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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浩小說(二選)

        2000-06-14 04:14:04李浩
        人民文學(xué) 2000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恒瓦片陳老師

        我們注視著那塊“閃亮的瓦片”,它本身就來自于貪婪,然后它飛出去擊中少女美麗的面頰,于是一個關(guān)于仇恨、報復(fù),關(guān)于罪孽如何孳生罪孽的故事從容展開。巨大的疑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就像“那支長槍”,它黑洞洞的槍口指向父親,也指向妻子和孩子:生存還是死亡?人依然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有時這種回答會表現(xiàn)為慘痛的鬧劇。

        李浩的小說是另一種“七十年代人”的寫作。他有精確的技術(shù)——這并不罕見,但是他還有狠忍陰鷙的力量,他專注地迫近問題的核心:罪與罰、生的艱難和死的艱難。因此他的小說是有重量的,當(dāng)重量壓在身上時,人其實無法飛翔,李浩的寫作是在克服虛擬的、醉態(tài)般的輕,克服失重,讓腳踏在地上。

        ——編者

        李浩,男,生于1971年,曾用筆名布谷。1988年學(xué)習(xí)美術(shù),1991年開始寫詩,1996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詩刊》、《星星》、《漓江》、《山花》等刊發(fā)表作品30萬字?,F(xiàn)在河北海興縣人武部供職。

        閃 亮 的 瓦 片

        那可真是一個多事的秋天。

        那個秋天的多事,首先是由于一些閃亮的瓦片引起的,那些瓦片來自遠(yuǎn)方。那個秋天的多事,與我哥李恒有著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

        先說那些閃亮的瓦片。瓦片在成為瓦片之前首先是瓦,瓦是村長從一個叫“泊鎮(zhèn)”的地方運(yùn)來的,據(jù)村長說泊鎮(zhèn)與我們村有著千里之遙。從千里之外運(yùn)來的瓦當(dāng)然有其特別之處,這是一種能在陽光下閃爍白色光輝的瓦,半透明,有著淡紅的絲線,敲擊它會發(fā)出類似于金屬的脆響。村長把它們從泊鎮(zhèn)運(yùn)來原是準(zhǔn)備蓋新宅之用,然而在新宅蓋好之前他就因為貪污而被捕了,新瓦運(yùn)來后縣里鄉(xiāng)里針對他的告狀信驟然增多了起來,由此可見,那些瓦片在運(yùn)來的最初就有著某種不祥的意味,只是我們忽略了它。村長被捕后那些閃亮的瓦堆在他家的地基上,一天天地見少,最后僅剩下了三五片殘破的瓦。如果村長沒有被捕是沒人敢去偷那些瓦的,后來偷竟然變成了搶,搶的人全都心安理得,貪污來的東西不搶白不搶,這里面說不定還有我的份呢!我們孩子們也參與到了搶瓦運(yùn)動之中,它太特別,太漂亮了,在這一時期內(nèi)瓦像貨幣一樣在孩子本期小說新人們中間流通,誰有更多的瓦誰就是個富翁。不過,這個時期并不算太長,瓦后來多數(shù)變成了街道上紛亂的瓦片。值得一提的是在搶瓦之前鄰村的一個人開著拖拉機(jī)前來偷盜,結(jié)果由于過于緊張他的拖拉機(jī)翻進(jìn)了水溝里,一片瓦他都未能帶走,可拖拉機(jī)卻已基本報廢。這個事件同樣具有悲劇的不祥的意味,不過當(dāng)時,我們同樣忽略了它。瓦是不祥之物的傳聞是在我哥哥闖禍之后才開始的,于是每家每戶搶到的瓦被紛紛從房上,以及雞窩鴨舍上換了下來,我們村上的人就是這么的富于聯(lián)想。

        接下來應(yīng)該說說我的哥哥李恒了,那時他上初中三年級,在闖禍之前他是一個比較標(biāo)準(zhǔn)的好孩子,遵守紀(jì)律,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學(xué)習(xí)優(yōu)秀,只是眼睛有些近視。在班上他是班長,在班上他可以指揮任何一個人,除了劉四權(quán)之外,但他和劉四權(quán)卻是最要好的朋友。劉四權(quán)兄弟四個,他們哥們兒在村上非常霸道,屬于那種一跺腳村子也要跟著顫抖的人物。即使還在上學(xué)的劉四權(quán),也經(jīng)常臉上身上帶著青紅的傷痕,但我哥哥卻是他的好朋友,這多多少少地降低了我哥哥在同學(xué)之間的威信。我說我哥哥是因為怕劉四權(quán)才跟劉四權(quán)好的,我哥哥常常會急得面紅耳赤:我……我們就是好,劉四權(quán)這人特講義氣!他當(dāng)然得否認(rèn)。無論他如何否認(rèn)我都不得不說,在闖禍之前甚至闖禍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哥哥的性格是懦弱的。

        我哥哥闖禍的那天是一個相當(dāng)晴朗的日子,有著很好的陽光,暖暖的,因此上沒有任何不幸要發(fā)生的征兆。我無法猜測我哥哥李恒當(dāng)時的心情,后來他也沒有跟我提起過,不過我堅持認(rèn)為他當(dāng)時的心情不錯。劉四權(quán)在班上拿他當(dāng)馬騎的事情發(fā)生在上午,他不應(yīng)該這樣長時間地耿耿于懷,況且在下午他還被選為優(yōu)秀班干部,這件事足以沖淡他心中的不愉快。于是在下午放學(xué)后他一個人來到了河邊。(他沒有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劉四權(quán)后面,說明他的心里多多少少還放不下上午發(fā)生的事情。)

        如果沒有那些閃亮的瓦片的話,或許就不會有后面的事發(fā)生了。我哥哥仍然會做一個懦弱的好孩子,一直上高中,考上大學(xué);如果那天的天氣不是那樣的好,那些瓦片的光閃得暗淡一些的話,或許也不會有后面的事發(fā)生了。但那些瓦片卻在河邊出現(xiàn)了,那天的天氣竟然那樣的好。

        我哥哥李恒拾起了一塊瓦片朝河里甩去。瓦片像魚一樣在水面上跳了幾跳,它在跳躍中把水中的光攪得很亂。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瓦片在閃亮地跳躍著,有的在河中心沉落下去像一條真正的魚,有的則滑出了更遠(yuǎn)。我哥哥他意猶未盡,他不再向河里甩了,而是向天上高高地拋去。瓦片在空中劃出一道極其優(yōu)美的弧線,似乎還帶著一聲輕輕的呼嘯,向遠(yuǎn)處飛去。在第二塊瓦片尚未落地之前,我哥哥又拋出了第三塊瓦片,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走在路上的霄紅和梁潔。

