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為
還是十幾年前,我夤緣在香港游蕩了幾個月。獨步港九,穿街走巷,發(fā)現店鋪差不多都供著關公的像,心中忽焉一動,覺得這位神道不但經歷了“五四”文化選擇的巨大沖擊,而且眼看就要隨同(或者引導)我等“跨越世紀”了,居然穿透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必定有其非同尋常的魅力。后來留心收集了一些資料,又有機會到各地(后來還包括臺灣)的著名關廟走走,更覺得其中大有名堂。中央電視臺約我做幾期有關三國文化的節(jié)目,第一期的題目就是“關老爺現象”。
“關老爺”是清人傳下來的非正式尊稱,適用面比較寬泛,不像佛教徒稱“伽藍菩薩”,道教徒稱“關圣帝君”,或儒士稱“武圣人”、“關夫子”那樣專門?!艾F象”是現今常用的術語,是指一種值得研究的社會偶見或習見的事物或狀態(tài)。這種名目,頗像瓜皮帽配旅游鞋,新舊搭配,其實頗為搶眼,“髦”得正合“時宜”。
“關老爺”確有被稱為“現象”的資格。作為“剛而自矜”(陳壽傳記評語)的“敗軍之將”,他在千載以后壓倒群雄,晉升為整個中華民族的“護國保民”神,不但使劉備、曹操、孫權這些三國時代的風云人物黯然失色,就連“萬世師表”的文圣人孔夫子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清代一副廟聯,已道盡了他崇高的歷史文化地位:“儒稱圣,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式詹廟貌長新,無人不肅然起敬;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歷朝加尊號。矧是神功卓著,真所謂蕩乎難名?!鄙下撜f關羽盡得釋儒道三教尊崇,下聯表關羽歷代加封的殊榮。
這使史學家頗為迷惑。乾嘉時的趙翼以博學名,但在《陔余叢考》中就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暫,亦皆有運數,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歿而為神,大概初歿之數百年,則靈著顯赫,久則漸替,獨關壯繆在三國、六朝、唐、宋皆未有l,考之史志,宋徽宗始封為忠惠公……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塞垣,凡婦女兒童,無有不震其威靈者,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何其寂寥于前,而顯爍于后,豈鬼神之衰旺亦有數耶?”(卷三十五《關壯繆》)美籍學者黃仁宇亦認為“以這樣的記載,出之標準的文獻,而中國民間仍奉之為神,秘密結社的團體也祀之為盟主,實在令人費解?!?《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三聯書店版)
其次是他居然能夠融會三教,混一九流,甚至超越歷史上的民族鴻溝,現在也有一聯曰:“三教盡皈依,仰聰明正直,心似日懸天上朗;九流享隆祀,祝英靈昭格,神如水在地中行?!庇职殃P羽崇拜普及九流,形成全民信仰的狀況總結出來。據一項統(tǒng)計表明,隨著清代華人移居浪潮的波及,現今世界上有一百四十多個國家地區(qū)建有形制不一的關廟。
這在時、空兩軸上都堪稱奇跡。做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代存在,任何從事中國文化研究的人,似都不應小覷。
但是悲哀也跟著就來了。別看現今供關公者眾,但一問到“為什么”,典型的回答有三種:一曰“不知道,別人供咱就供”;二曰“講義氣,表示好交朋友”;三曰“財神,保佑發(fā)財”。
