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琰
中國知識分子歷來具有一種深沉的歷史情懷。古人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千歲憂”當然指向未來,人們關注和思考著千百年以后人類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狀態(tài)。但它同時又指向歷史,是人們對自己所走過的漫長而又曲折的歷程的一種回眸與反思。無怪乎中國古代的文學一直對歷史一往情深,懷古覽古吊古之作比比皆是。即使是一些描寫現(xiàn)實的作品,也常常浸透著悠遠的滄桑之感,今天與昨天遙相呼應。
實際上,歷史情懷是人們以自身的生命去感悟和體驗歷史,是去歷史長河中尋找屬于自己生命結構的那部分底蘊,是去破譯構成代與代之間、一個歷史階段與另一個歷史階段之間某種連續(xù)性和同一性的文化密碼。作家常因歷史情懷而博大,作品也常因歷史情懷而升華。
李元洛先生的新著《悵望千秋——唐詩之旅》便是這樣一部彌漫著歷史氤氳的作品。作者站在二十世紀末,遠眺千秋之前的唐代,與唐代詩人對晤,與唐代詩歌神交,說不盡的歷史感喟,道不完的人生詠嘆,作者種種復雜的意蘊和情思盡在“悵望千秋”四字之中。
人們走進歷史,并不是盲目和莽撞的,而是有所選擇、有所揚棄,人們在尋找那些與自己有緣的靈魂,在發(fā)現(xiàn)那些使自己激動和震顫的事件。李元洛先生自云:“在紛紛擾擾瑣瑣屑屑的日常生活中,在酒綠燈紅人欲橫流的滾滾紅塵里,我常常懷念和重溫千年前的唐詩,如同晤對一位能以心相許的朋友?!薄芭c那些出色的唐詩與唐詩人相對,炎炎酷夏,手捧的是一握使人心肺如洗塵俗頓消的清涼;凜凜寒冬,身擁的是一團即之也溫生機不息的爐火?!闭驗樽髡甙烟圃姾吞拼娙艘暈樾挠徐`犀而可神交的友人,所以,他才充滿激情地去親近和擁抱它們,用自己的生存體驗和審美感受去重新詮釋與激活它們。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理解,這樣一部以唐詩為審視和論述對象的著作,為什么沒有去尋章摘句、引經據典、訓詁考證,追求所謂的學術性,而是把藝術的聚焦點投射在詩人不幸的身世、悲劇的命運、絕世的才情、桀傲的性格和高貴的靈魂的描述與塑造上。作者寫杜甫,主要落筆于他晚年的漂泊和病體的支離,落筆于“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人生況味,落筆于他雖然日暮途窮,卻仍心憂天下,情系蒼生,以一己之心擔荷天下人之苦難的良知與人格力量(《悵望千秋一灑淚》)。作者寫王昌齡,突出的是他傲視權貴,嫉惡如仇,脫略世務,不拘小節(jié),作者對這位“詩家天子”竟然不幸屈死于惡吏之手表示了極大的憤慨:“正人君子往往受制于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有的甚至死于其手,這真是歷朝歷代都花樣翻新地上演的悲劇?!保ā对娂姨熳印罚┳髡邔懥谠?,刻意營造的是寒江獨釣的意境,抒發(fā)了柳宗元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況中,遠謫南荒離群索居的孤獨和堅持信念不隨俗浮沉的孤傲。(《獨釣寒江雪》)作者在抒寫上述詩人生活的痛苦和孤獨的同時,還上升到了生命與宇宙的層面,對小與大、偶然與必然、短暫與永恒、天長地久與易折易逝之間不可消解的矛盾進行了緊張的思索,對人生和宇宙的終極意義進行了“天問”般的探尋、追求和呼喚。
歷史情懷不同于歷史理性。它面對歷史不可能冷靜客觀,無動于衷,一副鐵石心腸。相反,它常常顯得多愁善感,兒女情長,并注入了作家的主觀情感和生命體驗,歷史與生命融為一體。李元洛先生在該書中既帶領讀者進行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唐詩之旅”,又真實地展示了自己的生命之旅和心路歷程。作者同唐詩仿佛是一種異質同構關系,唐詩中的一些意境、意象和情感喚起作者多少身世之感和生命之慨。六十年代初,作者曾經萬里迢迢,遠赴青海謀生。迎接他的是轆轆的饑腸與冰冷的荒涼,可他也與唐代邊塞詩中的明月撞了個滿懷。一輪邊塞的圓月,正從群山之上涌出,圓在高原纖塵不染深藍如海的天空。作者油然記起李白的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边@輪邊塞月給了作者極大的慰藉,作者甚至感到哪怕歷盡磨難,只要與李白的邊塞明月千年后實地相逢就感到很滿足和富足了。