        我哥哥李恒的手抖了一下。

        第四塊瓦片從他的手中飛走了,那塊瓦片在掙出他手的時候發(fā)出了一聲尖銳的呼嘯,它飛得比第二塊第三塊瓦片都快。它朝著霄紅和梁潔的頭上奔去。

        我相信我哥哥是無意的,盡管他和劉四權(quán)他們常在一起,但他的本性是懦弱的,甚至有些善良,他根本就不會產(chǎn)生想打破誰的頭這樣的想法,他沒有這樣的膽量,況且,在他心中還保持著對霄紅相當(dāng)?shù)暮酶?。我相信我哥哥通過這種方式只是想跟她們倆打個招呼,隔著那么遠(yuǎn),一片瓦片能擊中一個人的頭部的可能性僅占萬分之一,我哥哥把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早已排除在外。但瓦片,卻相當(dāng)快捷相當(dāng)準(zhǔn)確地,朝著她們撲了過去。她們走著,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的存在。這時,我哥哥大喊了一聲。

        假設(shè)我哥哥不喊那聲,那瓦片也許只會擊中某個人的頭發(fā)或者身體,并無大礙,但我哥哥卻喊了。隨著我哥哥李恒的那聲大喊,霄紅停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了她漂亮的臉。

        從那一刻起,霄紅的漂亮便永遠(yuǎn)地離開了她,不復(fù)存在。漂亮,或者美,是那么地易碎!那枚閃亮的瓦片帶著最后的嘯聲插在了她的臉頰上,深深地,還在她的臉上顫了幾顫。血跡像蚯蚓一樣順著霄紅的臉頰爬了下來。

        三個人一起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霄紅的尖叫才艱難地發(fā)了出來,隨后是梁潔的尖叫,我哥哥在她們的尖叫中艱難地同時又飛快地逃離。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著,從河邊上一直跑到了村西,在村西的一棵樹下坐了一會兒,然后從村西返回村東的家里。一路上,他的褲子變得濡濕。

        母親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已是黃昏,在得知這一消息的同時她手中的面盆也掉在了地上,發(fā)出相當(dāng)沉悶的一串破碎聲。我還看見,霄紅的父親陳老師用他那輛陳舊的自行車帶著霄紅匆匆地離開了村子,他已趕在前往縣醫(yī)院的路上。我沒有把我看見的告訴母親,但誰也沒辦法阻止我母親知道。

        我哥哥在母親的千呼萬喚之下才打開了門。在昏暗的暮色中我哥哥李恒的臉色仍然顯得格外蒼白,他的眼睛也在跟著顫抖。此刻,他用顫抖的眼睛盯住了母親。母親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沉沉地嘆了口氣,走,跟我去醫(yī)院。說完之后我母親就去院子里推自行車走了。我哥哥還在愣著,直到母親在院子里大聲地喊他。哥哥李恒隨著呼喊走進(jìn)了昏暗之中,此時的昏暗已經(jīng)更重,許多的燈光都已經(jīng)開始閃爍,晶亮得就像曬在月光下的瓦片。

        母親和哥哥去縣醫(yī)院的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未能睡好,有幾次在夢中驚醒我都發(fā)現(xiàn)母親和哥哥還沒有回來,這讓我更加感到恐懼和不安。在那天晚上我三次做了同一個夢,我夢見哥哥被一群披頭散發(fā)、滿臉血跡的人追趕著,他跑回了自己家里但那群人尾隨而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的走投無路。在院子里他無助地徘徊著,那群人的呼喊此起彼伏,在他臉上同樣涂滿了渾濁的血跡。當(dāng)我第四次進(jìn)入這一夢境的時候母親喚醒了我,她說,該吃早飯了,你們一個個都這么讓人不省心。

        我不知道母親和哥哥是什么時候返回的,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我在縣城里一家企業(yè)上班的父親坐在了餐桌旁,他的臉色沉重得像塊石頭。那是一頓相當(dāng)沉悶、枯燥、漫長的早飯,誰也不說話,但我能夠聽見我和哥哥瘋狂的心跳。我不知道那頓早飯的味道,我把飯菜塞滿了嘴后馬上離開了飯桌,我哥也是,我第一次那樣害怕上學(xué)遲到。

        不祥籠罩在我們的頭上像一塊烏云,從那一天起我們似乎就再沒有看見過一次晴朗的天氣。天也漸漸地涼了起來,枯葉落得像雪。霄紅的父親陳老師接連地出現(xiàn)錯誤,他先是把“免”寫成了“兔”,緊接著又讀錯了“凌”字的發(fā)音,在段落劃分的時候他竟把自己攪渾了,不知該怎樣處理。最后他對著我們很歉然地說了聲對不起,大家自學(xué)吧,然后坐在講臺上抱住了自己的頭。那是我終生都難忘的一課,陳老師那愁苦的表情以及每一處錯誤都像一把針一樣刺痛著我。我不敢看他的眼,不敢聽他的聲音,仿佛禍不是我哥哥李恒闖的而是我闖下的。那時我和我們?nèi)胰珜W(xué)校的人都已知道,陳老師女兒霄紅臉上的瓦片早已取出,但由于某種屬于醫(yī)院的原因,霄紅臉上的傷痕受了感染化膿了,雖然最后傷口得到了愈合,但她臉上的疤痕將伴隨她的終生。美麗遠(yuǎn)離了她,她那漂亮的臉只能留在陳老師以及我們的記憶中了。

        我哥哥在無意之中,就毀了一家人的幸福。

        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霄紅是陳老師的命根子,霄紅就是陳老師的眼睛,或者笑容。陳老師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來到我們鄉(xiāng)中學(xué)的,我們不知道他到來的原因,對此他一直是守口如瓶,但我們知道,陳老師的全部行囊就是他的女兒霄紅,走進(jìn)學(xué)校的時候他把女兒高高地背在肩上,他的女兒霄紅,在他的肩上奢侈地吃著一塊奶糖。這個細(xì)節(jié)給我們鄉(xiāng)中學(xué)的老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我哥哥李恒,用一塊閃亮的瓦片就把一切都給毀了。一塊瓦片改變了許多人,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yùn)。誰也無法想象,毀容之前的霄紅與被毀容之后的霄紅簡直判若兩人。在毀容之前,霄紅是一個極其溫順可愛的女孩,她是那樣的善解人意,以至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對她充滿了好感,這好感在男生中表現(xiàn)尤甚。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別人幫助,幫助她的人至少會幸福三天。可在毀容之后,霄紅變成了一個我們都不認(rèn)識的人,她生氣的時候如同一個潑婦,開始用臟話罵人,甚至開始吸煙、喝酒。據(jù)說后來她還參加了一個流氓團(tuán)伙,被判了三年,最后嫁給了一個鰥夫,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這些都是后話。陳老師在霄紅初三畢業(yè)之后就離開了我們鄉(xiāng),他在離開的時候沒跟任何人打聲招呼,一夜之間,他就帶著霄紅從我們鄉(xiāng)我們中學(xué)里消失了,可我的心里卻一直留著他的影子,這么多年。我常常設(shè)想他在那夜離去時的樣子,其中虛構(gòu)得最為詳細(xì)的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他把自己和霄紅的衣服仔細(xì)地包好,然后緩慢地環(huán)顧一下四周,把墻上霄紅的一張獎狀摘下來認(rèn)真地放在了包裹里。霄紅的表情是漠然的,好像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干。此時陳老師想的是什么呢?他的到來與他的離去有著什么樣的不同?十幾年的時間里,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通過設(shè)想,我似乎看見陳老師臉上懸掛著的淚痕。他已經(jīng)清楚地發(fā)現(xiàn)了霄紅的改變,他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兒而得到了一個陌生的霄紅,這種改變對他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但卻無可挽回。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那輛舊自行車。他一定感覺到了這個秋天的涼,或許,他還會把這種涼直接地叫做了滄桑。