第一種屬于“傻小子過年——看隔壁的”,是典型的“從眾心理”。如果停留在這個層次,當然很容易解釋“文革”中人家“打砸搶”你也“打砸搶”,現今別人“坑蒙騙”你也“坑蒙騙”。前蘇聯有一部很有名的文獻片叫作《普通法西斯》,在大量納粹紀錄片的基礎上剪輯而成的,表現的就是普通德國人如何變成法西斯的過程??梢娺@種盲目從眾并非中國獨有,帶來的后果也極其可怕。
第二種異曲同工,因講究哥兒們“義氣”跟著折進班房,甚至斷送小命的實例,也已經屢見不鮮了。
第三種也成問題,如果干的是坑蒙騙的勾當而又想平安無事的話,現實中需要打點的恐怕是貪官污吏,而非神佛。
關羽是中華民族信仰最眾的神≈一。史載,關羽蜀漢時封前將軍,漢壽亭侯。關羽封地為劉蜀漢壽地,在今四川境內。亭侯為漢代五侯中爵位最低者。宋徽宗封武安王,以后屢次加封,明萬歷始封“三界伏魔大帝”,清朝曾十次加封,“順治元年定祭關帝之禮。九年敕封忠義神武關圣大帝。(乾隆二十三年)加封關帝為忠義神武靈祐關圣大帝。”(《清朝文獻通考·郡祀考上》)直至光緒五年(1879年),封為“忠義神武靈祐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共二十二字,可謂曠古未有。其實正史有關關羽的記載不過千把字,重要的是后世賦予他的多重品格和內容。我以為,這是構筑中華民族精神品德的一條線索。
于右任先生嘗題馬來西亞一關廟聯曰:“‘忠義二字,團結了中華兒女;《春秋》一書,代表著民族精神?!本褪沁@種現象的現代寫照。至于后世種種傳說故事,賦予他的多重品格和內容,實則是構筑宋明以來中華民族精神品德的一條線索。
目前論及關羽崇拜之書籍文章,大率以“歷代統(tǒng)治階級提倡”為立論要據,是以“階級斗爭”史觀而籠統(tǒng)言之,未能深入研究的浮泛之議。實則關羽信仰源于民間,而且后來也主要在民間滋育發(fā)展,所謂“統(tǒng)治階級”的介入,不但于時較晚,且為順應民間之必須。
但歷史遺存有時又會混入“階級斗爭”大潮中。湖北當陽關陵是傳說中關羽“身靠當陽,頭枕洛陽,魂歸故鄉(xiāng)”的葬身之所,那里立有一塊“四好碑”,道是“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如果你把“好”字置換為一個特定人物的稱呼試試?恐怕四十歲上下人們耳朵,當年都曾經為之磨出過繭子。
“好人好事”一語至今通行天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之二甲編“好人好事”條:“豫章旅邸,有題十二字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鄒景孟表而出之,以為奇語。吾鄉(xiāng)前輩彭執(zhí)中云:‘住世一日,則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則做一日好事。亦名言也?!蹦钦抢韺W以“倫常日用”構筑價值系統(tǒng)的時代。至于“好”字作何解釋,代有不同。這種不同,正反映著中華民族整體提升的努力。
我想,沿著這個思路深入下去,庶幾為解開“關老爺現象”之謎的正道。
現依據歷史上關羽崇拜的時序,分五方面略加介紹。
一、武關公
