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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族記憶

        2000-06-04 21:34:54北村
        大家 2000年1期
        關鍵詞:康家寧化小叔

        ● 北村

        某一天,我開始關注起自己的家族歷史。原因很簡單,我在一次尋找中學畢業(yè)照片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父母的結婚證,在那張大如獎狀的結婚證上,我母親比我父親整整大出了九歲。這使我大吃一驚,母親在十五年前稱病提早退休的內(nèi)幕被揭開。有一種秘密,對我和我的兄弟們是遮蔽的。這就是我對家族歷史追根溯源的開始。

        但我的計劃不久就受挫。因為康家沒有族譜。不但我們這些李嶺村的康家旁系沒有族譜,就是汀州城里康球升的后代也沒有族譜。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為在昔日汀州府所轄范圍,康姓幾乎成了讀書人的代名詞。有一則笑話說,康姓男人有兩大能耐:一是會讀書,二是能吃肥肉。這兩種相去甚遠的特長不知為什么會并列在一起。而康姓女子據(jù)說除了在啖吃豬肉方面有一手,讀書上尚無圈點之處??敌杖酥獣_禮的證據(jù)有二:一是在長汀西門口龍山的一座大墓,這里葬著先祖康球升。康球升是當時江南五省的巡按,巡按就是中央政府特派的視察員,按現(xiàn)在級別推論,該在省長之上。第二個證據(jù)就是汀州城的康姓人康其中,這個人曾留學日本,回國參加了同盟會,后來創(chuàng)辦了長汀一中。

        然而,這些顯赫的歷史似乎與我的家族無關,當康其中在汀州熱熱鬧鬧創(chuàng)辦一中時,我的太公卻在汀州大同鄉(xiāng)李嶺口村(他叫李嶺村)的江上撐船。這條因毛澤東一句詩出名的汀江當年是閩西的一條重要的水上交通干道。在汀州尚未通公路之前,大批的貨物通過汀江運到廣東,直到抗日時期,汀州仍非常繁榮,素有"小上海"之稱。廈門大學遷址長汀,以及美國航空隊駐扎長汀機場,竟使這個縣城空前繁榮。所以斯諾說,中國有兩個最美麗的小城,一個是湖南鳳凰,一個是福建長汀。

        在長汀大同鄉(xiāng)的李嶺村,住著一戶人家,就是我的太公、太叔公和太伯公一家四人及其子孫,連我的父親也忘記了他們名字,他們的綽號依次為河田佬、廣東佬、古田佬和寧化佬。他們個個身材高大、膀闊腰圓、一身橫肉。在父親的敘述中,祖父曾描述過寧化佬一只手折斷一根粗竹的細節(jié)。這四個人及其后代都住在一棟巨大的屋里,總人數(shù)達五十人之多,是當時長汀罕有的大家庭之一。

        在這個大家庭里,寧化佬說了算。我奶奶王二哩嫁到康家時年僅17歲,她抱著巨大的飯樽搖搖晃晃地走路。她抱不動它,因為有五十人吃飯,所以我家的飯樽達一米之高,奶奶比它高不了多少。她用力地抱起飯樽,飯樽就抱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在這個五十人的大家庭中有一個規(guī)矩,男人日日出工,是下田還是下城運糞由寧化佬安排;女人則按日輪流做飯,一組四人輪一天。一到吃飯時間,男人們精著赤膊魚貫而入,好像開會一樣,四桌一字排開,女人則和孩子在一起。我們家是李嶺村唯一的富農(nóng),這個富農(nóng)是勤勞加節(jié)儉積攢下的,所以平時吃肉的機會是很少的。大約半個月吃一次肉,平時皆以自種蔬菜充饑。吃肉那一天是有規(guī)矩的,二十斤豬肉,先切下瘦的,小孩子先吃;其次是肥瘦相間的,女人吃,因為她們吃不了太肥的;最后只剩下大塊大塊的肥肉,用醬油一煮,發(fā)出一種香味,男人們一擁而上,像嚼食豆腐一樣風卷殘云,十幾斤肥肉就這樣一掃而光。所以,我爺爺追憶說,他在30歲下城之前,竟一次也沒吃過瘦肉。難怪康家男人會有吃肉方面的名聲,一個吃了三十年肥肉的人,該是什么肉都能吃了。寧化佬有一句名言:一碗肥肉一碗飯,蹲茅房也吃得香。這就是七十年前李嶺口一位富農(nóng)的心聲。

        我奶奶能嫁到這個汀州有名的大家庭來,她和她家庭都覺得滿意,并不是這個家庭多么富裕,而是人丁興旺,一路走出去踩動地皮就能把人震死。進入到這種大家庭無疑是個保護。事后證明這種想法是錯的,這個家成了整個大同鄉(xiāng)最多災多難的家庭。

        奶奶沒有留下一張年輕時的照片,但據(jù)上了年紀的人回憶,她生得瘦削弱小,人雖說不上漂亮,但也足可稱為秀氣了。她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祖父的前妻據(jù)說是一個傻大姐式的人物,身材高大,頭腦簡單,單手能提起一只尿桶。這樣的人對康家是非常合適的,說康家是為了娶媳婦,毋寧說是為了多一個強勞力。白天,這個富農(nóng)家庭的男人一律下田勞作,或者撐船沿汀江到汀州城里運城里人的糞便;女人們四人一組做飯,其余的紡線織布做家務帶孩子。晚飯過后,無論男女一律在廳堂破竹扎燈籠,孩子10歲以上也得來做燈籠,不到10點鐘誰也不能上床睡覺。男人們負責破竹削篾,女人們負責把油紙糊在竹骨上。只有一人可享到清閑,那就是我爺爺?shù)牡艿茉?整個康家只有他一個人讀書,而且讀完了高中。他負責往燈籠上描畫,畫一些亭臺樓閣和仕女,然后用楷書寫下買主姓氏。

        我爺爺生得膀大腰圓,看上去身體很好。他一生沒生過病,直到臨死前才第一次打針,結果效果奇佳。他的眉毛非常粗重,眼眶深凹,據(jù)說壯年時相貌堂堂頗有氣概??墒堑搅死夏?他的相貌卻越來越與猩猩的形象接近,以至我兒子有一天指著動物園的一只猩猩說,瞧,它多像太公*)。

        這種相貌沒有遺傳到我的身上,因為我像母親。這種特殊的相貌使我發(fā)生了追根溯源的興趣,經(jīng)過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康姓(至少南方的客家康姓)來源于兩支,一支是山東一支是陜西。陜西叫京兆堂,我家的牌位就是京兆堂,上面寫著京兆堂康氏祖妣一脈宗親。陜西京兆堂康氏是從新疆遷過來的,就是現(xiàn)已消失的西域康居國,位于新疆西北部,這一支東遷的人取漢姓康氏,而康居國人則是東遷的波斯人,就是現(xiàn)在的伊朗。按這種推論,我居然是伊朗人,跟哈梅內(nèi)伊有點關系,不禁嚇了一跳。