        在黑暗中,兩個更深些的黑影悄然地離開了我們學(xué)校,我們鄉(xiāng)。一路上,沒有任何的光亮,只有陳老師的那輛自行車,混亂地發(fā)出一種將要摔碎的聲響。

        ……

        那天下午放學(xué)之后,劉四權(quán)他們在路上截住我哥哥和我?!袄詈?,你給我站住!”劉四權(quán)很威嚴(yán)地喝了一聲,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在我打寒戰(zhàn)的同時我分明地感覺我哥哥李恒也寒戰(zhàn)了一下。四,四哥……我哥哥喉嚨里發(fā)出了類似于狗叫的哀鳴,三兩片樹葉在他們的面前翻卷落下。我的身上有些冷。我站的位置與我哥哥有一定的距離。

        劉四權(quán)很威嚴(yán)地?fù)]了揮手。

        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些充當(dāng)打手的同學(xué)都很賣力,一方面他們是在討好劉四權(quán),一方面出于對我哥哥的怨恨——你知道我哥哥毀掉的是什么!我哥哥的年輕身子冒出了血來,他的額頭出現(xiàn)了一塊青色的印跡。他被按住跪在了地上。我哥哥的身影更加地矮小了下去,更讓我心酸的是,他一直都在像狗一樣討?zhàn)垼l(fā)出時斷時續(xù)的哀鳴。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著,很快,我就看不清他們了,我的眼前全是一片朦朧的水漬。自始至終,我都在一旁站著,像一株生根的樹……

        我和哥哥李恒,我不知道我們兩個淚人是怎樣回家的,我不知道這僅僅是開始而遠(yuǎn)非結(jié)束,霄紅,一個被仇恨燃燒著的女孩子是根本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哥哥的,還有更深的災(zāi)難在等待著他;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把她的仇恨化作許多人的仇恨,我哥哥李恒,將在這眾多的仇恨中付出怎樣的代價!

        看著我和我哥哥的樣子,我母親的眼也變得紅腫了起來,她什么也沒說。晚上父親回來了,在另一間屋子里我聽見母親低低的哭聲經(jīng)久不息。我哥哥把頭蒙在了被子里,一晚上,他都沒把頭探出來,他似乎早早地睡了,沒有任何聲響。

        第二天上午我父親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并把電視放在了摩托車上。晚上,他是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回來的,兩手空空,一臉疲憊和煩躁的神色。母親迎上去,但一看父親的臉色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又是一頓沉悶的晚餐。飯后只有我父親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得十萬呢。我們都明白那句沒頭沒尾的話的含意。那時陳老師剛從上?;貋?,他準(zhǔn)備去為霄紅整容。哥哥的碗掉在了地上,在寂靜中聲音格外響亮。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仿佛它也掉在了地上?!?,你他媽還給老子摔!父親吼了一聲,他爆發(fā)了,如同一頭憤怒的獅子朝哥哥撲去,耳光清脆地響了起來。

        我哥哥直直地站著,一任父親的手用力地打在他的臉上。他沒有哭,沒有發(fā)出像狗一樣的哀鳴,他仿佛根本就喪失了知覺。

        從那天起我哥哥就喪失了知覺,他仿若是一個木頭人,他對于疼痛變得異常麻木。從那天起我開始害怕上學(xué)、放學(xué),那條路讓我走得心驚膽戰(zhàn),盡管我哥哥拒絕和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但我完全可以輕易地想到就在那條路上,有四五個人正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盡管他拒絕和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但我還是目睹過兩次他被人打倒在地上時的情景,幾雙腳狠狠地踏在他的腿上、腰上。他麻木著,等那些人打得不耐煩了,他就默默地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塵土,擦一擦血跡,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從那些人的身邊擦肩而過。在他第三次被打的時候我終于忍無可忍了,我舉著一片瓦片沖了過去但被人絆倒在地上,那一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每次所必須忍受的疼痛。那一次,我哥哥沒有從那些人身邊擦肩而過,他在一旁站著,看著那些人走遠(yuǎn)了,消失了,他才把我拉了起來。我們倆摟著一直哭到天黑,直到我父親騎著自行車來尋找我們。

        霄紅發(fā)誓要對我哥哥進(jìn)行報復(fù),她說她要同樣毀了李恒的一生,她說為此她將不惜一切代價。有一次霄紅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把一口濃痰吐在我哥哥的臉上,并對他說,李恒,我不準(zhǔn)你擦。我哥哥就真的沒擦。一上午他的臉色異常難看,并不完全是因為那口痰的緣故,霄紅迅速地破壞了留在人們心中的美好,她因為那片閃亮的瓦片而徹底地改變了,我相信,這帶給我哥哥的傷心遠(yuǎn)比那口痰更重。我不敢說我哥哥曾經(jīng)暗戀過霄紅,但可以肯定,在甩出那片瓦片之前他對霄紅有著強(qiáng)烈的好感,對我來說對許多人來說這并不是秘密。而霄紅似乎也有和我哥哥成為好朋友的意愿,無論什么事她都愿意和我哥哥商量??梢粔K瓦片把什么都改變了。一塊應(yīng)該被詛咒一萬次的瓦片!

        我哥哥臉上的痰跡是被陳老師擦去的。他擦拭痰跡的手一直在抖。給我哥哥擦完痰跡,陳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指著霄紅的鼻子,看得出,他有些激動:你,你……你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啦!霄紅驀地站了起來,也沖著她的父親喊:我是什么樣子,我什么樣子不都是他造成的嗎!我跟他沒完!陳老師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高高地舉著……

        霄紅的改變讓我恐懼,我一直在擔(dān)心她的報復(fù)永無休止,我一直在擔(dān)心,她還會對我哥哥做些什么,那讓我擔(dān)心的事就在我的擔(dān)心中來臨了。

        在某個黃昏,我哥哥被人抬了回來,一路上他在不停地喊叫著,翻滾著,他膝蓋處的瓦片沾滿了暗黑色的血跡。抬到家里的時候,他除了大聲地喊痛之外不再說任何一個字,所有的事情都是從抬他來的一個同學(xué)口中得知的?,F(xiàn)在,同學(xué)們的同情已轉(zhuǎn)向了我哥哥李恒。那個同學(xué)目睹了我哥哥受傷的全部經(jīng)過。

        他說我哥哥放學(xué)回家走到半路上,幾個鄰村的人截住了他。顯然,我哥哥早有準(zhǔn)備,他低著頭朝那些人走了過去,就像一條魚把自己遞到案板上去一樣。那些人只圍住了他并沒有想動手的意思,這時,霄紅帶著劉四權(quán)和另一個人從遠(yuǎn)處走來了。他們的懷里抱著一些閃亮的瓦片。當(dāng)他們把瓦片丟在地上的時候我哥哥也明白了他們的用意,他轉(zhuǎn)身想跑,但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那些人把他按倒在地上,然后把他架到了瓦片上……

