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坐在峰景酒店餐廳的游廊咖啡座上,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三月初的春風徐徐穿過,揚起咖啡的香味。俯望著陽光照在山水之間,悠悠騰起一種懶洋洋的感覺。時光就是這般流去悄無聲么?這個只有8間客房的峰景酒店,隨著澳門回歸的步伐,從1999年3月底便會永遠關(guān)閉,將來,它將來會成為葡萄牙駐澳門領(lǐng)事的官邸。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也不可能像在此刻這般來去自由。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歷史的感覺油然而來,難怪這下午茶時間的咖啡座坐滿了人,而那8間客房也宣告客滿,而且一直排到閉門之日。
人總是有這般乘搭末班車的心理,假如峰景酒店一直開張,只怕也不會招引那么多的客人蜂擁而至,如今告別在即,便出現(xiàn)了高潮,人人都不肯落后。
此刻我們坐在這里,不免總要想起澳門的回歸。
有多久沒有踏足澳門了?我一時也弄不清楚。我只記得竹灣黃昏,趁著夏日,我們在那里游水,竟會泛起一直游到天明的幻想。
說是竹灣黃昏,其實,關(guān)于澳門的經(jīng)驗,當然不僅止于此,比方說葡京賭場,比方說大三巴……只不過那海灣夏夜的溫柔,卻以獨一無二的情態(tài),占據(jù)我心房的一角,永遠不肯退潮。
但以往的澳門經(jīng)驗,似乎也都不及這一次,雖然只是上午去傍晚歸來,來去匆匆,但卻心無旁騖,只是穿街過巷,細細體味這城市的悠閑風情。
春日上午的太陽帶著懶洋洋的味道,灑在那圓石鋪就的小街,行人寥落,出入在一間接一間的古董鋪,我心中不覺納悶:那生意是不是天天如此慘淡?
只見一位葡籍少女坐在擺于商鋪門口的一張安樂椅上,閉目享受陽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守店鋪,還是在傾聽時光嘀嗒溜走?已經(jīng)麻木于香港快節(jié)奏的生活,我不禁羨慕那份閑情。有多少年了,再也沒有少時坐看云起的閑適心情,有時回想起在散 文 選 萃熱帶山城的傍晚,望著天邊的晚霞變幻著各種各樣的形狀,那仿佛已經(jīng)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了,只有那份心情,卻歷久長新。
悠閑的心情必須有悠閑的環(huán)境配合,圣地牙哥酒店露天餐廳的葡式午餐,竟讓我拾回那久遠了的意緒。頭頂?shù)奶炜?,被一叢濃蔭遮蓋,卻也有斑駁的陽光透過葉縫間的空隙漏下,游移在桌面上,好像躍動的光點。圓的餐桌空空如也,風從遠處飄忽吹來,我們從二樓居高臨下,隔著馬路,望到南灣海面。忽地,皇宮賭船由機動船牽引,緩緩駛過,侍者說,澳門的賭船都要集中在一起開業(yè)。
這還是頭一次比較正式地吃葡國菜,以前我只吃過著名的葡國雞罷了,也并不覺得如何有風味,莫非廚師并不地道?這回試了五六種菜式,葡國雞當然不能免俗,此外有牛有蝦有魚還有雜菜,竟叫我的印象完全改觀。也不知道是因為做得正宗,還是因為心境美妙?我并不唯心,但卻相信在某種情景下,吃環(huán)境絕對比吃菜本身重要。這圣地牙哥酒店建在已有360年歷史的古炮臺上,光是那份滄桑,加上這悠然的中午,便已經(jīng)足以叫人心醉。風在繼續(xù)吹,偶爾有被吹落的一片小小葉子離開我們頭上的枝干,飄然而下,落在餐桌上、菜盤中,甚至酒杯里,又給那份悠然增添了一份動感。仔細看那舍棄母體的落葉,卻不曾枯黃,生生的依然躍動著生命的綠意。
在這樣的時刻,哪里還會有煩囂的感覺?什么殺手橫行、子彈亂飛的新聞,好像只是電影的片斷,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正仇殺事件。然而,我們終究是匆匆的過客,看到的只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哪像當?shù)鼐用窀惺苤辽?那中年的士司機一臉慈祥,卻對澳門的治安頗有微言,認為那些暴力事件影響澳門的形象,影響游客旅游澳門的意欲。游客少來,當然會直接影響他們的生計,司機怎會沒有怨言?然而他卻不擔心自身的安全。為什么?那些人都有明確的對象,怎么會對我們這種奉公守法的小市民下手?