        我祖父叫康紹同,他有三個弟弟和若干堂兄堂弟。他的三個弟弟依次名叫康紹成、康紹仁和康紹升。四兄弟中的中間兩個面目不清沒有特點,在此不加贅述。祖父是四人中最愚鈍也最正直的一個,四弟康紹升(也就是元水佬)生得聰明伶俐,5歲時連私塾也沒上,就能算一百以內(nèi)的加減,讓人非常奇怪。有人勸我太公河田佬說,康家雖家大業(yè)大,卻沒一個讀書人,將來免不了被欺負,這娃兒天資聰穎,不讀書可惜了。于是全家開會決議,讓元水佬讀書。果然,元水佬一上學校,年年第一,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而我祖父卻厭惡讀書,就是讓他讀他也不會去讀。他最崇拜的叔叔寧化佬,斗大的字不識卻能管理全家。祖父日后在為人和勞動方面的知識皆來源于經(jīng)驗,他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生活準則,比如"端凳給人坐等于端給自己坐","害一人九代都要報仇"之類,統(tǒng)統(tǒng)來源于生活。讓他最快樂的事就是跟著寧化佬下汀州運大糞。從汀江一路撐船上來,天氣一熱就打赤膊光屁股撐船,竹篙銅頭打得鵝卵石啪啪地響,引得兩岸洗衣的女人笑,他就更高興,在水里扎上扎下。但奇怪的是,在八十三年的生涯中,祖父除了娶過兩個老婆,沒跟第三個女人有染,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某日,我祖父遇上了我祖母。我的第一任祖母剛死不久,她死于肺病。祖父心中寂寞,上山掃墓,突然看見了一個瘦小的姑娘在墳地間跳躍,嚇了一跳,以為是鬼魂。第二天清晨他又上山,又看見了那個穿花衣裳的姑娘,不過,這一次他不但看見了她在跳舞,還看見了她的身后跟著一個瞎眼的老人,這個人就是她的養(yǎng)父。

        祖母住在張家陂,離李嶺口五里路。她的真正家鄉(xiāng)在汀州的新橋鎮(zhèn),離張家陂十里。她剛一生下來就被父母送給了張家陂的神算王土,換回了五塊大洋和一副壽板。長到五、六歲,祖母在計算方面的天才就顯示出來了,養(yǎng)父給人占卦算命、做墳看地理,錢都從她手上過,算得一分不差,回家交給養(yǎng)母。到了10歲,她在經(jīng)營方面的才能逐漸顯露,開始接洽養(yǎng)父的風水生意,她知道往哪里去有生意,養(yǎng)父全靠她一根棍子領路。

        有一回,她領著養(yǎng)父在汀江邊上歇息,江面上突然響起一陣山歌,一溜十條運糞船溯流直上,一行男人精著赤膀膊穩(wěn)立船頭,唱歌喊號子,逗得岸邊洗衣的女人咯咯笑。祖母問洗衣婦他們是什么人?洗衣婦說,你還不知道?這是李嶺口有名的康家男人,他們家大著哩,有五十人。祖母又看見祖父在水中扎猛子,洗衣婦說,這是康家二代老大,剛死了媳婦。坐在石頭上的瞎子問女兒:你在看什么?祖母答道:有一個船隊過汀江。

        那一定是運布匹下廣東。養(yǎng)父道。不是,是運香油上龍門。女兒說。把大糞說成香油,是為了讓養(yǎng)父日后同意這樁婚事的鋪墊。雖說在養(yǎng)父家祖母生活也過得殷實,但從小被賣的經(jīng)歷使她羨慕有一個大家庭的保護。于是三天過后,她突然出現(xiàn)在祖父的視線里。他被迷住了,以為是鬼魂在跟著他,漸漸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眼中閃動機靈的女孩是一個矮小瘦弱的人。祖父離開了前妻的墳墓,朝她走來。他們在墓地旁做了那事,也許是受了詛咒,結婚后生下的三個孩子都夭折了,直到1936年遷到汀州之后才生下一個兒子,就是我父親康如松。

        祖母嫁到康家半個月就后悔了。這個用根棍子牽著養(yǎng)父就能賺飯吃的女人,一貫是用腦子生活的??墒且坏娇导?根本沒有她說話的地方,上有寧化佬這些主事的男人,旁邊圍著一群比她資格老的女人,她不過是一個剛過門的丫頭片子。一天下幾十斤米煮飯,把她累得頭昏眼花。她抱著巨大的飯樽搖搖晃晃地走路,心想總有一天她要因摔碎這個飯樽而遭殃。于是她用替人看相積攢下來的錢買通妯娌,讓她們替她做飯,當然這一切都是男人們出工后進行。祖母的主要精力用于向過路的游商兜售燈籠,結果銷路奇好。同樣的燈籠,過去銷不出去,經(jīng)她的口一說,竟然趕做都來不及。這不能不說是個能耐。不久,寧化佬宣布,王二哩可以不煮飯了,專門兜售燈籠。

        這是祖母的第一次勝利。據(jù)我的堂哥說,祖母如果有文化,可以當總理。我一笑置之。不過,從這件事看,她確實是個人物,尤其在日后的劫難中,她的表現(xiàn)使寧化佬黯然失色。

        而在當時的情形下,女人是上不了桌面的。無論哪一個娘家來客,寧化佬是首席陪同,坐宴席上位,他的旁邊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娘家客人坐在另一邊,女人不上席。這些都是規(guī)定的。但祖母對嚴密的家規(guī)嗤之以鼻,說,是老鼠還是過江龍,比一比才知道。這句話與"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意思有點相似。

        李嶺口的邱姓是第一大姓,卻被第三大姓的康家壓得喘不過氣來。邱姓也到城里運大糞,卻爭不到水道。汀江多險灘,有時只有很窄的水道,誰先爭到水道就可以早到城里拉到糞,拉到糞也可以早回家吃飯做燈籠。邱家的人長得矮小,很難爭到水道,寧化佬指揮十條船的人用竹篙一打水,邱姓人立即嚇得魂飛魄散。邱家的掌家人邱全挑著一擔地瓜粉到了康家,上面貼著紅紙,來找寧化佬,讓他分給邱家一口飯吃。

        寧化佬叫他把那擔地瓜粉挑回去,說,船上不過是一些大糞,你還有田嘛,再說,你也可以學我們做燈籠。

        邱全說,我們有船,只會運糞,不會做燈籠。

        寧化佬笑著說,難怪你們邱家敗倒了,原來什么都不學。

        后來聽說邱家也開始學做燈籠,可是做了一屋子也銷不出去。他們的燈籠大而粗糙??导业臒艋\油紙上的圖案變化多端,那是寧水佬的妙筆。不過,他是受制于祖母的,市面上流行什么,祖母就讓他畫什么。她讓祖父從汀州帶回信息,然后把燈籠直接運到城里賣,回頭再捎上大糞。

        邱家徹底垮了,他們放棄了做燈籠的活計,把船賣了,只種幾畝地。

        他們合計,哪一天用鋤頭扒平康家大屋,掘了康家大墓。

        祖母嫁過康家四年整,康家的田已經(jīng)占到整個李嶺口的四成,他們的燈籠銷到了潮州。

        祖母開始考慮全家遷到汀州時,發(fā)生了一件事,紅軍來了。

        紅軍是從寧化和清流過來的。他們大多數(shù)沒有統(tǒng)一著裝,有些人頭上戴著斗笠,有些人戴軍帽,上面用紅布縫了個五角星。一半人提著槍、一半人拿著長矛,他們走過雨后的爛泥灘,腳和褲上沾著泥巴。寧化佬拄著鋤頭看他們走過,對我太公說,原來紅軍也是莊稼人嘛。

        這些莊稼人很快就擊潰了白軍旅長郭風鳴,占據(jù)了長汀大部分鄉(xiāng)鎮(zhèn)。大同鄉(xiāng)迅速建立了農(nóng)會,主席是邱全。寧化佬說,邱全做了主席,我們康家卻沒一個人當干部,會被人欺負。我祖父就說,元水佬有文化,讓他去試試吧。我太公河田佬不同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后白軍打回來,元水佬要被拖去槍斃的。寧化佬一揮手: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總之康家要一個人去政府。只有祖母默不作聲。

