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宏
小縣城里有我家的老屋。正門向著大街,后門通著小巷。一條極小極小的巷子,也就六七戶人家(不能確定是六是七,因為有分吃而不分家的住戶),有巷門,巷門上還有門牌,寫著江浦一巷一號,巷子里的人家也有門牌,稱一號之一、之二、之三不等。這是一條不通行的死巷,因為忌諱死,從不叫巷,只當(dāng)是一座大府第。六七戶人家多半有前門,雜姓,無姻親,同住一巷,往來不多,倒也和睦。巷內(nèi)近巷門腳處有一口水井,是大家經(jīng)常打照面的地方,女人來這里汲水,男人在這里煮工夫茶。
聽老輩人講,這是一口極好極好的水井,“那井花水呀……”我第一次聽見把井水叫做井花水,只覺得美極了。美在哪兒?就美在一個花字吧?這口井的水只供六七戶人家飲用,首先是煮工夫茶用,其次才是做飯燒菜用,絕對禁止在井邊洗衣裳。我猜想,大概是井臺太小的緣故吧?或者因為離此不過百十步,便有水流滔滔的鳳江?但是,老輩人堅持說,用這口井的水洗衣裳……是什么來著,哦,暴殄天物,就是糟踏好東西,再說,女人的衫褲穢物也只配清濁合流的江河水!
那時我還是個小學(xué)生,偶爾起了好奇心,到井邊舒頭探腦。這口井實在平常得很,和我見過的許許多多的井并無二致!巷子本來狹窄,井臺小就不用說了,井的內(nèi)壁照樣長著厚厚的青苔,伸進脖子喊一聲,照樣嗡嗡地混響,偷偷扔進一粒石子,水面上自家的倒影照樣碎了,沒了,可過不了一會兒,又照樣晃蕩著現(xiàn)了,清了。
有一年,聽老輩人說鳳江春漲,是我們縣城八景之一。打聽明白,原來是發(fā)大水!果真好玩,人站在大堤上,踮起腳尖望,望不到邊,江水是黃的,渾得厲害,還咆哮著。從上游漂來杉木竹叢,還有死雞死豬呢!最常見的是雜草荊棘之類,你盯著它看,看漩渦拽得它團團亂轉(zhuǎn),直到?jīng)]入水里,你以為它死定,它卻在老遠的下游冒了出來。江浦一帶喝江水的人家,家家置有大水缸,一大缸渾黃的水真難看,女人們拿出明礬,在缸沿磨來磨去,真奇妙,水變清了。江浦一巷一號的老輩人樂呵呵地說,看看我們一號這口井,離鳳江才百十步,照樣清,那井花水呀……
不渾!從來不渾,就是這口井的井花水的好處吧?老輩人搖頭,不,不,你們小孩子哪里曉得,這口井的井花水寒天是溫的,暑天清涼!一個大暑天,我喝過媽媽調(diào)和的井花水加蜜,果然又甜又涼。老輩人還是搖頭,不,不,這口井的井花水有藥效,一半滾水,一半井花水,治肚痛……不,不,這口井的井花水浸石榴枝,能辟邪……不,不,這口井的井花水煮茶,只有紅泥爐、欖核炭才相配……我似乎琢磨出點名堂了,老輩人所贊美的井花水,不是那個花字起得美,是井花水有許許多多的實際用途,沒錯吧?
不記得是哪一天,忽然間,江浦一巷一號的住家都到百十步遠的鳳江擔(dān)水喝,此后,女人們時而也要在缸沿研磨明礬,顯然不再喝巷內(nèi)這口井的井花水了!為什么?我納悶著到井邊觀望,依舊是小井臺,長青苔,伸脖一喊嗡嗡響,我正要扔石子,恰好媽媽從巷外進來,不由分說,一把拉著我直往家里奔。怎么啦?媽媽不說話,掐下石榴枝,蘸著水,就往我身上灑。我哪里肯干,怎么啦?媽媽只好說,晦氣!你不知道,隔壁那家的女人投井死了,就是這口井!哦,原來這樣!我其實也知道一些的,鄉(xiāng)下在鬧土改,那家人在鄉(xiāng)下有好多地,劃了她家成分,是地主。
井邊無人駐足,這條巷子真的死了。有前門的再也不走后門,只有單門的也都隔起了竹籬笆。六七戶人家漸漸分成好幾個階級,籬笆分明加固,門窗也加牢了,我猜得出,主要不為防盜。也怪,那兩年,六七戶人家都沒有生養(yǎng)小孩,聽不到小孩的哭聲,除了早晨雞叫,夜里狗叫,只偶爾傳來郵遞員單調(diào)的低吟:“信……”
一晃幾十年!我又回到老屋。偶從后門過,那口水井還在,周遭圍起了護欄。我忽然生出好奇心,伸脖一望,呀,這井枯了!想問,問誰呢!小后生主動解釋,這井十多年前就完全枯了。好在更早以前小縣城已經(jīng)用上了自來水,誰也不去理會這口井了!小后生笑笑,老輩人早已作古,有幾個還愿意嘮叨什么井花水!
井花水一詞果真是古語。據(jù)《本草》解釋,“井花水,平旦第一汲者,令人好顏色”。唐宋詩人頗喜用之,“惟見兩童子,林前汲井花”(李頎),“兒童汲井花,慣捷瓶在手”(杜甫),“曉服云英漱井花,寥然身若在煙霞”(白居易),“松明照座愁不睡,井花入腹清而暾”(蘇軾)……閩南語系的方言簡直是“活化石”!在水井時代,在地處閩粵之間的潮汕一帶,井花水是一個極為普通的詞語。現(xiàn)在想來,它同許多事物一樣,曾經(jīng)是那樣美,卻又那樣無奈地消逝了!當(dāng)你忽然懷舊的時候,它一下子冒了出來,恍惚間,松明照座,身在煙霞!
〔責(zé)任編輯李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