《三國志·蜀書》中的《關羽傳》不過九百多字,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過人的勇武。如“羽望見(顏)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如“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羽便伸臂令醫(y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如”;如“羽率眾攻曹仁于樊……禁降羽,羽又斬將軍龐德。梁、陜、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鋒”,等等。甚至說張飛的“威猛雄壯”還“亞于關羽”。陳壽《三國志》和裴松之注中,亦每以關、張并稱,這在魏晉以后的武人中間顯然發(fā)生了影響。以至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七《關、張之勇》條得出了“漢以后稱勇者,必推關、張”的結論。唐高宗上元九年初立武(成王)廟與文廟孔子并立時,是以姜尚(俗稱姜太公)為主祀的。倒是《全唐詩》(二四八卷)載有玄宗時人郎君胄題《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一詩,云:“將軍秉天姿,義勇冠今昔。走馬百戰(zhàn)場,一劍萬人敵。誰為感恩者,意是思歸客。流落荊巫間,徘徊故鄉(xiāng)隔。離筵對祠宇,灑酒暮天碧。去去無復言,銜悲向陳跡?!崩稍鋈污荽淌?這首詩是當時當地確已建有關羽祀廟的明證,而且廟宇表現的仍然是以“一劍萬人敵”、“義勇冠今昔”為主要內容的關羽。
北宋開國不久,“乾德(963-967年)初……又詔:‘前代功臣、烈士,詳其勛業(yè)優(yōu)劣以聞。有司言:‘齊孫臏、晏嬰、晉程嬰、公孫杵臼、燕樂毅、漢曹參、陳平、韓信、周亞夫、衛(wèi)青、霍去病、霍光、蜀昭烈帝、關羽、張飛、諸葛亮、唐房玄齡、長孫無忌、魏徵、李靖、尉遲恭、渾?、稖u閌檔,皆勛德高邁,為當時之冠……詔孫臏等各置守冢三戶……其有開毀者,皆具棺槨、朝服以葬掩,次日致祭,長史奉行其事?!?《宋史》卷一百五《禮八》)但是北宋面臨強敵環(huán)伺,敗多勝少,需要一個更具有武將形象的典范來策勵軍伍,于是宋徽宗在大觀二年加封關羽為“武安王”。宣和五年敕封“義勇武安王”。宋無名氏《武成王廟從祀贊》:“劍氣凌云,實曰虎臣。勇加一國,敵號萬人。蜀展其驥,吳折其鱗。惜乎忠勇,前后絕倫?!?《關帝志》卷四藝文下)就表明著這樣的理想。這雖然未能挽救徽欽二帝亡國賤俘的命運,但對南宋將士抗金還是有明顯的鼓舞作用。
有趣的是,金人占據長江以北后,也沿襲了關羽崇拜,稱“關大王”。蒙元繼續(xù)承襲關王崇拜,以至元雜劇中《關大王單刀會》等劇目盛演不衰,造成了關羽傳說的又一個高潮期。至今尚存的元代《全相三國志平話》(最早的插圖本三國演義)毫無疑問是后世《三國演義》的前身(作者羅貫中被認為是元末明初人)。
朱元璋稱帝前后,曾多次聲稱戰(zhàn)爭的關鍵時刻有關公顯靈佑護。明成祖沿用了類似說法,并在南京雞鳴寺和北京相繼建關廟,包括紫禁城內景山及內廷關廟。萬歷四十二年關羽被敕封為“三界伏魔大帝蕩寇天尊”后,開始了全民崇拜關羽的又一個階段。由于明末內憂外患,長城的各羅城相繼修建了關廟,關羽也開始成為作為戍邊將士的主要守護神。入清以后,關羽得到進一步的尊崇,清代諸帝都聲稱他們受到關羽的特別佑護,在清代甚至將關羽視為“軍神”(如臺南開基武廟)。尤其是嘉慶年間林清天理教攻入紫禁城的事件,嘉慶特頒詔書,信誓旦旦地說因為關羽護佑,他才轉危為安。此后道光、咸豐、同治、慈禧在鴉片戰(zhàn)爭和平息太平天國戰(zhàn)亂中,都曾經再三祈禱關帝佑護。民國鼎革,于三年正式頒布法令以關羽、岳飛為“武圣”(岳飛為抵御外侮之象征,清為金人之后,故清代不祀岳飛)。今臺灣日月潭文武廟關岳殿為政府正式祀典所在,即是這個制度的象征。
武關公一般以騎馬持刀形象者居多,象征“威鎮(zhèn)華夏”。其坐騎“千里追風赤兔馬”亦自有一系列傳說。今關羽故里山西運城市火車站前即有新立銅塑騎馬關公像。
二、佛關公
