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兆福

譯運,在此處指德文aufheben一詞譯成漢語“揚棄”的命運。

馬克思主義從北方吹入我國,奧伏赫變之譯開始見諸報端。三十年后,1951年,李季以為佶屈聱牙的不順心,如“奧伏赫變”,畢竟“被淘汰,被踢開”,而代之以“揚棄”了煛斗譯通報》1952年牎

事實自然并非如此?！八娜藥汀瘪R前卒關鋒是這樣斬釘截鐵予以詮釋,惟恐人不知。他拉起虎皮當大旗,反復交代,強調(diào)說明:

馬克思列寧主義對歷史上的一切文化,壞的要干干凈凈地消滅它,好的煴冉隙言犚徹底消滅它熞嗉捶穸,揚棄牎＃煛豆餉魅氈ā1958年6月15日牎

因此,錢鐘書1982年于《管錐編》開篇就從語源學闡釋此詞。

1987年,胡繩、邢賁思所主持《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列之為條目,作者王樹人指出,這個辨證概念具有否定和肯定雙重意義,超出單純理智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馬克思主義予其更加明確規(guī)定和使用。

姚介厚也指出,在哲學史上,“批判”這個概念的本義不等于全盤否定,也包含著評估、揚棄的涵義煛妒瀾繒苧年鑒·1987》牎

這一詞之成為條目,一有涉及,關心者愿為正確解讀出一把力?？磥?實質(zhì)在于有關這種現(xiàn)象一直未蒙恰當處理。正確解讀畢竟須有正確行為隨之。詞有大小,不在字號。義有輕重,理是后盾。區(qū)區(qū)術語,歸根到底是社會行為。社會不是一池死水?！袄碛泄倘?勢無必至”熃鷦懶賾錚,古人曰: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得不慎乎。

談論了二十年,李季說可以放心了犜趿喜懷鍪年,文痞估計人們未必充分接受,做起翻案文章。這也表明,社會大眾感情上留著縫隙,理論思維沒翻過這道坎。歷史上,與之相涉的,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所交代他著述主旨那句話。多年來,一直眾譯紛紜:

甲、我曾不得不拋棄認識,以便讓信仰有個地盤熗蹙列,1982年牎

乙、我發(fā)現(xiàn)要為信仰留余地,就必須否定知識熇豆武,1957年牎

我國固然不一致,國外亦然:

甲、我應該消滅知識,以便給信仰以地盤熕骺坡宸潁牎

乙、我不得不限制認識,以便給信仰騰出地盤熉逅夠,前蘇聯(lián)牎

丙、我不得不抬高認識,以便給信仰騰出地盤煿帕艏,1981年牎

對于這些,馮友蘭想來可能大致是注意到的。

1982年,他高齡八十又七,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第2冊上,已采用譯義詞“揚棄”:

某一種事物轉(zhuǎn)化為另一種事物,轉(zhuǎn)化的結(jié)果是:某一種事物被揚棄而代之以另一種事物,另一種事物代替了某一種事物。

隨即他赴美哥倫比亞大學他的母校接受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其答詞,又引用到aufheben。1984年,答詞收入《三松堂自序》作為該書結(jié)束語,他這么說:

發(fā)展過程是一種辯證的運動。用黑格爾的術語說,就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換言之,就是正、反、合。這樣的合,包括了正、反的一切精華。在這個意義上,現(xiàn)在應當包括過去的一切精華。這是解決不同的文化矛盾沖突的自然方式。這種解決應當是黑格爾稱之為“奧伏赫變”的過程。這的確是一種很復雜的過程,是與簡單化針鋒相對的。

這一年,馮老高齡又晉二,腦子依然十分清醒。弟子涂又光翻譯這篇英文答詞,這里遇到這德文詞,按慣例他本應該一仍上文,仍按譯義一路譯去才是?？墒侨缃裎覀円姷降牟皇亲g義詞“揚棄”而是譯音詞“奧伏赫變”。

馮老怎么不采納多年前所創(chuàng)造譯義詞“揚棄”,偏要同意譯音詞“奧伏赫變”呢﹖這里難道表示不同意所創(chuàng)造譯義詞“揚棄”呢,還是以為此詞譯意,尚待社會認可,還是認為譯音詞“奧伏赫變”可避免節(jié)外生枝。疑竇所在不明。

總之我們看到,《自序》采用譯音。

多義詞歷來遭忌。康老夫子用了,引發(fā)后學口舌之爭。

五十年來,先是說康德為信仰留地盤,為唯心主義張目,有礙于熁械﹖犖ㄎ锫?。哆\,立足于批1956年牎２豢芍論1957年,陪休謨挨批;先驗論,萬罪之源;物自體,三十年來,哲學界始終拿它當笑話。有趣的是,界外人反過來,要譏諷哲學,嘲笑哲學脫離現(xiàn)實,哲學著作晦澀難懂,指責起來,首當其沖的也是物自體這該死的。

作為嚴肅學者,康德一生中只有早期所提出“星云學說”,前批判時期鉆研自然科學那一段可予以肯定。于是,《宇宙發(fā)展史概論》(1972年)一枝獨秀。至于其他,部分可取,全局否定?？隙兇饫硇耘?否定另兩批判。后來,扭不過經(jīng)典著作多處肯定,承認他到底是德國古典哲學奠基者,整個說來,功大于過。但仍留著尾巴,反正總須批一批。有幸狹路逢文痞,得到的回答是:康德固然對,你把康德歪曲了。這“揚棄”成了偏正型。

在后二十年,1979年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初版就3萬冊,連同前此,1978年翻譯出版的康德本人的《導論》——休謨打破康德的夢,這回是康德喚醒十年遭劫的東方知識界。

1981年,《康德傳》譯本上市,我們終于聽到《康德全集》俄文編者古留加的解釋了。

古留加體察康德所處時代,所面對宮庭,所須應付警司,想到康德深悉讀者眼力,對學界同仁理解力有信心。于是古留加大膽設想康德是駕馭本詞所含歧義,呈報:

教會頭目:我不得不排除知識,以便給信仰騰出地盤。

警察局長:我不得不拘捕知識,以便給信仰騰出地盤。

讀者則啃完全書,自取“保存”這一義項,覺到啃功未白費。

猶憶老舍說過“窮人的狡獪也是正義的”熂《駱駝祥子》牎？道戲蜃鈾Ａ說閌滯,(嗚呼,當日筆仗諸公得知,諒能海涵)一詞三義項均采用,分別對付三種人,意在過關,儼然我古君子孟嘗君過關妙計。我們今日體會到譯詞取音取義,不宜定得太絕對。

譯名,理解其義,確定義項,選擇相應歸宿語詞,譯音耶,譯意耶……?如今,此詞,說來也不下六七十年了。前三十年,事涉一個時代對前此歷代所傳遞到自己手上的物質(zhì)和精神兩種財富的態(tài)度:肯定呢,否定呢,謙虛公平呢,妄自尊大呢?不講虛應故事,1957年馮友蘭針對具體困難,提出疑惑,賀麟、陳修齋師徒大膽發(fā)言。經(jīng)過那次反復,以及更大反復,迎來后二十年“揚棄”之譯得以穩(wěn)定的日子。能嗎?高速公路新建不少,理勢直達綠色通道,新世紀料能暢通吧牼湃之下,金岳霖一定拍手大笑,畢竟臨行猶惦記呢!

我們進入一門新學科——術語社會學瓜熟蒂落的時候到了,請予一并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