        當(dāng)晚我哥哥就住進(jìn)了醫(yī)院。他左腿上的一條筋被瓦片劃傷了,醫(yī)生說如果不及時救治他的左腿會有癱瘓的可能,即使住院治療,也無法保證他不會留下殘疾。在我哥哥住院的日子里我們?nèi)胰藦囊环N不安中解脫了出來卻又陷入了另一種不安之中,一進(jìn)病房,我母親的眼睛就開始流淚,后來母親最終落下了看到醫(yī)院的病床就流淚的毛病,直到現(xiàn)在也未能根除。

        陳老師在第三天的上午來到了病房。我哥哥正在輸液。守了一上午父親有些困倦了,他煩躁而無聊地注視著窗外光禿禿的樹干,液體濺落的聲音在靜寂和煩躁中被無端地擴(kuò)大了,它們單調(diào)地敲擊著他的耳鼓,就在這時,響起了陳老師的敲門聲。

        我父親把陳老師擋在了門外。“陳老師,我家李恒是做錯了,是對不起你們父女,可畢竟他還是個孩子,而且他還不是有意的,你們不能欺人太甚了!泥人也有個土性,你說是吧!”陳老師拼命地點著頭。他對我父親說他是剛剛才得知李恒受傷的消息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他的心里……他說,我來看看李恒,希望他能早日康復(fù)。冤家易解不易結(jié),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說別的也沒有用了,大家都往前看一點。

        我父親依舊堵在門口,他有一肚子的氣憤、委屈和疼痛無法發(fā)泄,然而他卻不知該怎樣對著陳老師發(fā)泄,這時我哥哥在病床上說話了。他說,讓他進(jìn)來。

        是的,我哥哥那天就是這樣說的,他對著站在他床前的陳老師說: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是的,那天他就是這樣一字一頓地說的,他每說一個字都帶著一股冷意,他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很痛。本來陳老師還想說些什么的,可我哥哥卻下了逐客令:陳老師你走吧,我特別困。就在陳老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哥哥李恒又叫住了他?!瓣惱蠋煟也粫ο黾t怎么樣的,我不怪她,是我對不起她?!?/p>

        陳老師走了之后我哥哥讓我父親把陳老師送來的食品全部打開。他捧著一袋奶粉,看著,眼淚落進(jìn)了奶粉里。

        一周之后我哥哥就出院了,但他在家里又躺了漫長的兩周。下地之后的我哥哥李恒與原來好像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左腿略有點瘸,如果不仔細(xì)看誰也不會看出來的。我哥哥李恒選擇在一個相當(dāng)晴朗的日子里走出了家門,那個秋天的樹葉幾乎已全部落盡,走出門去的時候他覺得有點冷,于是裹了裹上衣。這個動作對于抵御寒冷沒有絲毫的作用,因為冬天就要來了。

        那天陽光燦爛得讓人暈眩,那天的太陽是一枚屬于仲春的太陽,沒有一絲的風(fēng)。落葉在地上靜靜地匍匐著,那些已經(jīng)破碎的瓦片在陽光下競相折射著閃亮的白光。我哥哥朝著那些紛亂的瓦片走了過去。

        那天,是我哥哥變成另外一個李恒的開始,是他走向罪惡、殘暴和墮落的開始。那天,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別握著兩塊閃亮的瓦片,劉四權(quán)身上的兩道疤痕將交給這兩塊瓦片由它們來劃出。那天,我父親下崗了,這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消息。

        現(xiàn)在,我哥哥李恒,正握著那兩塊瓦片,朝燦爛的陽光里走去。他略顯歪斜的腳步邁得相當(dāng)用力。

        ……

        那 支 長 槍

        我家的那支雙筒獵槍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不知去向。那支獵槍是我爺爺傳下來的,它把我父親造就成了紅旗公社向陽大隊最有名的獵手,可它卻失蹤了。我和弟弟李博都堅定地認(rèn)為,它的失蹤與我母親有關(guān),我母親一定把它藏在了一個隱蔽之處。

        我家的那支雙筒獵槍之所以丟失,之所以我們認(rèn)定是我母親把它藏起來了,是因為我父親在獵槍丟失之前開始沒完沒了地鬧自殺。當(dāng)時,我父親忍受著家境貧寒和關(guān)節(jié)炎、糖尿病等種種折磨。是的,折磨我父親的遠(yuǎn)不止這些,若不然他怎么會那么的沒完沒了呢。自殺,幾乎追隨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發(fā)現(xiàn)我父親想要自殺的是我的弟弟。關(guān)節(jié)炎在那時把我父親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氣異常煩躁,我們誰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間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區(qū)。其實即使父親的脾氣并不煩躁我們也不會經(jīng)常去他的房間的,他的身上有股難聞的怪味兒。因此我弟弟去我父親房間的目的大大值得懷疑。后來我在鄰居趙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彈弓的,他翻遍了每個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進(jìn)入了我父親的房間。(我之所以這樣不厭其煩地考證是事出有因的。當(dāng)時我弟弟因為去我父親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親自殺而落得了一個孝子的名聲,大人們在夸贊他的時候根本不會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贊聲中往往有些坐臥不安,我覺得對他這樣夸贊其實也同時是在罵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較。我曾幾次想把真相宣揚(yáng)出去但最終放棄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開始注意起父親的行蹤,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親的自殺。)

        我們闖進(jìn)了父親的房間。他正在試圖解開綁在獵槍扳機(jī)上的繩索,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樣擦擦槍。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在我的心靈上造成了巨大的陰影,以致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感到有些恐懼。在進(jìn)入我父親房間的一瞬間我的力氣被抽空了,跟在母親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開房門,屋里的黑暗和許多怪味朝我們撲了過來,我一陣暈眩。我第一眼望見的是獵槍黑洞洞的漫長的槍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隨時都準(zhǔn)備發(fā)出一聲巨響,把我父親、我母親和我們?nèi)叶柬懙揭黄诎抵腥?。從此,我對獵槍、步槍、機(jī)槍等等長槍都開始了恐懼。

        我父親的自殺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聲一片,隨后我父親也哭了,他答應(yīng)我們,以后再也不會自殺了,他必須活著,再怎么難受也活著,再怎么沒用也活著,他也舍不得我們。晚上母親破例給我們做了一次小米粥,這在當(dāng)時就像過年一樣奢侈。晚上母親早早地走進(jìn)了父親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以前她可不是這樣,她總是沒完沒了地和我父親吵架,然后和我們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親不再上山打獵被掛著牌子游街之后他們的脾氣一致地變壞,變成了兩桶火藥。我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沒有關(guān)節(jié)炎,可在家里只閑了半年他就關(guān)節(jié)炎了,隨后是糖尿病。在我父親自殺未遂的那個晚上我們家好像恢復(fù)到父親得關(guān)節(jié)炎以前的日子,生活變得像水一樣平靜。但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個開始,我父親頻頻的自殺還在以后,有時候我都有些煩了,我想父親你怎么總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讓我們也輕松輕松。我害怕這樣的想法,我沒跟任何一個人說過,包括我的弟弟和母親。