        想不到第二天,紅軍找上門來。一個姓董的高個子紅軍帶了兩個兵拍響了我家大門。聽說你們家有一個高中生,到蘇維埃政府當文書吧。他說,一邊說話一邊笑,不停地在身上抓癢,他說他正在長疥瘡,渾身癢得很。寧化佬很高興,說他有一種草藥可以煎來治疥瘡,于是董紅軍讓兩名士兵在門外看著,他脫下衣服,在我們家天井上洗了一盆草藥浴。

        他望著廳堂說,你們家真大呵,是地主吧,要打你們土豪,分你們田地。

        寧化佬連忙說,我們算不上地主,我們從不租田,都是自己下田的。

        董紅軍問:你們家有多少人,能種這么多地?寧化佬說,我們家五十個人,男人下田,女人做飯。

        哦。那至少也是個富農(nóng)。董紅軍穿上衣服。祖母從門后出來,對董紅軍說,我們雖說是農(nóng)民,但方圓十里,人家還是聽我們的。整個李嶺口只有元水佬一個讀書人。

        她遞給他一個元水佬畫的燈籠,董紅軍說,那就讓他跟我們走吧,到政府去當文書。

        董紅軍提著燈籠走了,元水佬跟在后面。那時候的文書,相當于現(xiàn)在的秘書,吃用公家的,還有一定的權力。邱家想整垮康家的計劃沒有成功。有好長一段時間很平靜。

        有一天,農(nóng)會主席邱全對董紅軍說,河口塘里的溫泉才能治疥瘡。

        那為什么寧化佬說草藥可以治疥瘡?他是騙你的。邱全說,寧化佬一家專門騙人,這才把燈籠銷到潮州,我家那么好的燈籠卻沒人要。

        無奸不商。董紅軍點點頭。他下河口洗了一盆溫泉,回到大同就把元水佬找來問:邱全說河田的溫泉才能治疥瘡。

        元水佬說,草藥也能治疥瘡。董紅軍說,可是我洗了你家的草藥,疥瘡并沒有好。

        元水佬不知道說什么。第二天,一份殺頭的名單放在他面前,十個人當中有四個是康家的人,他們分別是河田佬、寧化佬、廣東佬和古田佬。元水佬嚇壞了,去找董紅軍。董紅軍說,這是鎮(zhèn)壓反革命。元水佬說,我們不是反革命。董紅軍說,邱全報告你們用船給白軍運過木材。元水佬說,那是白軍的壽板。董紅軍說,不管是什么板,這就是證據(jù)了。元水佬辯解道,那邱全還給城里的白軍送過酒呢。董紅軍一擺手:一個一個查清楚。元水佬哭喪著臉說,我們的草藥是能治疥瘡的,治好了好幾個。

        董紅軍說,不是因為疥瘡的事,你們家是富農(nóng),富農(nóng)就是反革命。

        祖母從元水佬處得到消息,趕緊安排四個人逃跑。寧化佬和古田佬被抓了回來,我太公河田佬和太叔公廣東佬逃到江西去了。寧化佬被抓到蘇維埃政府,關在一個磨坊里。董紅軍允許元水佬弄一些菜給他們吃,說,你去砍一斤豬肉給他們吃,要瘦的,催死不催吃嘛。

        他們不吃瘦肉。元水佬說,要吃肥肉。寧化佬一邊吃肉一邊對窗外的侄子元水佬說,你快去跟他們說,不要殺我了,殺了我也沒有用,快去,讓他們不要殺我。

        元水佬說,我去說過了,可是沒有用。寧化佬說,你再去說一遍,勸勸他們,不要殺我了,我不是反革命,是我讓你跟政府的,我沒害過人,殺我是沒有道理的。再說,那盆草藥治好了很多疥瘡,他要不信,再洗幾盆試試。

        元水佬說,我說過多少遍了,不是因為疥瘡的事。

        寧化佬,你跟他說,讓他就放過我吧,高抬貴手,就這最后一次,我已經(jīng)這么老了,去年牙齒都松了,今年掉了兩顆,過兩年我的臉就會老得跟豬肚一樣,不槍斃我,我也會自己死掉的,你再去說說,讓他放過我吧。

        元水佬聽不下去,走掉了。寧化佬還一直在說,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殺我,對他有什么好處?真的,沒什么好處。我們無冤無仇,殺死還得花他的力氣,殺了我他不會胖一斤肉,而且我這么老了,我自己會慢慢死掉的。

        寧化佬說話這當兒,古田佬已經(jīng)把一大盆肥肉全部吃光了。寧化佬說,你怎么把肥肉全部吃光了?古田佬說,我以為你不想吃了。寧化佬哀嘆道:人都要死了,連一塊肉也吃不上。

        十幾分鐘后,寧化佬和古田佬被拖到政府后面被處決了。

        我太公河田佬出逃后一直未歸,估計在外面死了,至于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廣東佬于兩年后回到李嶺口,但他已經(jīng)瘋了,在豬圈里抓豬屎吃,不久就摔進糞坑里淹死了。

        奇怪的是,元水佬一直當他的文書,董紅軍經(jīng)常帶著他去河里洗澡,終于,董紅軍的疥瘡好了。

        寧化佬是騙子。他對元水佬說,會發(fā)家的人都是騙子,我要不把他們殺了,你們家就發(fā)展成地主了。

        我一直對上述這段歷史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因為整個過程跟兒戲一樣。父親在敘述四個祖宗的死亡時,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平靜,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親爺爺。不過,我相信父親是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而且,他爺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死掉,因此他記憶淡漠。只有一點深刻在我的印象中,七十年前,死人是很容易的。我決不相信那四個人的死亡跟一次疥瘡發(fā)作有關,它必定有更深刻的原因,就像那個董紅軍所說,他不殺了那四個人,我們家必定發(fā)展為地主,必定徹底擊敗邱家,使之成為佃戶,然后我們把田租給他們,我們自己不勞動,接著一代一代蛻化為老爺,四體不勤的寄生蟲,靠剝削為生。從一個勤勞的家族發(fā)展成腐朽的家族,這是鐵的規(guī)律。我爺爺對此深有感觸,他對我父親說,幸虧死了四個人,否則變成地主,全家死光光。

        只有一個人不信這個邪,那就是我祖母。她的遠大目標是在控制李嶺口的大部分良田后,下汀州做生意?,F(xiàn)在看來,第一個愿望是無法實現(xiàn)了,第二個愿望卻仍存在希望。不過,目前的當務之急不是做生意,而是活下來。

        康家被處死兩個人、跑了兩個人之后,似乎平靜了幾日。祖母去找元水佬,要他召集全家計議一下,元水佬說,人都死了兩個了,難道還要再殺不成?祖母搖搖頭:很難說。元水佬說,如果那樣,那這里的人都瘋了。再說,我還在政府當文書,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祖母說,元水佬,我看你最要小心。元水佬說,為什么?祖母說,你離得近吶,要跑都來不及。元水佬說道:王二哩,共產(chǎn)黨是講主義的,什么叫主義你懂嗎?祖母搖頭,我不懂什么叫主義,我只懂得保命,生活。

        元水佬說主義就是道理,講主義就是講道理。我們家是富農(nóng),死個把人是不奇怪的,往后就不會死人了,何況我還在政府。

        祖母還是搖頭:我不懂主義,只知道生活。說不動元水佬,祖母開始勸說我的祖父,讓他離開李嶺口。祖父也不相信還會殺人,他說,我也不懂主義,但我知道做人,死了兩個跑了兩個,夠本了,沒人會把事情做絕。

        祖母卻相信直覺: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夢到你衣服掛著血來找我,不行,你得離開。

