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健

1）如果有人給你一筆錢，要你放棄你身邊的情人，你一定會勃然大怒，并視為這是對你莫大的侮辱?？墒?，如果這不是一筆小錢，而是一百萬，確切說，是一百萬美金，你又當如何？有一部名之為《不道德的交易》的美國影片，說的正是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剛剛結(jié)婚的年輕夫婦，邂逅了一位億萬富翁。那位富翁對那位年輕妻子一見傾心。他知道他們很窮，便提出一個動議：他將付給他們一百萬美金，條件是對方的新娘讓他借用一個晚上。他笑了笑：就一個晚上。他顯然沒有奪他人之妻的意思，他只想完成一個游戲，即要測試一下，在重金的誘惑面前，人的抵御能力究竟有多大？

那位純潔的年輕人始而暴跳如雷，繼而徹夜難眠，第二天，那誘惑終不可抵御，在律師的見證下，雙方終于簽署合同，交易成功了。

這當然不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事件，但也不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事件。莫說一百萬，即便是數(shù)萬或數(shù)千元就讓你乖乖就范的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絕非“個別”。金錢使人性張揚又把人變得像毛毛蟲一般黯淡無光。尊嚴，在拜金主義者那里已一文不值；良知，在貪婪者面前已全然變質(zhì)。今年三月八日被處決的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就是這樣的貪婪者，他每月受賄三十三萬元，每天所得贓款一萬余元，相當于普通城鎮(zhèn)居民和鄉(xiāng)村教師兩年的收入。一天等于兩年。

每天所得贓款萬余元的胡長清倒下了，但每年所得贓款數(shù)萬元的千千萬萬個胡長清呢?嚴峻的事實不得不使人們深思：反貪的舉措對腐敗大案雖有震懾和遏制之力，但對不動聲色的小案是否有其助長之勢?由此而形成了一種“不拿白不拿”的官場風氣，這種風氣自然又污染著民間。于是由拜金主義所造成的文化危機癥候全部顯露，潰爛的文化螻蟻般爬滿了銅臭，詩人里爾克當年經(jīng)歷過的物對心、肉對靈的殘酷擠壓，我們今天正在親歷?！办`魂已風一般地歸于寂靜”，瘋長的物欲像猛烈的颶風，將大地上的心靈之樹神靈之花連根拔掉，千古積淀的精神關(guān)懷瀕于破滅，幾乎蕩然無存。

商品這只巨手魔力無邊，輕輕一揮就解放了被物欲匱乏所囿的身體們。市場是身體的樂園，金錢是合法的樂園之王。這里沒有禁忌，所有禁忌的職業(yè)都由金錢開道獲得了特別的營業(yè)執(zhí)照。這里不談愛情，道德和良知是隔世的傳說，理想和信念是欺世的神話。這里只有一個游戲規(guī)則：錢與物與身體的公平交易。

2）西晉南陽有一位終身不仕的魯褒，有感于當時社會上上下下愛錢如命，直弄得“綱紀太壞，貨賂公行”，乃隱姓名而著《錢神論》以刺之。此作雖難尋原文，但在《晉書·魯褒傳》中看到，《錢神論》以話體形式突出綦毋先生和司空公子對金錢的不同態(tài)度。綦毋先生是安貧樂道的讀書人；富貴在身的司空公子則是一個拜金狂，對金錢尊崇得五體投地。司空公子的話也代表了當時社會愛錢貪鄙的習俗：

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nèi)則其方，外則其圓?！瓰槭郎駥殹ＳH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墒拱玻揽墒够?，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問非錢不發(fā)?！V曰：“錢無耳，可使鬼?！狈步裰?，唯錢而已！（《晉書》卷九十四《隱逸傳》）

真是寫盡了金錢成為主宰，生殺予奪而一往無前的神威。“凡今之人，唯錢而已”，這大致是人類歷史上最早指出金錢對人的異化的文字。魯論一出，“疾時者共傳其文”，叫錢為“孔方兄”即從此流傳。

而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和《雅典的泰門》，則更深刻地揭露了金錢的罪惡。劇中主人公泰門是一戰(zhàn)功顯著的豪門巨富，他樂善好施，朋友們在他的酒宴上尋歡作樂，告貸者無不求一得十。在他的施舍下，貧者變富，淪為罪囚者亦得以脫厄致富。但就在這一片頌揚聲中，泰門意外耗盡家財，負債累累。為解一時之急，他派出仆人四處告貸，但往昔的受恩之人，無不拒而遠之，分文不與。這真是匪夷所思，但對人們金錢關(guān)系的揭露卻別有深意在其中。后來當他挖掘樹根為食卻挖出了黃金時，經(jīng)歷過世態(tài)炎涼的泰門終于有了以下的說白：

金子！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黃色的奴隸可以使異教聯(lián)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詛咒的人得福，使害灰白色癩病的人為眾人所敬愛；它可以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和元老們分庭抗禮……來，該死的土塊（金子），你這人盡可夫的娼婦……我倒要讓你去施展一下你的神通。

