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晨

我總算自食其力地讀完了大學。

進入家鄉(xiāng)的市二中教高三（8）班的語文，據(jù)說是老校長的主意。她曾在一些教研資料上看過我的論文，認定我可以“挑大梁”。我心里沒底，再三推托不掉，只好接受委任。事后知情人才對我說，傻瓜，畢業(yè)班有“外快”掙，多少人削尖腦袋也輪不上這趟差呢！

果不其然，開學才兩天，就有人給我送來“外快”200元。來人是我班數(shù)學課代表姜璐的父親，市區(qū)一家個體書店的老板。姜老板首先贊美了一番我的才氣，當我漸漸進入他所需要的那種虛榮狀態(tài)時，我的手中忽然被塞入兩張百元鈔：“尤老師，我家姜璐各科成績都不錯，就是語文拖后腿，去年就因作文偏題而落榜……希望您給她開開小灶，煩勞之處，咱心中‘有數(shù)”。

我沒有處理“外快問題”的經(jīng)驗，但我本能地拒絕了他的金錢。教育學生是我的職責，我無法想象自己一旦接受了他的“饋贈”，何以面對姜璐的眼睛。其實，我很需要錢，教師的高薪在我們這里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我鄉(xiāng)下父母秋播的化肥還沒買；姐姐常常發(fā)作的“膽結(jié)石”一直保守治療，得盡早籌錢動手術(shù)；辦公室里從國慶到元旦竟有4位同事相繼要結(jié)婚；我還想存錢買電腦，結(jié)束在方格稿紙上橫平豎直的勞累；還有最沒邊際的愛情，誰知未來的那個“她”小嘴一張是個什么數(shù)……教師也是人，離開知識寶庫就陷入柴米油鹽。然而 ，我不能因為這些而向?qū)W生明碼標價出售知識。因為知識的底座上膠合著教師的人格，而人格無價。

我送走了表情尷尬的姜老板，幾乎沒容我整理一下思緒，王老師就密探般地把我拽到僻靜處耳語道：“中午去海鮮大酒樓吃飯。‘紅燈記的父親作東，下了課就去，是樓上雅座。”王老師是高三（8）班的班主任，請老師吃飯的家長們往往都通過班主任帶動各任課老師?！凹t燈記”因入校以來考試從未及格過而得此名。他的父親是市里頗有權(quán)勢的帶“長”的人物。

那天只有我沒有赴宴。同事們回來后個個顯得如沐皇恩，精神煥發(fā)。每人都從一式的包里取出一式的名煙名酒，還有購物券什么的。

開學初的這點“星火”到了教師節(jié)才算真正“燎原”起來。許多學生家長打著“尊師”的旗號給我們送禮。私企老板的慷慨令人咋舌?？蓢@許多衣衫破舊的農(nóng)民也被卷入這股送禮旋風——可憐天下父母心！面對命運未卜的高考，山芋喂養(yǎng)出來的孩子同樣需要博取老師的重視。所以，當他們羞愧而卑微地將裝著土特產(chǎn)的背簍提到我的宿舍時，我在辛酸之余感到憤懣：究竟是誰在無形地勒索著與我同樣困苦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謝絕了所有家長的相贈，無論是土豆還是金錢。他們或者對我面露欽佩，或者私下笑我不識抬舉。然而，我寵辱不驚。

我的“清高”不但導致了我與同事們的貧富懸殊，還使我的人際關(guān)系變得空前緊張。有人嘲諷我該到反貪局去工作，否則可惜了骨子里的清廉。只有學生們對我格外尊敬。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學生身上——我拒絕了許多，卻唯獨不敢拒絕那些家長的殷殷期望。就像姜璐，我一直在抽空輔導她的作文。她在傾聽我的講述時總是顯得身心愉悅。

如今的校園也是許多書商關(guān)注的市場，他們永遠想用各種復習資料在這里榨出些油水。而任課老師是評價這些資料的實用價值的權(quán)威，也常?？梢詻Q定買與不買。書商為促銷，總是以“回扣”打動原本矜持的心。老師們?yōu)榱诉@筆可觀的隱性收入，無休止地給學生訂購資料，雖然他們也知道這些資料在選題上并不科學，甚至相互之間多有雷同，學生們?yōu)橹冻龅钠鋵嵤且环N重復的機械性勞動?？擅鎸χ?、佝僂、神經(jīng)衰弱等“畢業(yè)班綜合癥”，在書商們“有錢大家賺”的笑臉下，老師們大多會選擇“合作”。

姜璐的父親用他商人的鍥而不舍再次找上門來，并聯(lián)合高三（8）班所有的任課老師來我宿舍游說，要我接受他推銷的“高考模擬試題50卷”系列叢書中的《語文卷》，按學生人數(shù)算，共70本。之所以要請其他老師當說客，是因為“系列”兩個字把我和他們捆綁在了一起——資料必須成套出售。所以我的決定關(guān)系到眾人的利益。而我一翻開那本樣書，就在心中抱歉起來，因為它的內(nèi)文字跡模糊，錯字連篇，隨便看了一道選擇題，四個選項中竟然找不出那個“唯一正確的答案”。再看封面封底，無書號，無出處。我明白了，這是盜版資料。

“尤老師，這次有60％的‘回扣，定價6元，六六三塊六，70本，200多塊呢！“姜老板的小算盤打得溜精。眾人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眼睛里閃爍著金屬的光澤。

我表示愛莫能助。我對我的同事很失望。從什么時候起，我們一邊高談愛生如子，一邊又把他們圍困在一堆沒有復習作用的廢紙中晝夜奮戰(zhàn)？我的“頑固不化”終于讓他們悻悻而去，并就此拉開了我形影相吊的生活序幕。

我們的校園綠樹成蔭，風景如畫，但我看到了空氣中的二氧化硫和顆粒懸浮物。我和我的同事們一直從兩種不同的角度替對方感到悲哀和可憐。也許我不能改變他們的觀念和行為，但我堅決拒絕被他們同化，否則枉為人師?？v然我一生貧窮孤獨，我也要用行動來保衛(wèi)教壇的圣潔，做一名教育“環(huán)?！眴T。

（劉江鵬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