        祖父急了:我離開李嶺口,去哪里賺飯吃?你現(xiàn)在還想怎么賺飯吃?祖母說,能把命保住就算不錯了。

        將心比心,我沒有對不起政府,他們沒有理由殺我。祖父還是不相信。

        祖母不跟他羅嗦了,又去找元水佬,她把元水佬叫到政府后面的竹林里,說,你不走,你哥哥要走,沒有路條走不了,你簽一張路條吧。

        元水佬很為難……說,這路條簽不出來,上面會查出來的。

        祖母說,現(xiàn)在這么亂,查不出來。元水佬說,……一查出來,他也走不了,這路條不好開。

        ……祖母好久沒說話。元水佬說,不是我不開,是開不了。

        祖母沒責怪他,臨走時對他說,你要小心,早走為好。

        元水佬張了張嘴,沒說什么。祖母一轉身,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當晚10點,祖父被祖母強行帶離李嶺口,走了五里路,在她娘家瞎子老爹家里過了一夜,天蒙蒙亮又離開張家陂,走了幾個小時的路,來到她的出生地新橋鄉(xiāng)。這一切連家里人都不知道。

        新橋鄉(xiāng)有蘇維埃區(qū)政府,祖母有一個妹夫也在那里當文書,這個政府比大同的政府要大。祖母找到妹夫,把情況一說。妹夫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這樣吧,和武平交界有一個地方叫四堡,哥哥先到那里避一避,我開一張路條,就說你是政府的工作組。

        可是我什么字也不識啊。祖父不肯,害怕了。再說,那些主義我一句也講不出來。

        工作組也有不識字的。妹夫說,你先去,別人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少說話就是了。主義也不是一兩句就能說清楚的。

        祖母罵他:叫你去你就去嘛。祖父瞪她一眼:我長這么大沒騙過人呢。妹夫說,我也是官,就算我任命你,你還騙誰哩。

        拿了路條,兩人走了三天,來到四堡。祖父大字不識,連街上的標語也認不出來。到得政府說是派來的工作組,就安排住下了。對方什么也沒問。交給他一面鑼,上街宣傳時敲鑼。祖母對祖父說,好了,現(xiàn)在你就藏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了,我先回去看看動靜,有事我會來找你,你不能動,你一動我就找不著你了。祖父說,好吧,敲鑼我會。

        于是祖父就在四堡住下來,一住就是半年多。別人上街他也上街,讓他敲鑼他就敲鑼,混了半年多沒人發(fā)現(xiàn)他是個冒牌貨。如果不是父親對我親口所述,我很難相信這些都是確鑿的事實。祖父事后回憶起這段閑適生涯毫無得色:我不懂主義,我也不想白吃飯,我只想老老實實種田,你讓我種田就好了,我一輩子不會害人。

        祖母回到李嶺口,幾天后政府有人來問康紹同哪里去了?祖母說她也不知道,說是去江西跟人賣菜籽,到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來人說,哦。

        到了半夜,狗突然大叫起來,祖母一聽動靜就知道壞了,有人很重地拍門。門一打開,門口站著一隊紅軍,為首的一個臉相不兇,但也沒有笑意,表情非常冷淡。他帶了三個人走進去,把祖父的七個兄弟和堂兄弟從床上叫起來,按名字查對。那些人干了一天的活,睡意未消,不知道把他們叫起來干什么,以為要交公糧。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猜測全部變成了現(xiàn)實。

        還有一個人不在家里,那就是元水佬。在前來帶走七兄弟之前,元水佬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在蘇維埃政府大院的屋柱上。七兄弟被關在后院。元水佬也是在睡夢中被叫醒的。叫醒他的是剛治好疥瘡不久的董紅軍。董紅軍拍拍他的門說,康紹升,快穿衣服來一下,急事。拍完就走了。元水佬穿戴整齊,還不忘帶上筆和筆記本,來到大院,兩個紅軍把他拽到柱子邊,綁了起來。

        元水佬一被綁上就知道意味著什么。但他還是不愿意相信。他不停地咳嗽,想著辦法。董紅軍披著衣服從廳里走過,他大叫老董,老董!董紅軍裝作沒看見他,加快腳步過去了。元水佬沒有辦法,頭轉來轉去,背上的毛孔豎起來,一種恐怖感朝他壓過來。

        祖母帶著女人們跪在政府門口,董紅軍出來說了句:我們不會錯殺一個人。然后讓人把她們轟走了。祖母又提出要送酒菜給他們,董紅軍想了一會兒,說,我們會煮給他們吃。

        第二天早上,綁在柱子上的元水佬已奄奄一息。這里并不是指他的身體,而是精神。他終于逮住一個機會把董紅軍叫住:老董,幫我松松繩子!董紅軍回過頭,叫人給他松了綁,還給他端了一碗水來,但元水佬不喝水,要和董紅軍說話。老董看著他:你想說什么?元水佬問,為什么殺我?是誰告的?老董說,這個不能告訴你,但我們不會錯殺一個人。元水佬咽了一口唾沫,說,老董,什么叫主義?老董沒聽清楚:什么?元水佬說,我嫂嫂不懂什么叫主義,我說,主義就是講道理,老董,你要講道理。董紅軍皺著眉想了一會兒,說,主義不只是講道理,不,不對,不只是講道理,主義是一個偉大的目標。

        元水佬哀哀地說,再偉大也得講道理。不錯。董紅軍說,但僅僅講講道理這些事,和那個偉大目標簡直沒法比。

        說完董紅軍讓人把元水佬綁回去,然后就走了。元水佬毫無希望地看著他遠去。董紅軍走到后院,伙房上來問真的要給八兄弟做酒菜嗎?董紅軍想了想說,就給康紹升一個人做。

        酒菜做好了,一碗大肥肉,就是長汀人說的"燒大塊",一碟炒雞蛋,一壺米酒。元水佬吃不下去,喃喃自語:不講道理怎么成,錯了怎么辦……

        董紅軍過來看,說,你怎么不吃?聽說你們康家男人很會吃肉的,吃掉。

        元水佬看著他,張了張嘴。那碗肉還是沒吃掉。

        結果那肉和米酒就給了七兄弟吃。他們見到了康紹升。一個兄弟對他說,元水佬,我們落到這一步全都是你的錯,你要不去當那個文書,說不定我們什么事也沒有。另一個兄弟說,這事怪不得元水佬,是寧化佬要送他去當文書的。又一個兄弟大聲嚷嚷道,這些事跟當不當文書沒有關系,都是邱全那王八搞的,誣告,當了農(nóng)會主席,報復了。剛才那個又說,元水佬也是文書呢,有屁用!整個過程元水佬一聲不吭。第一拖出去的是元水佬。他被押到祠堂前面,與他一起被處死的還有兩個白軍的探子,江西人。群眾都出來看了,包括康家的人。

        臨刑前,元水佬示意站在前排看行刑的他的7歲的兒子,兒子走到他面前,他雙手被綁著,就用嘴稥了稥衣袋,意思是口袋里還有兩個大洋,拿回去交給媽媽。兒子果然從他口袋里掏出兩個光洋。

        下午,祖母和元水佬的妻子火秀去收尸。她們借了一把梯子,兩個女人把元水佬抬到對面山上埋了。

        第二天,另外七兄弟被一起處決了。在當時,殺所謂的AB團正時興。

        迄今,我無法對這段歷史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讓我迷惑不解的是,這八兄弟被殺的理由在我父親的講述中語焉不詳。我父親說我爺爺給他講時也是著重在講述事情經(jīng)過,對死因幾乎只字未提。這在我是很難理解的:一個個寶貴的生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如此輕易地像螞蟻一樣死掉了。在那個年頭,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無論是打仗,還是內(nèi)部錯誤的路線斗爭,連共產(chǎn)黨自己的高級干部也未能幸免,何況農(nóng)民?但總有一些原因能解釋他們的死因,比如他們是白軍奸細,或者是政府的變節(jié)者,抑或完全是邱全誣告所致?可是,什么解釋也沒有。我問及父親時,他顯得很茫然,說,反正死掉了,就這樣。