結(jié)果，泰門把他挖出的金子送給它能為害人群的一切地方，把對人們金錢關(guān)系的憎恨發(fā)泄到極致。

魯褒距我們已有一千六百余年，莎翁也離我們長達四個世紀了，但他們的思想對當下現(xiàn)實仍有著犀利的穿透力。今天，被金錢膨脹起來的欲望摧毀了文化千古化育的價值生態(tài)，一切都被納入現(xiàn)行的商業(yè)秩序。貪贓、造假者，告密人，白癡，只要提供金錢和色相，就可因此而得福、得利，受到重用，扶搖直上。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除了金錢和欲望之外，還有什么？正如費洛姆所說：“世界對我們的欲望來說，是一個偌大的客體，是一個巨大的蘋果，是一只巨大的酒瓶，是一個寬大的乳房?！保ā稅鄣乃囆g(shù)》）

3）中國古代專門描寫金錢的作品，除了魯褒的《錢神論》以外，還有盛唐文人張說的《錢本草》。兩者對金錢的觀念形態(tài)差距很遠，那是時代的差異使然?？梢赃@樣地說，《錢神論》是衰世的音符，《錢本草》則是盛世的聲調(diào)。

張說身處的盛唐時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盛世。這是人民生活比較穩(wěn)定、社會經(jīng)濟比較發(fā)展的時期，人對金錢的控制一般能維持在良性狀態(tài)，人與金錢的關(guān)系比較正常。作為盛唐人的張說，他的《錢本草》就表現(xiàn)了人與金錢的這種較為正常的生活。他對金錢既不全盤肯定，也不全盤否定，而是采取相對主義的立場。文章說：“錢味甘，大熱有毒，偏能駐顏，彩澤流潤，善療饑寒困厄之患?！边@當然是一種辯證主義態(tài)度。他說的是金錢像味道甘美的熱性毒藥，但能使人青春不老，使人能夠免除饑寒交迫之苦。也就是說，金錢在本質(zhì)上是有毒性的，但如正確對待就能發(fā)揮積極的作用，并能消除毒性。所謂毒性則是“汙賢達，畏清廉”，也就是腐蝕賢達清正之士。為著使金錢能隱惡揚善，“能利邦國”，張說特別重視在金錢的利用方面：“貪婪者服之，以均平為良；如不均平，則冷熱相激，令人霍亂。其藥采無時，采至非理則傷神?！庇终f：“一積一散謂之道，不以為珍謂之德，取與合宜謂之義，使無非分謂之禮，博施濟眾謂之仁，出不失期謂之信，入不妨已謂之智?！彼鲝堄玫赖碌牧α縼眈{馭金錢，要取之有道，取用適度，積散有序，造福民眾。這是太平盛世所給予作者的高屋建瓴的理性思考和高情遠致的人生體驗。故說《錢本草》系盛世之聲。

而《錢神論》則不同，它的作者所處的西晉，由于它所建立的是門閥世族統(tǒng)治，是一個不得人心的腐朽沒落的王朝。衰世社會首先表征著文化的潰敗和文化高大城墻的坍塌，真理和正義之光黯然失色，權(quán)勢者和貪婪者卻虎視耽耽地進行瘋狂的攫取，人性與良知在物欲大潮中喪失殆盡，而普通人的世界愈來愈黯淡無光?？梢韵胍姡谶@樣的時期，社會難以規(guī)范人與金錢的關(guān)系，道德對金錢的控制作用已經(jīng)微乎其微，這是金錢魔力最為膽大妄為的時期，也是金錢對人的異化表現(xiàn)得最充分的時期。

為了說明這樣一個理念，我們還可探討一下《雅典的泰門》與中國古典小說《聊齋志異》中《宮夢弼》的深層聯(lián)系?！堆诺涞奶╅T》的作者莎士比亞身處英國封建社會日漸衰落的時期，蒲松齡同樣處在封建社會的衰世。因為同是衰世之聲，使得這樣兩個時空迥異的作品有了驚人的相似?！秾m夢弼》中的柳氏父子也像泰門一樣，曾經(jīng)“財雄一方，慷慨好客，急人之急……賓友假貸者常不還?！笨墒牵痪眉邑敽谋M，貧不自給，向親友告貸，則“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連黃氏岳家，也將他拒之門外，而且，竟然意欲悔婚。此時的柳和真實在到了窮困潦倒之極。其后又和泰門相似，意外地發(fā)掘出窖藏金銀，再度變?yōu)楦缓?，這給了他報復和羞辱他痛恨和詛咒的人的一個機會，給了他憎恨金錢及其金錢關(guān)系的一個機會，尤其給了他羞辱嫌貧愛富的黃家的一個機會。

可見，在衰世的世風日下之時，圍繞著金錢導致的世態(tài)炎涼，人心叵測，中外概莫能外。

在世風日下、人為物役的時代，只有精神性的存在，人的自我存在的豐富性才能顯示出來。魯褒、蒲松齡、莎翁就有著這種自我存在的豐富性的人。莎翁是一位“屬于所有的世紀”的大師；魯褒和蒲松齡的一生都以貧素自立，終生不仕（蒲氏辭小官回鄉(xiāng)）?！稌x書》將魯褒收入《隱逸傳》，可見他崇尚老莊，不失性于俗，在高貴和尊嚴的荒地墾拓出一處詩意溫馨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