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歡

后來我才明白，遇見柯其亞之前，我活得一直都有點盲目樂觀。或者說，盲目并且樂觀。

不是沒有理由。小學中學大學直到研二提前畢業(yè)，一路走來我的成績有目共睹。然后順利進入一家大牌證券公司，然后因為年輕被派來這座開放不久的北方城市分部工作。

我和我的同事們，分布在全國各大城市那些最搶眼的高級寫字樓里，使用統(tǒng)一風格的語言：BOOK一個ROOM，CHECK一下我的CAL-ENDER，在LOBBY等CUSTOMER，有一個ISSUE要和你談……

連生活都是中西合璧亦土亦洋的。我無論是穿上海伊勢丹買的羊絨大衣還是從北京秀水街上淘來的中式小襖，別人看來都充滿了神秘感。

我在這座城市沒有根，但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坐上飛機，兩個小時我就可以和家人或者情人共度一個周末。我的男朋友張驍在上海為一家時裝雜志做攝影師。平時我們各忙各的，感情穩(wěn)定，手機談情，對電訊事業(yè)貢獻頗大。

我曾經(jīng)漠然地以為自己可以保持與這座城市的疏離直到我升職離開。那些在傍晚塞車的馬路空隙中叫賣晚報的人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直到柯其亞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以一種形而上的姿態(tài)——這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

不是什么浪漫邂逅。那幾天從青島來了一個客戶，山東人能飲，我陪了幾餐，結(jié)果胃痛得一次比一次厲害，吃藥也不管用。無奈，我選了全市規(guī)模最大設備最先進的一所軍隊醫(yī)院去看病，且找了熟人，是我一個同事的親戚。那天醫(yī)院里人很多，這讓我很驚訝，我以為下午三點以前人多的地方就只有證交大廳什么的。

柯其亞就是我們要找的醫(yī)生，主任醫(yī)師。開始我以為是個老先生，結(jié)果不是?？缕鋪喗o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彼時他正在為一個小男孩量血壓，表情嚴肅語氣溫和。想想看，男人最好的年齡，最好的職業(yè)。以及一張容易讓女人有非分之想的面孔，那種誘惑是一件白大褂遠遠裹不住的。一開始，我就很難僅僅把他當做醫(yī)生看待。我想也許無數(shù)女病人都曾經(jīng)與我有過同感吧。

然而柯其亞完全沉浸在醫(yī)生的身份之中，甚至對沒有排隊的我要更冷淡一些。看病的過程很簡短。當他讓我躺在床上去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了“布拉格之戀”里的托馬斯大夫，覺得很刺激。我想胃病恐怕用不著這么繁瑣的檢查。他像托馬斯一樣冷冷地命令我把外衣解開，“這兒疼嗎?這兒呢?”這時候我注意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有一點失望漾起來。但是這并不足以遏止我業(yè)已起程的浪漫思路。

“你現(xiàn)在辦住院手續(xù)吧?！笨缕鋪喌脑捚降仄痼@雷。我坐起來問為什么，一邊穿衣服一邊想自己的身材無論如何算不上波霸怎么就把他給弄暈了。

“你需要做手術(shù)切除闌尾?！?/p>

“闌尾，有沒有搞錯?我是胃痛哎，是因為我陪客戶吃飯……”

“70％的闌尾炎都反射到胃。”柯其亞的語氣有種奇怪的威懾力，我開始相信他。

“但是我最近沒時間，有一個很重要的PROJECT……”我解釋。

“你自己決定?！彼杆俚卮驍辔?，開始收拾我的病歷，“但是你下一次來看病最好排隊，大家都忙。”我沒話說，拿起病歷往外走，至此我對柯其亞的那一點覬覦徹底蒸發(fā)。扮酷可以，假正經(jīng)就不對了。我不相信如今有哪個醫(yī)生是真的不收紅包不吃藥品提成的。