        這個秘密最終未能揭開。因為康家人斷定為與邱家結仇所致,這樣就與共產(chǎn)黨沒有什么關系了。

        七兄弟的后事辦妥后七天,祖母突然在一個午后消失了。她輾轉來到了四堡鄉(xiāng),把家里發(fā)生的事告訴祖父,祖父驚呆在那里。祖母一邊講述,他的身子一邊發(fā)抖。

        祖母說,你要不走,今天你就在那邊吃黃土了。

        祖父嚇得語無倫次:那我怎么辦?祖母說,你還是躲在這里別動,我什么時候讓你回去你才回去。

        祖父問,你會不會被他們殺掉?祖母搖搖頭:殺女人的軍隊是打不了天下的,不會。我先回去,家里的田要作,船我都賣掉了,以后當做生意的資本。

        祖父用手拍打床幫:這樣還過什么日子嘛,去死了算了。

        祖母說,說什么話?我婦道人家都不說這個話,我只知道要好好活著。

        祖父一直在四堡住到紅軍長征。不久,白軍打回長汀,祖母來通知祖父,兩個人一起回到李嶺口。農(nóng)會主席邱全躲在家里不敢出來,祖父說,這下好了,要報仇,不報仇對不起父母兄弟。祖母沉默了半天,說,還是不要報仇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祖父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破口大罵她沒有良心,只顧自己。你說的是人話嗎?他對祖母吼道,王二哩呵王二哩,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茅坑里的石頭還知道高低,你只知道自己。

        我只知道活下去,活不下去什么也沒有,孩子咋辦?誰來續(xù)香火?祖父大吼大叫,祖母任他罵,就是不讓他出去。

        村里另外幾家被邱家害的卻報了仇,他們向白軍指認了邱家,邱全逃走了,白軍只抓到他的兩個弟弟,就架在火上烤?;鸲言O在離康家大院不遠的河灘,只差個幾十步。邱全的兩個兄弟被綁好吊在火堆上,又夠不著火,是慢慢烤死的。兩個人不斷地慘叫,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罵的,就這樣叫到半夜。后來他們的肚子不斷鼓脹起來,終于"嘭"的一聲炸開。祖父被嚇得目瞪口呆,一直大喊大叫要報仇的他變得鴉雀無聲,雙手掩住耳朵,驚恐萬狀。不一會兒,奇異的肉香飄了進來,非常濃烈的一股香味。

        他這才知道,人烤了跟豬肉一樣,也是會發(fā)出香味的,沒有什么不同。

        將近有半年,祖父再也不敢碰豬肉,一吃就吐。

        祖母說,看見了吧?這就是報仇,這個仇可是報到家了,報仇的人,不等報應,自己也會被自己嚇死。

        我祖父一生連一只雞也沒殺過,他的報仇僅僅是說說而已,此后他再也沒提報仇的事。

        后來他對我父親說,殺一個人,子孫報仇到九代。這句話的意思是千萬不要害人,否則九代都不得安寧。我問父親,祖父是很講原則的,但在報仇這件事上,他實際上已經(jīng)默認了祖母的觀點。不過,難道十個人就讓邱全白殺了?這是不公平也是沒道理的。我說。

        殺人已經(jīng)是不對了,難道再用殺人來反對殺人?父親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沒想清楚這里頭的公平在哪里。

        祖母沒有文化,一句道理也講不清楚,從她處理事情的方法看,完全是個機會主義者,而且一切為了生存。與某種偉大目標比,她顯得自私和無比渺小。

        她對祖父說,現(xiàn)在,康家已經(jīng)衰了,我們到汀州去。

        祖父茫然地說,我只會作田,去城里會餓死的。

        有兩只手在身上就不要怕。祖母說,李嶺口的田,閑時還可以上來種。

        于是祖父和祖母遷到了長汀,在水東街忠誠巷典了一幢屋,開始做換米生意。所謂換米,就是從江西人那里低價買來米,然后再賣出去,或者購來糙米,臼成新米后賣出去。

        生意一做起來,祖父就只能在一旁打下手了。他只會使死力氣,最多扛幾包米,就無事可干了。早晨天還沒亮,祖母就要背著小孩去太平橋頭買米,祖父卻在家里睡大覺。天蒙蒙亮時,江西人汗流浹背地把米挑到太平橋頭,祖母用手撿一撿,說,你的,你的,還有你的。被她點到的就跟了她往家走。

        走到家里天已經(jīng)亮了。接著就是過秤,祖母的秤會短個一、兩斤。祖母說九十八斤。江西人說,我稱明明是一百斤嘛,你再稱稱。祖母就稱給他看,江西人一看,果然是九十八斤。這時祖父已經(jīng)醒來,在天井旁打呵欠。祖母在跟江西人爭斤兩,祖父不但不幫她的忙,反而幫江西人的忙,高聲道,王二哩,差不多了吧?祖母還在爭,他一言不發(fā)地走過去,把秤砣捋到一百斤,然后高聲叫道,一百斤,沒錯。氣得祖母要割頸。

        事后祖父還說,我叫王二哩,差不多了吧?是讓你自覺,你不自覺,只好我出面來解決。

        祖父心地好,但十分懶惰。里里外外的事全由祖母操持,除了扛幾袋米,他連抱小孩也手酸,聽說他很少抱我父親,整天放一張竹椅在廳里躺,大聲說話,不滿意就咒罵,他咒罵的對象主要是祖母,可以說,祖母是在祖父的咒罵聲中度過一生的。對祖父的咒罵,祖母從不還口,她的哲學是,讓他罵,一直罵,總會罵到嘴酸,嘴酸了,自然就不罵了。

        當然,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我們再往前頭說。

        紅軍長征后,還留了一些部隊在閩西和白軍周旋,大同一帶不時有打仗的風聲傳來,有時還可以聽到槍聲,響一晝夜,卻看不到打仗的人。有一天祖父正下田,就被幾個白軍團團圍住,抓了綁上,當天就送到長汀,關在長汀一中的一個大食堂里。當時祖父居然還不知道這就是抓壯丁,以為自己犯了什么事。他說,我沒有干過對不起白軍的事??墒侨思也宦犓麪庌q,把他塞到人堆里。

        一連三天,祖母得不到祖父音訊,三天后,有人通知李嶺村的保長,保長再通知祖母,讓她去告別。

        祖母在長汀一中的槐樹下和祖父見了面。祖父說,被抓了,沒辦法。祖母說,有辦法,只要活著回來就成。祖父說,我不會打仗,我也不想打仗。祖母說,你這一輩子連一只雞也沒割過,叫你沖,你讓別人先沖,你彎下腰系鞋帶,人家沖上去了你再沖。

        你這是要我騙人。祖父說。我沒叫你騙人,我只是叫你系鞋帶。長官剛剛教導,軍人服從命令為天職,再說,這是去剿匪。

        誰是匪還說不清呢。祖母說,你不是兵,要記住你是老百姓,老百姓就得好好活著回來,還要好好地活下去。這里有幾個錢你帶上給長官,爭取去伙房干活,就吃不著子彈了。

        祖母已把大洋縫在褲子的褲襠里,讓他馬上換上。祖父一邊穿褲子一邊說,你讓我又騙人又賄賂,我這一輩子名聲都要讓你敗光了。

        祖母說,你要不聰明點,半輩子也活不了。臨走時祖父說,王二哩,不要克扣江西人的斤兩,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太過分。

        放心吧。祖母說,我是按秤頭稱的?!娓敢蝗ゾ褪莾赡辍W婺赋讼绿?還要做粉條賣。有一天,保長來收人頭稅,連祖父也算在內(nèi),祖母不服氣,說人都去當兵了,這個人頭不能算。保長說,我可不敢答應,你去找政府說吧。