        在我父親那次自殺之后獵槍就神秘地失蹤了,包括子彈。盡管獵槍再也沒有出現(xiàn)但自殺卻跟定了我的父親,他和自殺整整糾纏了十年。自殺這支長槍。是的。盡管長槍不再出現(xiàn),但它只是變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藥,譬如……十年中,我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炎和糖尿病越來越重,可他對自殺的研究和實踐卻達(dá)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幾乎嘗試了所有自殺的方法。自殺是他的影子,他拖著那條影子走向陰暗的深處。但影子在陰暗的深處依然能夠出現(xiàn)。

        我是看著我父親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時間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蟈蟈引向了別處,因此,他是如何進(jìn)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蟈蟈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消失了,這發(fā)現(xiàn)讓我愣了一下,那只蟈蟈乘機(jī)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聲地尖叫了起來。

        我叫著,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著,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著,你怎么就突然地沒有了呢,你出來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飯呢……這時地的下面?zhèn)鱽砹宋腋赣H的聲音,我聽見他說,你拉我上來。我嚇壞了,我的頭發(fā)直立著,它們在飄蕩,一些汗水用力地鉆出來,父親的聲音怎么會從地下傳來呢,莫非他已經(jīng)死了?我父親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他顯然有些不太耐煩: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來。

        我發(fā)現(xiàn)了那口井。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口枯井,我父親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個身子,可他的影子卻還在。我在那一刻看見了自殺這條影子,但這件事我一直沒跟任何一個人提過。

        被救上來的父親一臉懊喪,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興奮中澆上了一桶涼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親,被我喊來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兒,他狠狠的目光給救他的人都澆上了一桶涼水。他怎么可以這樣呢?

        在這次枯井中的自殺之后父親平靜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種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藥的氣味,這使他更加難聞。不過那段時間里我父親的脾氣是好的。我母親偶爾的摔摔打打他都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專心致志地編織一件難看的糞筐或者把臉沉到盛著紅薯葉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當(dāng)有滋有味。我父親天生不是編糞筐的材料,他編的糞筐除了難看以外還很不實用,可除了這些他還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積攢了半院子的糞筐,以前那里是堆放獸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給生產(chǎn)隊里拾糞的時候都是借用鄰居家的糞筐,到我家的糞筐壞掉或都被我母親填進(jìn)了灶膛,那些糞筐里也沒裝過一粒馬糞或者牛糞。好在我父親并不在意這些,他把糞筐編了出來就意味著結(jié)束,他注意的只是編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父親對付那些柔韌的柳條一直是在咬牙切齒,他仿佛跟柳條有著巨大的仇恨。進(jìn)而,他跟編好的糞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編完一個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幾腳,在糞筐散架之前放到一邊,再不看它一眼。

        父親的再次自殺毫無征兆,他似乎對自己的再次自殺也同樣沒有任何準(zhǔn)備。那天天氣晴朗,我父親好像也暫時遠(yuǎn)離了病痛,他專心致志地編織著一個碩大而笨重的糞筐,他把一支走調(diào)的歌曲也編到了糞筐里面去。這時,張大瘸子家的來了。(按理說我們該叫她一聲張嬸的,可后來我母親命令我們只能叫她張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親如此仇視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來有關(guān)。)

        具體她的到來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來據(jù)她說是催我們家還她三兩小米面,我母親上個月借了來卻一直沒有想還的意思;具體她跟我父親說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來說就是催我家還那三兩小米面除了這事她再也沒說什么了。這話當(dāng)然并不可信,我父親是不會因為別人催他還那三兩小米面就去自殺的,盡管當(dāng)時全國到處災(zāi)年我們大隊幾乎顆粒無收,我家確實還不了她那三兩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親肯定知道她說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親也不會去她家大吵大鬧的,我母親大吵大鬧的結(jié)果是,張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們家再也不用還那三兩小米面了。

        現(xiàn)在,讓我們的視線再回到張大瘸子家的一進(jìn)門的那一時刻。我父親站起來,臉上掛著一片相當(dāng)謙卑的微笑,顯然他知道我母親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來兩個人談了一會兒,我父親的臉色突然就變得異常難看,兩個人似乎發(fā)生了爭吵,再后來,張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父親繼續(xù)編織他仇恨著的糞筐。他的糞筐對他也具有同樣的仇恨,它丑陋極了。最后我父親和它之間的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父親把它掄了起來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對著那些柳條瘋狂地踩著,踩著,地上一片柳條折斷的聲音。這時我母親回來了,我父親沒有理她。他繼續(xù)著剛才的動作,折斷的聲音在他小腿下面響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喘著氣。

        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冷靜了下來,因此那頓晚飯我們吃得相當(dāng)平靜,盡管氣氛有些窒息。我父親一言不發(fā),相當(dāng)仔細(xì)地對付著碗中的紅薯葉,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發(fā),但在對付紅薯葉的仔細(xì)上我們遠(yuǎn)不如我的父親。只有我母親是活躍的,她用極為輕松的語調(diào)講述著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聲來。我原來也想附和我母親笑幾聲的,但我聽見父親的鼻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于是我把笑聲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兩口,然后對我母親說:張嬸來過。我母親推了我父親一把,她來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緩和一下氣氛,可換回的是我父親鼻孔里更為粗重和響亮的一聲,哼!

        戰(zhàn)爭終于在晚上爆發(fā)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實都已預(yù)知了這個結(jié)果,所以我倆早早地躺下了,但我們沒睡。我聽見他們開始低聲地吵架,后來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我隱約地聽見“劉珂”,“這個禿驢”,“我不戴這個”之類的叫喊,單從這些詞中是無法猜測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的,但可以猜想,這次吵架不是關(guān)于柴米油鹽,而是和隊長有關(guān)。隨后是母親的哭聲,什么器皿摔碎的聲音,隨后是誰使勁地摔了一下門,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哭著走進(jìn)了我們的屋子里,她的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裹?!斑@日子真沒法過了,”她哭著說,“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彼谖覀兊奈葑永镛D(zhuǎn)了兩圈,隨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猶豫著走到了門口,“我……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你爹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讓你走。”我也哭了起來,我母親看了看我們,軟軟地坐在了凳子上?!拔冶緛硎且叩?,我本來是準(zhǔn)備離開這個家的,可娘實在舍不下你們啊?!蹦赣H說。母親摟住了我們倆的腦袋,我們?nèi)齻€人,我們的哭聲連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親。我問,爹在哪里呢,他會不會再去,再去自殺呢?

        我母親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聲,快,快把你爹找回來。

        我們是在東場的一個麥秸垛下面找到我父親的,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剛用一把生銹的刀子劃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著哭叫的父親向公社的醫(yī)院走去。我,母親,我弟弟李博,我們?nèi)齻€人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們只是一些與整個事件無關(guān)的局外人。這種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續(xù)到我父親被送進(jìn)醫(yī)院。那時我父親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們卻吵嚷了起來,整個醫(yī)院都充滿了喧鬧。他們都進(jìn)去了。剩下我們?nèi)齻€人,我們?nèi)齻€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樹下蹲著。我母親的身體隱在了陰影里,她的臉朝著醫(yī)院大門外的燈光處探了探,然后又把臉縮回了陰影里:你們說,他不會有事吧?你們說,他干嗎,干嗎非要這樣呢?

