡詩詞的人,十之八九大概是從詞開始的吧。詞所表現的內容更狹窄、感情更細膩、風格更蘊藉、形式更多變,更容易打動一個少年敏感的心。我當年也是如此,讀詞不久便迷上了那位“殷勤理舊狂”的晏叔原(小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需要確定一個筆名,我卻想到了容若,這并非因為我對于飲水詞有特深的體會,其實當時只讀過不多幾首納蘭詞的我,覺得這個名字和我有著天然的聯系,它發(fā)音上的囁嚅吞吐恰能貼切地體現我性格中十分猶疑的一面,但這也促使我漸漸去了解這位“直越晏小山而上之”的納蘭公子了。
容若和小山都是丞相之子,不同的是小山是“丞相暮子”,而容若是長子,作為父親的明珠對他不能不有所期待。在容若短暫的三十一年生涯中,并沒有如小山那樣“陸沉下位”,相反作為令人羨慕的御前侍衛(wèi),他一直很受康熙的寵幸,明珠罷相,那是他死后的事??梢娙萑粢簧谂匀丝磥聿畈欢嗍谴猴L得意的,當時名士雅集淥水亭,大概不僅因為他“于道誼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而且也和他當時的地位密不可分。而小山不過在“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而已,這班人的地位才學和淥水亭的名士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二位的詞,都當得“蕩人心魄”四個字。
小山喜歡“夢”,常常偏是“舊夢”;喜歡“醉”,動輒就要“拼醉”;所以黃山谷說他“其癡亦自絕人”。小山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什么抱負,“醉拍春衫惜舊香”,他好像永遠沉浸在過去那些“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的日子里,反復吟唱那些“析酲解慍”的歌詞。這種生活態(tài)度始終徘徊在兩百多首小山詞里,以至于使人覺得多少單調了些,對此我并不奇怪,因為這些詞不是為后人所寫,乃是為小山自己而寫,或許他有他不得不寫的理由,但是他絕對無法旁及后人的感受。
容若有所不同,他的生活相對闊大得多,飲水詞中不獨有“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這樣令人“不忍卒讀”的句子,也有“夜深千帳燈”、“殘星照大旗”這樣軍旅生涯的白描,也時時發(fā)點“六王如夢祖龍非”的感慨,唱些“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豪語,飲水詞中頗有幾首高亢豪宕的《金縷曲》,我總覺得是納蘭在有意嘗試另一種風格。王靜安在《人間詞話》里說他“未染漢人風氣”,其實有些偏頗,須知康熙時代滿清早已接受了漢文化,包括科舉制度,而納蘭本人八股文也寫得相當不錯,當時就有人付印當作范本了。后來他師從徐乾學,后者為當時大儒,“學問超卓”,而且?guī)椭{蘭編撰完成了闡發(fā)儒家經典的《通志堂經解》,納蘭絕非沽名釣譽之徒,兼且相當勤奮,所以即便《通志堂經解》大部分出自徐手,當時剛過二十的納蘭是不會不大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可見容若雖為滿人,骨子里卻浸透了漢人的文化,他曾經懷著和當年李白那樣的理想,“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不過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容若版,然而康熙卻讓他做了侍衛(wèi),這與太白做了“御手調羹”的翰林倒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太白是夢他的神仙去了,容若卻在“愁似湘江日夜潮”中郁郁而死,這愁一半來自“惴惴有臨履之憂”的侍衛(wèi)生涯,另一半則來自愛情上的失意。容若婚前大概愛過一個女子,但是未成婚姻,在十九歲上娶了盧氏,雖然盧氏可能不擅詩文,卻嬌羞可人,夫妻還是相當恩愛的(當然舊情難忘,容若后來還是感嘆生前對妻子偏于冷淡:“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當時只道是尋?!???墒潜R氏命薄,只四年便亡故了。此后容若又續(xù)娶了官氏,這樁婚姻似乎很有政治意味,感情就相當冷淡,所以他經常念及亡婦的好處,作出不少感人至深的悼亡詞。這期間有一段婚外戀,也草草而散,不久容若終于也病死了。
如果說小山詞溫婉敦厚,“哀而不傷”,納蘭詞可謂凄婉剴摯,“哀而盡傷”了。讀小山詞,令人想到自己從前種種應遂未遂之事,雖然惆悵,卻樂意細細品味這惆悵,終至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了。納蘭卻仿佛滿懷苦水,恨不能一傾而盡,根本不想給人回味的余地,掩卷之際,真有那么一種“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意思,這大概源于他那野蠻人的血液吧。王靜安曾經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小山和容若顯然都屬于后者,他們的“真”源自“淺”,然而“淺語深致”,“深”又源自“真”。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謂“赤子之心”,我想不過是人子之心,赤者,裸之謂也。未經污染和包裝之人心,也正是那“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的詩心,詩源于一切原初的感悟,而這種感悟與全人類深處的集體意識息息相通,古人的文字之所以能感動我們,全在于此。然而精神生活經常是同世俗生活相悖的,況周頤在《蕙風詞話》里不無感嘆地透露“吾性情為詞所陶冶,與無情世事,日背道而馳。其蔽也,不能諧俗,與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長吉詩云“我有迷魂招不得”,我常常想,這“招不得”究竟是不能夠,還是不愿意呢,或者因為不愿意才至于不能夠呢?注定有些人會做詩人的,像老杜、放翁、長吉、義山、后主、叔原、容若,還有那個“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項蓮生,這班人大概都有著那“招不得”的“迷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