        祖母真的一個人背了女兒去找區(qū)政府。她背的是我大姑,當時才兩三歲。祖母一個人闖進區(qū)政府大院,衛(wèi)兵說區(qū)長正在開會,她就背著孩子闖進會場,開會的人都吃了一驚。祖母說,區(qū)長,我丈夫當兵去了,不能扣我的人頭稅。

        區(qū)長說,你到外面等一下,我開完會再說。會開完了,外面也開飯了。區(qū)長走出來,說,你告訴我,扣你人頭稅的保長是誰。祖母報了保長的名字。區(qū)長說,你小孩哭了,讓她吃一點肉吧。于是讓伙夫盛了半碗肉給她吃。后來區(qū)長說,干脆你也一起來吃吧。

        祖母只身闖政府的事傳遍了李嶺口,保長咬牙切齒地對她說,王二哩,好,你就等著瞧。

        祖母說,你說瞧什么吧,我又沒害人,我不過是保自己不吃虧。

        但祖母最終吃了大虧,兩個月后,打起大仗來。保長使了詭計,祖母和元水佬的老婆火秀被白軍抓去。

        她們被抓到武平,從那里抬傷兵。按規(guī)定兩個人抬一個傷號,而且要保證在抬的過程中傷員不死去。祖母和火秀剛好攤上一個被炸掉整條大腿的江西兵,一路上大喊大叫,把她們的膽都喊沒了。她們抬了三晝夜,過了長汀,來到江西于都。祖母說,這么下去不是辦法,這人都快死了,人一死,我們也非死不可。

        火秀問:那怎么辦?祖母說,扔下他,咱們走。傷兵叫道,你們別扔下我,我會死的。祖母說,不是我們心狠,我們就是把你抬到贛州,你也一樣會死的。你已經(jīng)活不了了,我們逃掉或許還能活。而你一死,就要一下死三個人。

        傷員聽了沒話說。祖母把食物留給傷員,傷兵嘆道,不值呵……不值。祖母說,本來就不值,打仗就更不值,打仗是人做下的最笨的事。

        說完就拉了火秀走了。她們走了兩天,不敢回家,來到她的出生地新橋,投了生父生母。倆人住在家里,白天出去幫人做粉干,謊稱是夫妻不和跑回娘家的。

        做了兩個月,李嶺口搭來口信,說她的女兒掉進潭里淹死了。

        祖母哭了一夜,咒天咒地。祖父跟隊伍來到廣東,駐扎在汕頭。一天黃昏,他對團長說,我老婆把大洋縫在我褲襠里,說遇到當官的就交上大洋,讓給安排一份好差事做。

        團長覺得他說話很奇怪,就問:你老婆說什么是好差事?祖父把褲襠里的大洋給團長,說,她說,伙夫是好差事。

        團長笑了:她倒真聰明,又有吃的又打不死。你說說看,你會燒什么菜?我一個菜也不會燒。祖父說,在家里連開水都沒燒過。

        團長大笑起來,說,那你就去炊事班吧,大洋你給我收回去,你想讓我吃官司不成?于是祖父干起了伙夫的活計。他仍不會煮飯,人家煮好了讓他去送飯。有一天,排長來找他,說,聽說炊事班來了一個傻瓜老康,讓我瞧瞧。祖父走出來,排長說,人家說你老婆讓你帶了錢出來賄賂軍官討個好差事做。祖父說,那是我老婆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排長伸出手:把錢拿出來讓我瞧瞧。祖父就把大洋一個一個放到他手里,放完了,排長問:還有嗎?祖父說,沒有了。排長就合攏手掌說,好,歸我了,你歸我管。

        祖父看著他:團長都不敢拿,你敢拿?排長說,他拿大我拿小,人家拿得不愛拿了,稀罕你這幾個小錢?祖父等飯一煮好,就挑著送上去?;锓蚶蠌堈f,老康,就你這么笨的人,也活得好好的,真是傻人有傻福。祖父說,我不笨,我知道怎么做人。老張說,你知道個屁,照你這個脾氣,早被長官一槍斃了。

        我老婆整天擔驚受怕,想著怎么活下去。祖父說,可是依我看,要是命中注定,牛屎草也能活過三秋。

        國民黨講三民主義,共產(chǎn)黨講共產(chǎn)主義,你老康什么主義?老張問。

        我沒主意。我不識字。祖父說,我心里想這個事兒可以干,那個事兒不可以干,我心里有個當家的,它拿主意。

        祖父又說,我老婆也沒主意,但她做生意持家有主意,她沒害過人,可是做起生意來,別人甭想贏她一分錢。

        仗打了一場接一場,從廣東打到香港。汽輪從江面過,祖父抓住欄桿翻腸絞肚。不過,他終于看到了香港。祖父是我們家族第一個去過香港的人。

        有一天,山上的仗打得兇。祖父等飯煮好了送到山上,只見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已幾乎沒有人要飯吃了。祖父把飯桶一扔,跑下山來,大喊,人都像踩倒的松樹子,死光光了,死光光了。

        老張說,老康,原來你這么怕死,還說你心里有個當家的。

        祖父驚魂未定,只是大口大口喘著氣。后來他說,難怪我老婆說活下去就是好的,原來死人那么可怕。

        如果被抓了,你會不會反水?老張問他?!娓覆恢频氐?我只是老百姓,我老婆說,我們什么也不是,只是老百姓。

        可是,祖父不久就惹事了。軍餉發(fā)下來層層克扣,司務長再扣一遍,士兵就只能喝稀飯湯配蕨菜,吃了一個一個拉稀,今天死一個,明天又死一個,然后就用擔架抬去埋掉。

        祖父對老張說,國民黨要倒了,幾個大官貪污還不要緊,到了層層貪污,就一定要倒了。

        幾天后老張說,排長怎么知道你講過貪污這話?祖父說,我不知道哇。老張說,看來我們倆都要遭殃了。祖父想了一下,說,那就跑吧。

        老張笑道,看來你也不是傻瓜嘛,不過,逃兵抓住要殺頭的。

        倆人也顧不了殺頭不殺頭了,當夜卷褲腿溜出了軍營,走了三天三夜,來到龍巖,身上的錢都花光了,倆人餓得形影相吊。

        祖父想起一個人來,就是讓他當伙夫的團長,已經(jīng)調(diào)到龍巖當參謀長了,他要去找他。老張一聽喊了起來:你這不是找死嗎?祖父說,不找怎么辦?我們只有爬著討飯回去了。團長是龍巖老鄉(xiāng)嘛。

        總之你是發(fā)神經(jīng)了。

        團長能不收我大洋,就是好人。祖父說,我心里當家的告訴我,沒錯的。

        老張心驚肉跳地跟著祖父去找團長,居然被他找到了,是龍巖駐軍的師參謀長。

        參謀長看見他們嚇了一跳:你們怎么來了?祖父說,我們卷褲腿了。

        參謀長說,卷褲腿是要砍頭的。祖父說,我們一分錢也沒有了,回不了家?!瓍⒅\長說,這樣,我給你們一點錢,你們馬上走。

        說著掏出三十塊錢給他們。祖父嚇了一跳:給那么多錢干什么?我們不要那么多錢。

        留著慢慢用吧,卷褲腿的人是回不了家的。老張說,團長,你真是個好人。

        祖父想起一個問題來,說,團長,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共產(chǎn)黨殺過人,國民黨也殺過人,還抓過我的丁,到底是共產(chǎn)黨好還是國民黨好?參謀長說,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快走吧。我雖然是一個老百姓,可是跟他們有些關系了。祖父說,共產(chǎn)黨殺人只不過槍斃,國民黨卻把人放在火上燒,那人烤起來聞著也是很香的。