唐代詩人對時間和生命特別敏感,他們的許多詩篇都表現(xiàn)了韶華易老、青春不再的感傷和珍惜青春與生命的永恒主題,“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少年安得長少年,海波尚變?yōu)樯L铩保ɡ钯R),“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杜荀鶴),這些詩句激起了作者強烈的共鳴。作者感覺仿佛是在轉瞬之間,自己的青春已不知去向,中年也下落不明,李商隱的夕陽已斜掛在向晚的天空,于是,作者不禁驀然心驚,愴然回首。但作者仍在贊美青春,向往青春,甚至期待自己的夕彩能在一夜之間變?yōu)閴邀惖某肌W髡卟粌H在《全唐詩》里進行他的“唐詩之旅”,而且追蹤千年前詩人們的足跡,跋涉在唐詩中出現(xiàn)過的名山大川與名勝古跡中。長安、渭城、灞橋、興慶宮、大雁塔、華清池、曲江池、五臺山、廬山、滕王閣、永州、浯溪、龍陽、南湖、汨羅江這些唐代詩人們游歷和吟詠過的地方,都疊印上了作者的屐痕。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時間已逝,而空間猶在。作者在這里尋尋覓覓,尋覓詩人們當年的身影,感受詩人們當年的境遇,捕捉蛛絲馬跡般的歷史信息,抒發(fā)千年后一己的情懷。主體生命的介入,使唐詩變得生動與鮮活;而唐詩一經與作者的生命歷程聯(lián)系在一起,又使作者變得博大和豐富。
歷史情懷并不要求人們鉆進故紙堆,一味沉溺于古舊的歲月。它倒常常與現(xiàn)實關懷密切相連,甚至充滿著現(xiàn)實批判激情。將歷史延伸到現(xiàn)實,又將現(xiàn)實回溯到歷史,歷史與現(xiàn)實互為映照,互為發(fā)現(xiàn),使現(xiàn)實批判具有深厚的歷史感,使歷史反思充滿著強烈的現(xiàn)實感,這是歷史情懷所追求的境界?!稅澩铩圃娭谩繁闶沁@樣。作者悵望的是千秋之前的唐代,立足的卻是二十世紀末的當代。當代的社會現(xiàn)實、價值觀念和文化思潮,不能不影響作者對唐代詩人與詩歌的審視和評價。作者也不能不將兩個迥異的時空系統(tǒng)(實際上也是兩個迥異的價值系統(tǒng))進行比較與判斷。作者的價值取向是明顯的。他驚羨唐代詩歌是千花齊放的花園、萬珠咸集的寶庫,他心儀唐代詩人曠世的才華與人格的魅力,他把景仰的熱情和禮贊的詞匯都傾注給了唐代詩歌和詩人。而當他返觀現(xiàn)實,他的神情頓時收斂,目光變得嚴峻,嘴角甚至掛著一絲絲苦笑與冷笑。他把當前拍天的商潮和動地的錢潮砰的一聲關在門外,而遁入自己世外桃源般的小小書房,寧愿去傾聽千年前詩人的孤吟獨唱。他憤慨當今之世,觀念日新而世風日下,物欲橫流人欲也橫流,拜金主義無孔不入,那種以心相許不計貧富和門第的真純的愛情,大約只能從詩經從漢魏樂府從唐詩人中去尋找了。他尤其抨擊現(xiàn)在的文壇陰柔瑣屑平庸世俗之風日熾,格高調遠黃鐘大呂之作難逢,作品粗制濫造,作家自吹自擂。與唐代詩歌和詩人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別。當然,我們可以指出作者的姿態(tài)過于偏激,言辭也不乏刻薄,甚至流露出厚古薄今的情緒,影響了作者現(xiàn)實批判的深度與力度。但是,歷史情懷又無法像歷史理性那樣完全理智地從歷史法則、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角度來看取和評價生活,而是時常聽憑心靈和情感的驅遣,注重人性的完善,追求情感與道德的世界,對現(xiàn)實作出情緒化的臧否。這樣,作者的偏激與片面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我們甚至不妨把它視為“深刻的片面”或“片面的深刻”。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千年以前杜甫憑吊楚國詩人宋玉的詩句,抒發(fā)的是一種深切的歷史情懷。他肯定沒有想到千年以后又有一位作者引用他的名句來憑吊他以及其他唐代的詩人們。人生代代無窮已,歷史情懷也將綿綿無絕期。
(《悵望千秋——唐詩之旅》,李元洛著,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