        這樣的問題讓我怎么回答?當(dāng)然,我母親也并不需要我們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圍繞著燈光亂飛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螞蚱從遠(yuǎn)處嗒嗒嗒地飛來了。兩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間穿梭。墻上的壁虎跳躍了一下,我看見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撲閃著,細(xì)細(xì)的毛絲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場雪一樣飄散?!胺凑撬约悍且?,誰也沒逼過他,誰也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蔽夷赣H說。我母親的臉再次伸到了燈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親走了出來,他低著頭,像做錯的事的孩子一樣,滑稽地跟著。人們告訴我母親,我父親并無大礙,他的傷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靜脈,所以包扎一下就沒事兒了。我母親猛地站了起來,她指著我的父親,哼了一聲,甩手離開了醫(yī)院的大門。我們跟在她的身后,父親跟在我們的身后,許多人,許多人都大聲笑了起來。

        我們家進(jìn)入了冷戰(zhàn)。

        我母親又搬到了我們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們常常被我父親出來小解的關(guān)門聲吵醒,隨后是他唉聲嘆氣的聲音,往往這時我母親就輕輕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著呢。吃飯的時候我母親只盛我們?nèi)齻€人的碗,父親愣上一會兒就自己去找碗盛飯,他把鍋碗瓢盆放得很響,然后把飯端到屋外去吃。我母親不讓我們管,她說,我父親現(xiàn)在一身毛病,沒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騰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戰(zhàn)期間我父親再沒有提過自殺這件事,他對我母親把他的糞筐當(dāng)做柴火燒水做飯也毫不理會,他和我們的生活分離了,我時??匆娝谔杽倓偵鸬臅r候就晃動著一張苦臉出去,在吃飯的時候他再把那張苦臉晃回來。那段時間里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親丟下了為他熬藥的工作,我父親在他的屋子里為自己煎藥,他屋子里病的氣息更重了。

        我,我母親,我們?nèi)胰硕紱]有注意到我父親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們忽略著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沒有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痛苦難耐的樣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沒有去自殺,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無害的,對我們,對他自己都是無害的。我,我母親,以及我弟弟李博,我們希望這冷戰(zhàn)能夠繼續(xù)下去,我能夠看得出來,這樣,總比沒完沒了的自殺好些吧。

        可我父親,他終于把這種冷戰(zhàn)的局面給打破了。他和大隊里的四類分子一起被捆綁著出現(xiàn)在游街人群中,這個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學(xué)王海傳來的,為了傳遞這個消息他跑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看不慣他那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我真想上去給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在我準(zhǔn)備動手的時候鄰居趙伯推開了我家的房門。他,和隨后到來的那些人,都是為傳遞我父親游街的消息來的。

        那次游街,讓我父親丟盡了顏面。

        事情的起因來自于我父親。在進(jìn)入冷戰(zhàn)的那段日子里,在他從我們的生活里隱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蹤我們向陽大隊的生產(chǎn)隊長尋找機(jī)會報復(fù)。他先是在隊長劉珂家的廁所里設(shè)下了機(jī)關(guān)劃傷了隊長妻子的屁股,后來他又四處傳播劉珂和村上一個婦人有染的緋聞,要知道在那個年月,這可是一個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來調(diào)查此事時我父親供認(rèn)不諱,但他又拿不出隊長和那個女人有染的證據(jù),他只是覺得他們的眼神不對,他只是覺得從兩個人的親熱程度來看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覺得,他們之間沒事兒才怪呢。于是,我父親被憤怒的劉珂命人綁了起來。他先是被綁在大隊門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這時,圍觀的人聚集了一片,從我父親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黃色在相互移動,每一張臉和另一張臉都是相同的,它們是,臉。開始的時候我父親在那群臉的中間還是慷慨激昂的,他講述他在村長家的廁所里放置機(jī)關(guān)劃傷隊長老婆的屁股時引起了一陣哄笑,我父親在那陣哄笑中更加神氣,他根本沒有注意隊長的臉已變成了紫色?!f我跟別的女人睡,他媽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樣?

        哄笑在這時立刻停止了。我父親的神氣還僵硬在臉上,他一時不知該把它抹去還是該繼續(xù)留著,反正那時他的臉色異常尷尬和難堪。

        你,你他媽真睡了嗎?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樣?劉珂迎著我父親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沒把我父親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親突然干干地笑了一聲,剛才你還不承認(rèn)有作風(fēng)問題呢,現(xiàn)在可是你承認(rèn)的,我說社員們,怎么能讓這么個人當(dāng)隊長呢?

        ——你,你你……劉珂沒有想到我父親有這樣的手段。他的眼淚幾乎都要涌出來了:怎么會有,會有你這種男人!

        原本非常嚴(yán)肅的批斗會眼看就要變成一場鬧劇。還是公社里來的人聰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隊上的四類分子也帶上來,游街!

        游街,我父親自然難以再完整地說什么了,這就避免了鬧劇繼續(xù)深入的可能。我們家是貧農(nóng),誰也不可能堵住我父親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間接地堵住了。對待貧農(nóng)的鬧事,公社的人顯然比隊長經(jīng)驗豐富得多。

        在游街時我父親的頭依然高高地昂著,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將赴刑場的烈士。甚至他還想喊幾句口號的,但現(xiàn)在他是和四類分子押在一起,有種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號顯然都是不太適宜的,鬧不好就會變成政治錯誤,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張了張嘴,把涌到嘴邊的口號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粗臉幼雨犻L劉珂憤怒到了極致,他突然大聲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來,把他的褲子扒下來!

        我父親被打敗了,徹底地打敗了,他的那副神氣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使勁地并起了雙腿,像一個潑皮一樣大聲叫罵但他的衣服還是被扒下來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條有著破洞的褲衩。要知道那時處在他和我母親的冷戰(zhàn)時期,他的褲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條藍(lán)色的褲衩現(xiàn)在是灰白色,上面點點的尿漬分明地點在上面,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騷味兒。隊長劉珂夸張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隨后是一副極欲嘔吐的樣子。圍觀的社員們哄笑了起來。我父親在眾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反正他被打敗了,一寸寸地委頓了下去。劉珂意猶未盡。他叫人把我父親往高處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親的襠部,隔著褲衩,劉珂掏了掏我父親短小的陰莖:就這么小的東西,連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飽,還想管別人的事兒?眾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來,我父親卻哭了。他很傷心地哭了,大聲地。但在那個時候,在那群人的哄笑聲中這哭聲又能算得了什么?劉珂更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親的襠部:你不是不行吧?看著人家干你心里癢癢?父親的身子拼命地蜷曲著,像一個孩子一樣咧開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親的到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我父親的游街會游到什么時候。王海后來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說我父親的那個東西是出奇的小,只不過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歲還長呢。我氣憤極了,其實更令人氣憤的是我弟弟竟然無動于衷。我沖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扇下了兩個響亮的耳光。在父親游街的時候我母親也是這樣把手伸向劉珂的臉,隨后麻利地解開了父親身上的繩索,推開架著他的人,然后,扶著我父親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親懷中的我父親還在一寸寸地委頓,他的腿使不出一點的力氣,我的父親,竟然趴在母親的身上哭了起來。

        冷戰(zhàn)因為我父親的游街而結(jié)束了,母親為父親第一個盛上了飯。父親使勁地喝著湯。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著母親朝自己的房間里走去。他根本不顧母親的掙扎,她把一些湯灑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顧驚愕的我們和驚愕的串門人,他顯得那么迫不及待,還沒到門口他就撩起了母親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親低低地驚叫了一聲,那些串門人,可惡的串門人,他們的目光被我母親牽走了。父親用力地關(guān)上了門。父親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聲音。母親尖叫的聲音。那些可惡的串門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們的屋里,臨到門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虛偽?!笔堑模?dāng)時就是這樣說的,咱爹真虛偽。我朝著他看了三眼。這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說的話么?