        參謀長思忖了一下,說,打仗嘛,總要死人的。

        我說層層貪污國民黨就要垮了,有沒有說錯?錯沒有說錯,就是說不得。參謀長說。原來團長想的跟我一樣。祖父高興地說。唉,店是人家開的嘛。參謀長嘆道,不那樣說,人家就不讓我們打工了。

        祖父一聽笑著說,你和我老婆一樣,原來都是沒主意的。

        什么沒主意?參謀長聽不明白。他是說三民主義的主義。老張說。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沒主義的。祖父終于明白了。

        走出參謀長家門,老張說,老康,你真了不起,敢跟團長這樣說話。

        祖父說,他是這么個人嘛。老張嗤了一聲:屁!他是怕粘上他,丟了他的烏紗帽,逃兵逃到他家里,他怎么說得清。

        祖父說,反正我當家的告訴我,他是這么個人。

        總有一天你要因為你這當家的吃大虧。老張說。

        ……祖父回到李嶺口,沒見著祖母,才知道她在新橋躲保長。他也沒法在李嶺口呆下去,去新橋找祖母。兩人見面因為女兒死了,哭了一陣子。祖父說,這是個什么世道嘛,為了一個什么打生打死,打得我們作田都作不得,可是問他們自己,連什么都不知道。

        好比開一個店要招牌,大家都在里面賺一口飯吃。祖母說。

        咦,你跟團長講得一樣的。祖父指著她說?,F(xiàn)在,你哪兒也不能去。祖母說,就跟我弟弟去永定做生意吧。

        祖母的弟弟很會做小生意,在永定開了一個賣鹽、醬油等調(diào)味品的小店。祖父當夜就跟妻弟下了永定,一呆又是一年。

        祖母在1936年生下了我父親康如松,1937年生下我大叔康如槐,1950年又生下我小叔康如柏。我對父親的最早印象是每當他來到我和母親居住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他都會抱一抱我,然后和我親嘴。我說的親嘴,不是一般的長輩吻兒女的臉那種,他簡直是在和我嘴對嘴接吻。我很不習慣父親把舌頭伸進我的嘴,幸虧我是個男孩。不知是當時環(huán)境封閉,中國人不知何為親吻,還是父親早已深諳真正的接吻之道。

        我父親年輕時是典型的奶油小生,在他教書的小學里有一張照片被壓在玻璃板底下,濃濃的眉毛,微凹的眼睛,無可挑剔的鼻子和略小的嘴,使得現(xiàn)時銀幕上的小生與之無法相比。我母親則長得漂亮脫俗,已是公認的事實。如果要準確描述她的長相,我只能打比方,她長得與《望鄉(xiāng)》中的栗原小卷如出一轍,只是稍胖一點。在這兩個英俊小生和美女面前,作為后代,我們卻長得一個比一個退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父親屬于這樣一種性格,為人隨和,從來不發(fā)脾氣,懶惰,活到六十多歲連開水都不會燒,遇上我母親不在,他只好到我姐家吃飯,甚至發(fā)生過他用自行車把同事的老婆馱回家?guī)兔μ砻呵虻墓适?因為他不會添煤球。他從來都是遠遠地離開煤氣罐或高壓鍋之類的危險物品,盡可能地不使用這些危險品。小時候他告誡我們不要亂動自行車時用了這樣一句話:開玩笑,這是什么?這是機械!長大了他坐上我們的汽車,我們就笑他:怎么樣?這個機械比你那個機械復雜吧?有時候他會大喊大叫聳人聽聞,其實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從年輕到老,他唯一的家務就是掃地,因此我母親叫他"清潔班長"。

        但他認識許多的人。他去倒垃圾途中可以跟一個邂逅的人聊一個鐘頭之久。他好像認識半城的人,人人都知道有一個康校長,是很好的聊天對象。每次我回家往他身邊一坐,就像擰開了收音機開關,國際新聞、時事經(jīng)緯、人物專訪節(jié)目就一個一個播出來。我驚詫于他知識的廣博,他連車臣首領馬斯哈托夫女兒的名字都知道,不知他是從哪里聽來的,但我相信絕非一日之寒。

        有關他的正業(yè),諸如教書,父親之善可陳,但一些邊邊角角的技能他卻十分擅長,比如吹拉彈唱、游泳、打球樣樣來得。尤其他對穿著的講究更是有目共睹。有一次參加救火,他也要穿上黑而錚亮的皮鞋后才沖向火堆,為此成為文革中批斗他的一條罪狀,大家只要一聽到救火也要穿皮鞋,就知道指的是康如松。

        我母親在遇見我父親之前已經(jīng)結婚,她在17歲與一個國民黨軍官結婚后,分別在18歲和20歲生下兩個兒子,后來軍官生病退役去了南洋,本想把妻子接過去,不幸病情加重,死在了南洋。婆家把兩個孫子收回,母親到29歲那年從龍巖隨解放軍來到長汀時,是一個醫(yī)校畢業(yè)生。誰也看不出她生過兩個孩子,看上去頂多二十二、三歲,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父親瘋狂地愛上了母親。當時母親的追求者甚多,因此對這個奶油小生不甚感興趣。父親每天摘一朵花塞進母親宿舍的窗戶里,居然塞了一年。一年后的一天,父親穿戴整齊把母親約到河邊,手上拿了滿滿一束鮮花。

        你嫁不嫁給我?他問母親。不。

        為什么?他又問。你看上去很風流,中看不中用,靠不住??晌抑涝趺磹垡粋€人。

        我不能嫁給你。母親決然地搖搖頭。那我就去死。父親說。

        母親不相信他會去死。分手后,父親把花撒向河面,縱身跳了下去。

        他幾乎就淹死了。一百米的下游浣衣的婦女們突然看見河面一片燦爛,無數(shù)的花瓣中浮現(xiàn)一個男人軀體,以為是在做夢。直到男人和花瓣一起漂到面前,她們才驚叫起來。就像神話中的仙子來臨,她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漂亮的男人似乎還在呼吸,鼻翼中還有花瓣隨著呼吸顫動,她們用挑水的扁擔把他鉤過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

        母親看到渾身沾滿清香花瓣的父親,徹底投降了。作為兒子,我從后來的幾十年的生活跡象分析,母親似乎并不怎么愛父親。母親之所以同意嫁給父親,完全是因為一種"震驚效應"。她突然看到一個幾乎死去的渾身沾滿花瓣的人,在河面漂蕩,這幅景象是很具有震撼力的,它會使人作出超越理智的行動和決定。在那個封閉的年代,父親的舉動傳遍了長汀,成為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當父親在醫(yī)院里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親的臉。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對母親說,如果我對你變心,我就再跳一次河,你們也不要再救我了。

        父親最后終于變了心,但他卻沒有跳河。我找不到父親不愛母親的任何證據(jù),要說母親一輩子不怎么愛父親倒是事實,但她卻為他做了一輩子奴隸,因為父親除了高談闊論什么也不會,母親只好包攬了所有家務。說母親不喜歡父親,卻一生沒有背叛過父親一次。說父親喜歡母親,卻屢次失足,并且愈演愈烈。這些都是很奇怪的事。

        父親的性格和祖父類似,除了在女人方面。他為人善良、真誠隨和。我覺得他除了心中有祖父說的"當家的",在其他方面是毫無原則的,他許諾過一百件事可以改變九十九件。他不在乎說話不算數(shù),他認為這不是什么缺點,他感興趣的是國家大事或者國際大事,與這些偉大目標相比,那些缺點何足掛齒。