不幸的是第三天夜里闌尾炎又發(fā)作了。我疼得死去活來，攥著手機不知道該打給誰，后來還是看樓的一對鄉(xiāng)下夫婦把我送到了醫(yī)院。

又見柯其亞，當然不會有好心情。好在他只是我隔壁床的主治醫(yī)生而不是我的。

消炎止痛準備手術(shù)的那幾天里，我把整個病房搞得熱鬧非凡。來看望我的同事全都年輕入時，衣著光鮮。紳士淑女機智地說笑，與鮮花同燦爛和水果共繽紛，若是沒有中間灰頭土臉的我別人一定要以為這里在開嘉年華會。一屋子的病友看我們像看西洋景一樣。

可惜這時的我心境已大不相同。經(jīng)歷過那夜的無助之后，如此泛情之交已經(jīng)不再讓我動心。我的思維總是習慣性地穿透虛假繁榮的表面糾纏在另一個問題上：若再有緊急情況發(fā)生，他們中誰的電話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在凌晨三點撥通的?

我真的是病了。

但是當有一天來查房的柯其亞當眾以探視時間已過為由趕走我的又一幫同事時，我還是很氣憤，病房人多不便發(fā)作，我只好扯了被子蒙頭睡覺，動作夸張震掉了一兜美國提子。

后來還是鄰床東北大嬸安慰我：“姑娘你別往心里去，柯大夫人是死板點兒，心眼兒可好呢。知道我家不寬裕，凈給我用實惠藥，手術(shù)也做得利索，傷口都不帶疼的。原先我一聽光住院押金就五千都不愿來……”

“五千您就不看病了?”我不解。

“又不是啥要命的病，膽結(jié)石。跟他爹攢那倆錢還供閨女念書呢?！?/p>

“錢算什么，身體最重要?！边@是我近來最常說的一句話。

“那是姑娘你有錢。沒聽人說嗎?有啥都別有病，沒啥都別沒錢……”

其實我也理解柯其亞的看我不慣。但是我難道就一點兒不值得同情嗎?身邊大嬸還有個大伯一天三趟做飯送飯端屎端尿，我有什么?張驍這幾天在新疆趕拍一批外景照，連手機都難有信號。又不能讓父母親他們知道操心。自己給自己簽同意手術(shù)的時候，我此前的所有虛榮統(tǒng)統(tǒng)土崩瓦解。這個時候也就只有錢能給我一點點安全感。

手術(shù)前一天公司頭兒來看我。一番勉勵加溢美之辭后他遞給我一個信封。頭兒的笑容很親切：“公司的一點心意，可是我專門打電話到廣州總部特批的呀……”我捏著厚厚的信封，心中竊喜，千不好萬不好做白領總還是有錢撐腰。不比吃皇糧的那點唧唧歪歪的公費醫(yī)療強?

頭兒見我高興了，話鋒一轉(zhuǎn)?！鞍パ酵诉€有一件事，你正做的那個PROJECT時間緊迫，人家?guī)状稳螂娫掃^來催，怕是等不及你病好出院了。我就做主轉(zhuǎn)給小彭了。材料就是你辦公桌上那個FOLDER吧。我讓她拿過去了?！?/p>

我心一沉，這個PROJECT來頭頗大，是我花大力氣弄到手的，已經(jīng)做到七成，完成以后按比例我有一筆可觀的分紅，小彭與頭兒有一腿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然而事到如今再說什么都已經(jīng)沒用。恨只恨那天我離開OFFICE時沒把那個FOLDER鎖上。可誰又能想到這個該死的闌尾會在那天晚上發(fā)炎呢?

這時候病房里很靜，偏偏柯其亞正在這兒給大嬸檢查刀口。我既不想讓誰看笑話也不想讓誰同情，只有笑著對頭兒說，無所謂您看著辦吧。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怎樣?