        仿佛是一場大病。父親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氣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著一塊房頂一看就是半天。我們極其小心地,極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殺。

        但誰能阻止他呢?誰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親給我們盛上飯后隨口說了句,米已經(jīng)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過呢。小浩,她叫著我的名字,反正上學(xué)也沒什么出息你就別上了下來掙工分吧。說完之后母親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的臉色變了幾變,然后給我們講了一個笑話。我母親天生缺乏講笑話的能力,那個笑話被她講得毫無可笑之處,我父親卻笑了起來。母親的神色更為灰暗,她問父親:“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親仍在笑著,他指著我母親的臉:你嘴角上有片菜葉,你講笑話它就發(fā)抖——我母親用手拂了一把臉,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那片發(fā)抖的菜葉。父親說,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過早飯之后父親開始編他的糞筐,他把這件事擱置太久了,因此他編得更加難看。太陽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馬上就要過去了,太陽也暖不了幾天了,父親好像自言自語,也好像是說給我們聽的。隨后他就失蹤了,我、母親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時間離開的,難看的那個糞筐擱在那里,張大著驚愕的嘴。

        我父親朝著隊長劉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著消失了很久的獵槍。我父親要在劉珂家門口自殺,因為劉珂讓他丟盡了臉。那么多人跟著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劉珂出來了。他沒有一絲恐懼的表情,相反,他因為能看到我父親的自殺而興奮無比。——你自殺吧,自殺吧,后邊的人閃一閃,別讓血濺到你的身上。你說你活著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讓你的女人找個好主。劉珂說著拿起了我家的獵槍,朝著我父親的腦袋瞄了一下準(zhǔn),然后找了件東西把槍支好:你說你干嗎非要用長槍自殺呢?還得別人幫忙,多費(fèi)勁!

        父親的臉色蒼白。顯然,這樣的結(jié)果絕對遠(yuǎn)離了他的設(shè)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機(jī),他的手在抖著,腿在抖著。他閉上眼?!憧煽禳c!你可是自……自絕于人民!劉珂說。

        父親的手猛地收了回來,他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劉珂,我操你媽,你可別——別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負(fù)你了又怎么樣?怎么不死啦?我告訴你嚇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還有瓶農(nóng)藥,要是你嫌用獵槍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農(nóng)藥吧!劉珂把農(nóng)藥遞到我父親的手上。

        父親哭著。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頓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臉。圍觀的人七嘴八舌。我父親突然站了起來,他打開了藥瓶把它遞到了嘴邊——圍觀人的嘴瞬間鴉雀無聲——父親的藥瓶在嘴邊舉著——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邊是一陣高過一陣的笑聲。他狼狽地像一條……反正他狼狽極了,用手捂著臉,捂著耳朵,捂著頭。劉珂也大聲地笑了幾聲,社員們,都干活兒去吧,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親站起來說,我才不會這么死呢,我比你多兩個兒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說的聲音很低。說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幾乎是一種跑?!咀?劉珂叫住了他,你把藥帶走,什么時候想喝就喝幾口!我父親的耳邊涌起了一片喧囂,就像潮水。

        (在我父親這次狼狽的、令他丟盡了臉的自殺之后獵槍便再次失蹤了,不知道是母親把它藏了起來,還是父親匆匆逃跑根本忘記了那支該死的獵槍。可他,卻真的把那瓶農(nóng)藥帶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恥辱的自殺,我、母親和我的弟弟李博提著那瓶農(nóng)藥回家時我母親狠狠地把他關(guān)在了門外:自殺自殺,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親在門外蹲了一會兒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沒吃晚飯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聽見父親在炕上輾轉(zhuǎn),他嘆氣的聲音落滿了屋子里的各個角落。那一夜,我的夢里出現(xiàn)了父親的形象,但這個父親并不是我的現(xiàn)在的父親,他的臉極為模糊,他的身軀高大得就像隊長劉珂。那是一個不鬧自殺的父親,快樂、沒有疾病的父親,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盡是淚水。

        我醒來的時候早晨還早得很,空氣還是灰黑色的,它們非常沉重。我聽見院子里有著細(xì)細(xì)的響動,我的父親,他又在編織那些毫無用處的糞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條自殺的影子原來是假的。

        沒有在劉珂面前自殺的父親在家里度過了一段異常艱難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們有意地漠視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給他看,當(dāng)他和那些可惡的串門人在一起交談的時候,我和弟弟,我們哥倆都曾沖著他們的面前狠狠地吐過唾沫?!胍幌氚?,我們倆是多么的可惡,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啊!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父親是隊上的笑料。幾乎所有的人都認(rèn)定我父親并不是真的想自殺,他只是想嚇唬別人罷了。我們恨透了隊上所有的人,在他們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見所有的人,在別人面前我就像過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父親確實也沒再自殺,只是他被日益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極其憔悴,他身上的藥味也越來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間藥房。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幾乎沒和我們說過幾句話,有時候我母親進(jìn)他的房間里住一兩個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說。我的父親,他把自殺忘記了,他不會自殺的,我們也把他反反復(fù)復(fù)的自殺忘記了。

        ——可我父親,卻真的自殺了。

        事情起因是隊上記工分。那個年代,集體勞動都是要記工分的,作為麥?zhǔn)?、秋收時按勞分配的憑據(jù)。我父親拖著病痛的身體跟著社員們起早貪黑,可在秋收時隊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憐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紅薯——我父親愣到別人都把分得的糧食背回了家才緩過神來,他背起高粱和紅薯,把它們從橋上丟下去。(父親的這個舉動讓我和弟弟整整在橋下打撈了三天,我倆撈出了7斤紅薯4穗高粱以及十幾只螃蟹。我倆和撿走我父親丟下的紅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輕傷,但紅薯最終也沒能要回來。)

        父親在黃昏里坐著,晚霞在他的臉上劃出了一道紅紅的煙。我母親出去了,我弟弟回來說,她去劉珂家找劉珂理論去了。我母親很晚才回來,那時黃昏的黃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親她根本一無所獲。我父親望了望母親的臉色,突然地站起來走回了自己的屋里,關(guān)上門,把自己關(guān)在了黑暗和濃烈的藥味之中。我母親氣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話也不說,盯著我們看。突然,父親的房間里一陣混亂的響動,母親急忙站起來跑過去,她發(fā)現(xiàn)我父親正在地上翻滾,他把劉珂給他的農(nóng)藥喝了。他,喝毒藥了!