佛教稱關羽為伽藍菩薩(護法神)。明儒曾表示強烈不滿,說:“禪林道院中有護法神,曰‘伽藍?;虍攽舳?或拱侍于旁。神不拘一,而以關帝作伽藍者大概十八九。夫釋道各崇其教,今護法則爭尚關帝,何也?”(《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三七《伽藍辨》)即如筆者所見之杭州靈隱寺、九華山肉身殿、蘇州西園寺、開封大相國寺、以及北京紅螺寺等,至今仍塑護法關羽神像。我以為實際上是源于隋陳之際佛教中國化中的一個插曲。
現知最早有關“關羽顯圣”的歷史記載為中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董ァ噸匭抻袢關廟記》(載《全唐文》卷六六四):“陳光大中,智禪師者至自天臺,宴坐喬木之下,夜分忽與神遇,云:‘愿舍此地為僧房。請師出山,以觀其用。指期之夕,萬壑震動,風號雷?。前啪迬X,后堙澄潭,良材叢仆,周匝其上;輪奐之用,則無乏焉?!卑刺炫_宗學說以《法華經》第一卷《方便品》為據,大開“方便法門”,以調合儒、道兩家思想,智υ蚴欽庖喚膛傻氖導士創(chuàng)者。文史大師陳寅恪曾直截了當地認為:“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審查報告》三)它是最早與天竺所傳教義有所區(qū)別的中國教派,其融合儒、道思想觀念,亦時勢之所必然也。這說明它藉關羽以傳教,絕非偶然之舉。
另一個較早實行本土化的佛教派別是禪宗?!瓣P羽顯圣”之說,亦得附禪宗流布而傳。據《歷代神仙通鑒》卷一四:“(唐儀鳳末年)神秀至當陽玉泉山,創(chuàng)建道場。鄉(xiāng)人祀敬關公,秀乃毀其祠。忽陰云四合,見公提刀躍馬,秀仰問,公具言前事。即破土建寺,令為本寺伽藍。自此各寺流傳?!?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十六引禪宗《傳燈錄》亦載此事,惟文字稍繁,類同俗講)按神秀就是那位在禪宗公案中,因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币毁蕘G了五祖衣缽傳承的人,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儀鳳中始隸玉泉,名在僧錄。寺東七里,地坦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門蘭若,蔭松藉草,吾將老矣?!睋愒夺屖弦赡赇洝?神秀往當陽在武則天儀鳳年間(676—679),當時主持玉泉寺的僧人宏景時為有勢之僧,且是當地人,這也許是神秀在當陽不得不另立山頭,還不能開罪天臺宗,反須附驥攀鴻的原因。神秀主“漸悟”,所以和天臺宗的戒律沒有矛盾,關羽“具言前事”為何,這里沒有說明,或許就是已從智κ芪褰涫,則神秀之說似依附于天臺之說而來,不然關羽忽然應命為伽藍,倒像得到“頓悟”了。
神秀的傳人普寂恰好是關羽的老鄉(xiāng),“普寂姓馮氏,蒲州河東人也。年少時遍尋高僧,以學經律。時神秀在荊州玉泉寺,普寂乃往師事,凡六事,神秀奇之,盡以其道授焉……(神秀卒)制令普寂代神秀統(tǒng)其法眾?!?《舊唐書》卷一九一本傳)《三國志演義》中曾出現過一位在汜水鎮(zhèn)國寺和關羽敘過鄉(xiāng)情,后又在玉泉山結茅,以一句“顏良安在”喝破關羽的“普凈”(見弘治本卷之十六,毛本作“普靜”),我頗疑心就是這位曾住玉泉而又聲勢赫赫之“普寂”的一音之轉。普寂有著于當世之名“法山凈”(據朝鮮金九經校敦煌唐寫本)。將“普寂”與“法山凈”截頭加尾,另為之名,亦是小說家慣技耳。
后來“(元)世祖尊崇佛教,用漢關壯繆為監(jiān)壇?!?《元史》本紀)則關羽又被引入黃教。至今北京藏密要寺雍和宮內有關帝殿一座。據方志記載,蒙滿藏等黃教信徒一直把關羽作為佛菩薩供奉,地位在觀音之上。
熚賜甏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