送走他，我在樓道里氣急敗壞地給張驍打電話。居然通了。我說張驍你來我這里好不好，我明天就要做手術(shù)了需要人陪，我害怕，真的……

張驍說親愛的別耍小孩子脾氣

了。一大幫模特兒工作人員都在這兒，你讓我怎么脫身?再說這種小手術(shù)沒有危險的，不是有我的玫瑰花陪你嗎?聽話……

我變了語氣，我說張驍你給一句話，來還是不來?

張驍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來不了?！?/p>

我果斷收線，回到病房抱起床頭的玫瑰花就往外走。我生病以來張驍讓花店每天送兩打玫瑰來，可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玫瑰頂什么?能當飯吃能當藥用嗎?就是躺在玫瑰花上闌尾該發(fā)炎還是會發(fā)炎，生意該泡湯還是會泡湯。我小時候讀一篇童話，說兩只豬要結(jié)婚，給親戚們派帖子說能不能請你們把打算送我們的玫瑰花換成同等數(shù)量的蘿卜?其實蘿卜纓子倒著放也不難看……

豬比人實在。我已經(jīng)厭倦了張驍這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浪漫。

柯其亞出來叫住我：“你去哪里?”

“倒垃圾。”

“明天你就做手術(shù)了，不要到處亂跑，感冒了怎么辦?”

我心里有點熱，軟了口氣問：“柯醫(yī)生你能告訴我闌尾手術(shù)會有危險嗎?”

“任何手術(shù)都有危險?！笨缕鋪啿活I情，“你不要那么緊張，比你嚴重的病人多了，人家怎么辦?沒錢給醫(yī)生送紅包的又怎么辦?”

這一次是真的很受傷了，我說：“柯其亞你到底想說什么?沒錯兒，我是給了醫(yī)生紅包，還有麻醉師，我是比別人有錢，那又怎么樣?這也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你剛才看見我老板給我發(fā)獎金了是吧，但是我一個大客戶被人家搶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你呢，你以為你是什么?你過得不比我爽?病人求著國家罩著，銀行倒了醫(yī)院也不倒，餓死誰也餓不死你們!你用得著從別人嘴里搶飯吃嗎?用得著整天東跑西顛賠笑臉嗎?用得著操心買房買養(yǎng)老保險嗎?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我說的都是真情實感，是我生病以來的慘痛心得。

柯其亞靜靜地看著我，直到我罵完，他居然微笑了一下說：“完了?那就睡覺去吧?！?/p>

想來我那天的形象的確可笑：一捧玫瑰滿腔悲憤。那是柯其亞第一次對我笑，標志著我們的關(guān)系跌到谷底開始反彈。

第二天的手術(shù)做得當然成功，證實了我的大驚小怪。不過晚上輸液時出了點小問題，我因為已經(jīng)用了一段時間的抗生素和止痛藥，凝血功能又天生不太好，雙手都已經(jīng)青紫一片找不到血管了。兩個年輕護士輪流在我腳上扎針頭結(jié)果就是沒有回血，我們?nèi)齻€人全都緊張得滿頭大汗。后來我索性用被子蒙上眼睛。

幾分鐘以后我聽到柯其亞的聲音。他帶來了小兒科的護士及一副嬰兒專用注射針頭。終于一針見血。“以后沒有把握就不要一試再試，避免無謂損傷血管。”他沖那兩個小護士道。我的腳丫子突然就不疼了。

這天下午鄰床大嬸要出院了，午后起她一直在陪我聊天。話題繞來繞去終于到位，“那柯醫(yī)生老在科室里泡著，他愛人沒意見嗎?”我問得別有用心。大嬸告訴我柯大夫愛人在國外留學，好像走了兩年了，還好兩個人也沒要孩子……正說著大伯進來了，后面跟著柯其亞。