這種想法相當普遍,或許是冷暖自知,或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我們震驚于“江湖龍虎斗”之際,卻面對著淡然的反應(yīng)。我?guī)缀跻J定他們是智者了,只因為那份沉著。不過,即使明知危機四伏,那又能夠怎么樣?難道可以一直把自己封閉在家里?既然無力改變,自己惟有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了。
但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卻不等于放縱自己,大三巴冷冷清清,不知道是因為當?shù)鼐用駷楸0踩擅鈩t免,還是對他們來說這一堵墻壁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吸引力?可是我畢竟是過客,即使再匆忙,即使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但既然來到澳門,也就沒有理由不沿著那石階步步登高了。
人影寥落,只有一車車的旅游團觀光客隨著導游做飛行式的巡禮,一涌而來,匆匆講解,拍拍紀念照,時間一到,便奔回旅游巴士,絕塵而去。
實在也說不上大三巴到底有什么變化,在我的眼中,它依然還是那樣滄桑,在山上迎海而立,也不知道承受了海風多大的壓力。但我看到的畢竟只是表面而已,大三巴這些年來的歷程,恐怕也只有它自己最清楚了,我們代它說話,即便再真誠,恐怕也總會有誤差。有些東西一旦想要用語言表達,只怕搜腸刮肚,終究也無能為力。
是不是該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記得上回坐在那石級上,以這已有350多年歷史的圣保祿教堂門前殘壁做背景拍一張相片,已經(jīng)是10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翻看,便赫然觸摸到歲月在我臉上爬過的痕跡。然而,即使記得那是個秋天的下午,但我怎么可能將那情那景一一復述清楚?我甚至已經(jīng)不記得更多的細節(jié)了,抓住生命中的每一秒鐘,談何容易?有許多東西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流過去了,經(jīng)過了,卻好像沒有感覺一樣。
但可以肯定的是,火勢受到臺風的鼓吹,吞噬了那巍然的教堂,無意中成了這“大三巴”牌坊,成了澳門的象征;當初無數(shù)雙絕望的眼睛因遙望那火舌肆虐而溢出的淚水,怎么會想象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
三次大火,終于遺留成為澳門今日標志性的建筑之一,如今游人來往,談笑自若,渾忘烈焰翻飛。畢竟是已經(jīng)翻過去的歷史,隔了一代又一代,淡漠也是不奇怪的了?;蛘咴趦?nèi)心里,我們寧愿它生來就是一處名勝,任陽光輕輕灑下,任春風徐徐拂來,在迷蒙的氛圍里,醉眼望那海水蕩漾……
赫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坐在“峰景”的咖啡座,只是那杯熱咖啡已經(jīng)涼了下來,適才我迷迷糊糊地在夢與醒的邊緣滑翔。我恍惚省起,這峰景酒店,本來是葡萄牙一名船長興建的別墅,放眼望去,滿目是碧水青山,滿耳是濤聲風語,坐在這里,果然像是坐在一艘不動的巨輪上,當節(jié)日的焰火在夜空騰放,這里肯定是澳門最佳的觀賞地點之一;只可惜我未必有緣適逢其會,惟有讓想象的翅膀,去拍打那繽紛的畫面與色彩了。
〔責任編輯李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