        母親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的力氣。她背著父親朝公社的醫(yī)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盡是淋漓的汗水。她費(fèi)力地敲門。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才聽見鞋子移動的聲音,鞋子移到門口停住了,一個老大夫的臉探了出來:什么事?他是咋弄的?這是你們村那個總鬧自殺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藥了呢?

        我母親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倒在了地上,臉上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黃紙。

        父親在兩天之后出院了,兩天的時間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時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撐才艱難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親,她還躺在醫(yī)院里,背著父親奔跑壓垮了她。她對我們說,她覺得自己不行了,躺在醫(yī)院里的這兩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說,你們要好好地對待自己的父親,千萬不要讓他自殺了,無論他怎樣,這個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陽光有些冷地掛在窗欞上。幾只麻雀在樹葉間嘰嘰喳喳地跳躍,有幾片樹葉飄零了下來,其中的一片貼在父親的額頭上。父親的目光在樹葉間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幾只麻雀突然地飛走了,一只不剩。

        這時我父親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卻忘記了為什么要叫我。他說,你看我現(xiàn)在的記性。他說,你先坐一會兒吧等我想起來了再和你說。

        在想起為什么叫我之前父親開始尋找另外的話題。他說這幾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覺得出來,而關(guān)節(jié)炎則帶給他另一種痛法,他說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該把他累死了,煩也該把他煩死了。我說爹別老是想著死,你還得好好地活呢,這個家還得靠你呢。我父親說,你別插話,讓我說完。他接下來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農(nóng)藥上,他說農(nóng)藥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時候有些甜僅有一絲的苦,而在醫(yī)院里大夫給他洗腸沒有把糖洗干凈。你們干嗎救我呢其實讓我死了不更好嗎,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說爹你別老想著死你不能死啊你為自己想也得為我們想,我們還得過好日子呢。父親說,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從小時候就一直在等到現(xiàn)在也沒等來。要不是掛念你們我早就死了誰也攔不住我,臨死臨死就想起你們想我死了你們的日子咋過呢?現(xiàn)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親說你說人這一輩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獵有多危險,多數(shù)的時候幾天都不會打到野獸,在雪地里餓得頭昏眼花真想哭上一會兒睡上一覺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氣了,一睡就起不來了。你爺爺當(dāng)了一輩子的獵人到頭來只留下了一支長槍。我這輩子連槍也保不住了。說到這里的時候父親的神情異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掛著,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掛著個病是什么滋味,從早上一起來就渾身酸痛,痛得鉆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給你一點的力氣,也不讓你高興一會兒,痛著能高興得起來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這么過是個什么滋味,一醒來,一開始痛我就想你咋還不死呢,這一天再熬到睡覺得多難啊。我說爹你別老想著病你會好起來的我們不能沒有你。有我干啥,我還能干啥?不讓我打獵了我下地干活兒可他們不給工分,我……我現(xiàn)在什么用處都沒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糧食。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爹給你們丟臉了是不是?我急忙辯解:爹,我們沒那么想,我們才不管別人怎么、怎么……你說的不是實話。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來。頓了頓,他又說,人不就是活給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著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著說爹反正你不能再尋死了我娘還住著院呢不都是因為你嗎!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些年也難為她了,我還瞎懷疑。人一病著就愛瞎想就禁不起風(fēng)吹草動。人一病著,心情就煩躁。這時我父親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說,你去醫(yī)院看看你娘咋樣了。

        跨出門去時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嗎?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頭想了會兒:怕。

        就在我再次轉(zhuǎn)身的時候,我母親臉色蒼白地出現(xiàn)在了門外。

        ……

        此后數(shù)年我父親又經(jīng)歷了多次的自殺,我們除了上學(xué)干活兒之外,還要擔(dān)負(fù)起這樣的任務(wù),尋找自己的父親。我不再上學(xué),瘦弱的我一天能掙十個到十一個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糧,我只得省著吃,還要裝出吃飽了的樣子。出工回來我把一身酸痛饑腸轆轆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時候也想,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這日子過得有啥意思?這樣想的時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誦毛主席語錄,背著背著很快就有些力氣了,就睡熟了。父親仍然和母親沒完沒了地吵架,我們必須要熬過極其漫長極其漫長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這個樣子沒有任何的改變。我很害怕回家。我寧愿在地里多呆一會兒或者幫劉長鋸為生產(chǎn)隊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鐘,我多想過一種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著那么多的煩躁不安!

        父親除了和自殺沒完沒了地糾纏外,他還必須和自己的病糾纏。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來了,他的屋子里被藥味、怪味和惡臭充斥著,他的后背因為缺少移動長滿了黃色的瘡,他把自己的大便統(tǒng)統(tǒng)甩在了墻上。這樣的行徑實在可惡,我母親一氣之下命令我們誰也不許打掃就讓它在屋里臭著。兩天后父親開始絕食,絕食的第四天父親終于支撐不下去了,他艱難地趴在窗臺上向我們哀求,在母親的授意下我們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給父親送去了飯,他就在滿屋的藥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飯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掃了他的房間換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開始了好轉(zhuǎn),他能自己行動了,每天早上曬曬太陽,或者編編糞筐,只是在那個時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廢的,他沒編完過一只完整的糞筐。

        那天的鑼聲我們都聽見了。它遙遠(yuǎn)地傳來,我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朝鑼聲到來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后鑼聲消失了,我們便再次繼續(xù)手中的活兒。遠(yuǎn)遠(yuǎn)的王海跑過來了。他對我們說,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們到槐樹下面已經(jīng)圍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黑壓壓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父親懸掛在槐樹上,像一塊破舊的布一樣晃動。他真的死了,繩子把他的眼睛、舌頭都勒了出來,舌尖上流淌著一條暗紅色的血線,像一條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滿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充滿。

        在他腳下丟著那面銅鑼。

        我身上的力氣又被抽空了,我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多少的悲哀,腦袋里的空白讓我有些輕松,我的身體在四周的喧囂中沉了下去。我聽見有個聲音,他說我父親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響了鑼把人召來是想讓別人都看見他死了,他真的自殺了。另一個聲音,不對,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還是想活,他又在耍別人呢,他原本想敲響了鑼等別人來到他再上吊,別人就會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沒想到周圍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在地里呢,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個聲音:你凈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個聲音:哎,人這一輩子。一個聲音:鑼不在地上嗎?一個聲音:這些年他是咋過來的……

        七嘴八舌。我張了張口想加入進(jìn)去,但我的喉嚨卻沒能發(fā)出任何的聲音。我該說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傳來了尖銳而沙啞的哭聲。我聽出那是我母親的聲音,她來了。在母親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親的尸體顫抖了一下,在他懸掛著的身子下面,那條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條自殺的影子,也跟著,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兩下……

        〔責(zé)任編輯寧小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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