臨走大嬸拿著我的名片和柯其亞的手機號碼紅了眼睛，說柯大夫你是個好人姑娘你也是個好人這回住院凈碰上好人了……

我好久都沒有受過這樣的表揚了。

那幾天臨近新年，能出院的病人都出院了，不能出院的輕病號也請假回家了。我當然不行，不過反正我到哪兒都是一個人，在醫(yī)院獨守空床也無所謂。

31日下午醫(yī)院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我看著窗外青灰色的天空發(fā)了一會兒呆，還是決定給張驍打個電話。我做完手術(shù)好像還是哪位護士回答了他的慰問電話。以后我就再沒開手機。

但是他那邊依然沒有信號，這個時候新疆應該很冷了，他顯然還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奔波。其實我心里早已經(jīng)原諒了他。生在這個動蕩的世界，誰都有理由得到寬容。

然后我就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永遠都暢通的號碼。媽還是那些話，衣裳要穿暖和，一個人在外面要當心身體，不要喝太多酒，不要給張驍使性子……爸照常在另一間屋里拿著分機靜聽。

到這時我終于忍不住眼淚。突然間信號斷了。我淚眼蒙眬，干脆孩子一樣哭出聲來。

這時站在我身后多時的柯其亞以為我的手機停電，遂遞過他的手機。我并沒有太驚訝，吸吸鼻子說謝謝你不用了，我打的是長途。

“你不是說我過得比你爽嗎?打美國也沒關(guān)系。但是你不能再哭，再哭就露餡了?！?/p>

那天黃昏的時候暖氣停了，大概燒鍋爐的工人也去過新年了。柯其亞最后一次摸了摸已經(jīng)微涼的暖氣管，回頭對我說，“我們出去?！逼鋵嵞菚r我至多可以從病房走到廁所再回來。但是我當然點頭，我已經(jīng)習慣服從他。我套上外衣下床。“別動?！彼f。過來就攔腰抱起了我。出病房，用腳帶上門，下樓，到停車場。動作嫻熟迅速，干凈利落，一如他在手術(shù)臺前的表現(xiàn)。

整個過程也許三分鐘也許五分鐘。那是我們最親近的時刻，近得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也是一個僅供回憶的時刻——那時我是不能夠思考的。

車里暖風吹得很足。新車和新駕照，他開得認真，并不和我多說話。其實那個時候，只要一點點什么，一點點就夠了。我等待，因為我知道有些感情是像含苞的玫瑰一樣過了第一夜就再也不會生動綻放了。他的手沉著地握在方向盤上，鉑金戒指安靜地裹在無名指上。我突然間想要轉(zhuǎn)過身吻他，像以前總對張驍做的那樣。但是不行。沒拆線的傷口不允許。我們一直開一直開，不能停，因為沒有別的事可以做。路到哪里我們也只能到哪里。這一天柯其亞給車加足了油，那么長時間不停奔馳，穿過這城市的肌膚血脈。我第一次對這里有了切膚之情。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感覺上他挨著地，我挨著他。

近12點的時候，他的手機響。我在心里嘆了口氣。佩服他太太人在國外，也能將時間算得這么準。

柯其亞拿起手機看了好一會兒，居然給了我。我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我的機器，白天打完就沒再關(guān)機，又被他錯拿了來。

張驍?shù)穆曇艋熘薮蟮娘L聲，他說他在天山邊上的唐代古城，氣溫已經(jīng)低過零下30度。“不知道為什么這兒居然有信號，大家都在打電話，我愛你，你聽見了嗎?我——愛——你——”

我呆呆地拿著手機。

幾天以后，我病愈出院。半年以后，我被召回廣州總部。

在廣州溫熱的亞熱帶氣候中，關(guān)于那座北方城市的記憶漸漸枯萎。

有一天晚上加完班出來，走在燈火通明的天河路上，我突然醒悟：白衣的柯其亞根本就是上帝放進我生命中的一個隱喻，提醒我那些無法把握但是必須敬畏的東西，譬如，闌尾。

所謂天使，當然與愛情無關(guān)。

(王羚人摘自《女友》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