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這群青年男女大約都是在我開始做大學老師時出生的,讀他們的文字使我頓生廉頗老矣之感。其實這種感覺并不完全是因為我們之間二十多年的年齡差所造成,因為我接觸過比本書收集的十七個作者多得多的青年人(一千七百個總有吧),但我并沒有比其中相當多人老的感覺,甚至我覺得還有很多人生理年齡雖比我年輕,思想卻老得令人感嘆。但這十七位作者不同,面對他們的文字,我不得不承認滄海桑田之類老生常談。
他們的確讀了很多書,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居多,也涉獵哲學、科學史、藝術等等,網絡里的東西自然熟悉得很,流行的歌星、影星之類也從不會從眼前溜過,使我這個早期網民和音樂愛好者徹底地自愧不如。他們的文字很準確、凝練,即使是很長的句子也并不顯得羅嗦,而且特別符合他們所要表達的感情或感覺的需要。有的文字充滿幻覺,時空跨越,如藺瑤的《戰(zhàn)爭年代》和《天地人》;有的文章充滿了少年的哲理,還有略帶憂傷的幽默,如徐敏霞的作品;有的則以抒情文字見長,那些寫景的語句竟毫不拖泥帶水,老到得不像出自青年之手,如應尤佳的“長江系列”。
他們對自己的生活非常熟悉,許多人從不同角度記述了自己的高三生活和邁入大學后的短暫經歷:他們對父母的態(tài)度、與老師的關系、男女間的情感(如張堯臣的《第一個夏天》)、甚至社會百態(tài)的描寫可以說是細致入微,像李一粟《寄托》中描寫的那個突然爆發(fā)浪笑卻又戛然而止的某女,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之極。但是他們的議論文章,比如對超出文學之外的某些方面,如歷史、政治等等的評論卻顯得不那么得心應手,甚至有些呆板、老氣橫秋,靈性和火花消失不見了。描寫生活,需要靈氣,需要對生活的敏銳感悟,然后再通過磨練已久的筆墨去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前者可能是天生的,后者多少有點后天修煉的因素,但這些青年正是這樣的人——大腦像最先進的計算機,眼睛像愛克斯光,但缺乏知識和對各種生活的豐富體驗。對著某些東西,他們文思泉涌;對著另一些東西,他們手足無措,只好按照舊的邏輯照章辦事。
這些青年人的文章讓我遭遇了年輕,但并沒有遭遇激情。他們的文章中有調侃和幽默,有淡淡的哀傷,有青春的躁動不安,有平靜的成熟,但是沒有激情。沒有王蒙的《青春萬歲》那樣的曾讓我們熱血沸騰的東西。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青年,他們不再幼稚,他們多了些老練,他們的心靈世界同樣是真實的,他們就是現(xiàn)實。
但也許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們中的多數進入了大學的中文系。當然,如果不是“文學青年”,也許他們就寫不出如此漂亮的文字,但文字好并不一定非要進中文系,或者并非只能由中文系來接收。每個愛好文學并且寫得一手好文章的人都自認是學中文的最合適的料子,社會一般觀念也是這般考慮,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誤區(qū),因為著名的作家很少是由中文系培養(yǎng)出來的,而且當下也有許多文學出身的名家轉而去思考更為厚重的歷史。如果這些年輕朋友進入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其它系念書,也許對雙方都是件幸事。
說到這里,我也不得不對免試保送的問題饒舌兩句。這些因為獲得新概念作為比賽一等獎的作者十分幸運,避免了被迫去學自己不愛好的東西和在高考場上的鏖戰(zhàn)拼殺,否則其中幾位或許會失去上大學的機會。就此而言,我自然對保送生制度的此次改革表示遺憾。這次改革并非徹底取消此項制度,而是取消了文科的保送機會,保留了理科和外語類的保送機會。這樣的調整自然有它的理由,我們也不必否認。但除了“重理輕文”這個使中國現(xiàn)代化大受阻礙的因素外,以這種方式重視外語而非文、史、哲、經、法等,也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由于外語教學水平的提高,非外語專業(yè)的畢業(yè)生與專業(yè)畢業(yè)生的外語水平距離在日漸縮小;在具體的專業(yè)上,也就是在社會的各個崗位上,外語專業(yè)畢業(yè)生現(xiàn)在已經開始、以后必將不如該各專業(yè)畢業(yè)生的專業(yè)外語水平。如果這需要照顧的話,又有哪個學科不需要考慮呢?江總書記一再講要重視學習歷史,要依法治國,要以德治國,難道我們不需要對這些從小具備文科素養(yǎng)的、可以培養(yǎng)為治國人才的苗子,多施一點肥,多澆一點水嗎?
在目前的情況下,通過高考制度來選拔人才是不得已的辦法,我們一時還無法找到它的可行的替代品。但是我們可以適當地改造它,或者給予高等學校適當的自主權,讓他們來權衡利弊,選擇一些具有特長的學生通過其他途徑進入高校。歷史上除正常的科舉之外,有所謂“特科”,如清朝的博學鴻詞;現(xiàn)實中也有特殊的人才,如官員、企業(yè)家被授予大學的榮譽博士或兼職教授,如以寫武俠小說聞名的查良鏞先生可以在浙大招收博士,做文學院長,為什么到學生這里就沒有那么一點點靈活性了呢?
話說回來,我無疑是支持以前通過免試保送的方式把這些文采飛揚的學生選入大學的,我也很高興在他們的文字中多少還是有些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的,如果還能同時有什么史地大賽、經濟學大賽,如果他們并非只進入中文系,制度也許就更完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妄斷,進了法學院的李一粟等也許會有自己的高見。
需要抱歉的是,后面的話似乎火氣大了些,不太像做了二十年教師的人。這也許是此次遭遇年輕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