        我的大叔康如槐是和父親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種人。他從不關心國家大事,連居委會主任的名字他都不想知道。他關心的是這個月有多少錢買米,多少錢買菜。還在他七歲的時候,他就精熟于加減乘除的心算,如果他和他的伙伴手中都有零用錢,他有辦法使伙伴的錢花光,而他自己手中的錢分文不動。他除了讀好課本,從不看別的書,他關心的事也很大,都是一些該大人考慮的事,諸如這一擔米不能買,價貴了一塊錢,或者出門后擔心門戶沒有關牢,有時還非得自己用手試一試才放心。那時他才不過七歲。

        我的小叔康如柏已經(jīng)死了,死時才20歲。我對他的記憶已經(jīng)變得模糊,可是在另一些特別的事情上又十分清晰。由于他的性格、他所從事的事業(yè)以及他的死,使得我對他的回憶中籠罩著一種神秘感。他是三兄弟中最高大的一個,也是最英俊的一個,我說他比父親英俊,是因為他臉上的線條比父親剛硬,鼻梁比父親陡峭,唇線下撇,使得小叔在氣質上更勝父親一籌。

        我可以用簡單的方法來區(qū)別這三個人,如果說父親屬高談闊論的一類,大叔則喋喋不休而小叔卻沉默寡言,很少張口。

        在我的記憶中,小叔對我很好,每當我從母親工作的農(nóng)村回到縣城,小叔總要抱抱我。他的胸懷很溫暖,笑容很親切。在某種程度上,他比父親對我還好,至少在我的感覺中是這樣的。除了喜歡小孩,他還喜歡動物,他養(yǎng)了一條狗叫阿帝。他在抱我時總微笑著??墒瞧溆嗟拇蟛糠謺r候,他顯得很憂郁,不作聲,經(jīng)常和狗一起坐在門邊,望著外面淙淙流動的河,很久很久不說一句話。一抹金黃色的光照射在他挺拔的鼻子上,仿佛一座雕像。

        對于小叔迄今最近的一次記憶,就是他在廳堂上拉二胡。那已是他文化大革命參加武斗之后,在家賦閑的一段日子,他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憂郁。過去那種激情在他臉上蕩然無存,他不停地拉著二胡曲子。當時我靠在他膝邊揪他二胡弓尾上的馬尾,我揪一下,他只好無奈地停一下。

        十天后,他就死了。

        我記得小叔能講一口很好的俄語。他那高中畢業(yè)的程度是不可能讓他熟練操縱這門語言的,這完全是自學加天賦的結果。我至今還記得他念"杜波羅留波夫"和"勃烈日涅夫"時的彈舌音,令人印象深刻。從他那里我才知道俄語是一種不知其意仍能讀出其音的特殊的語言。

        在他死前兩年,他正在苦讀兩本書,一本是《資本論》,另一本是《烏托邦》。這兩本書都是他從他當中學圖書館長的父親的一個同學那里借來的。

        在我父親高談闊論、我大叔撥打算盤時,小叔卻在靜靜地看書。他看的書我父親不感興趣,父親只熱衷看報紙。我大叔更是對書報瞅都不瞅一眼。有一次,大叔竟然把小叔的一堆舊書都自行拿去賣掉換回買醬油的錢,包括一本《聯(lián)共(布)黨史》。兩人為此大吵了一場。

        我記憶中他有一本帶插圖的書,看了以后令人覺得恐怖。書中先渲染了一場大饑荒中一個家庭所遇到的饑鋨,描寫了孩子們?nèi)绾瓮┭壑榈仄诖燥?如何把碟子上的最后一顆飯粒舔盡。有一天,這個家庭突然燉了一只雞,而且只給一個人吃,就是年老的爺爺。素來喜愛孩子的爺爺今天一反常態(tài),面對饑腸轆轆的孫子們?nèi)砸粋€人獨自吃完整只雞,然后在父親陰沉的目光下與孫子們一一吻別,拎起一把斧頭,兩人走進叢林……幾天后我才漸漸讀懂這本書,那是祖父為了減少人口而自殺的故事。我被這個故事嚇壞了。尤其是祖父自己拎著一把斧頭走入?yún)擦值漠嬅?讓人生出無限恐怖。我不知道他兒子為什么要他拎一把斧頭去,而不是握一把短刀。叢林里將發(fā)生的事小說并沒有寫,卻讓我綿延數(shù)月地進行恐怖的想象。

        我問小叔這個老爺爺是不是去自殺?小叔說,不是,他是不愿意死的,是他的兒子將砍死他。

        可是,為什么老爺爺自己愿意走進林子里去呢?因為饑餓。小叔深凹的眼睛仿佛有兩道看不見的光射向前方。他對我說,小洪你還小,但你要記住,人跟人是平等的,誰欺負別人,別人就要革他的命。不能允許有人富足,有人貧困。

        我不明白: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為大多數(shù)人謀利益,小叔就是干革命的,為了革命去死都成。他握住我的小手,看著我說,小洪,記住,長大了千萬不要做一個自私的人,千萬別像你大叔那樣,把書賣了換醬油,千萬別只想著錢,人總是要有理想的。

        除了賣書換醬油的事我聽懂了,別的我都沒聽懂。小叔當時是因為孤獨,才跟我講這些的,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和他對話。

        文革一開始,他立即卷入了運動。他是憑著一種卓越的理想?yún)⑴c這場史無前例的斗爭的。那段時間,他早出晚歸,后來甚至日日不歸。一進入運動,他像渴在岸上的魚突然回到水中,立刻活躍起來,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隨即大變,成了出色的演講者,聲名傳遍整個縣城。他從不以喊口號式的大嗓門壓服別人,他的語調(diào)低沉,很小聲,迫使聽眾都安靜下來,他的語速也很慢,但聲音富有磁性。他說出的話大大超越了《毛主席語錄》的范圍,能引經(jīng)據(jù)典地從馬恩那里找到陌生的段落,甚至從空想社會主義者那里找到論據(jù),使那些只會死背語錄的人望其項背。據(jù)還活著的他的同事回憶,即使從今天來看,他的演說還是值得一聽,因為有哲學的味道。但是當時的人只能聽個一知半解。在分析這個原因時,人們判斷康如柏肯定自己一是看過很多別的書;二是他比任何人都真誠地相信那為之奮斗的圣潔偉大的目標。全城參加運動的女孩子都知道康如柏,夢想成為他的戰(zhàn)友和妻子,最后,一個叫馬晴的中學生成為他的女友。那時候叫對象。

        我的祖母和祖父為兒子卷入運動心急如焚。不久,武斗開始了,"新公"(新汀州公社)和"革聯(lián)"(革命聯(lián)合會)在黃崗嶺打起來了。我父親身為長兄,擔負勸說他的責任。小叔一向非常孝敬父母,唯獨在參加運動這件事上沒有商量的余地。大叔的話他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只有父親的話他有可能聽。但父親一直沒找到適當?shù)臋C會。

        父親理所當然地成了逍遙派,他認為自己并非是沒有使命感的人。他的觀點是:社會是不可能通過激烈的方式(諸如革命)來改進的,甚至不需任何實際的行動,因為任何行動都必有其副作用。社會良好的具體體現(xiàn)在于人心。到了一定時候,社會自然會進步,達到完美或較完美的階段。就像一個姑娘長到18歲自然會漂亮一樣,他把它稱為自然規(guī)律。在小叔沉醉在運動的夢想里時,父親卻與一位女教師來往甚密,戀愛成了當時的主要工作。

        有一天,父親的工資突然被停發(fā)了。他覺得很奇怪,去教育局問,這才知道凡逍遙派一律停發(fā)工資,直到表明態(tài)度為止。父親嚇壞了,但他還是不肯參加運動,就去找已經(jīng)是造反派副頭頭的小叔,小叔聽了父親的請求,一言不發(fā)地寫了一張條子,父親拿著條子到教育局,教育局立即同意發(fā)放他的工資。

        但小叔在簽條的過程中一句話也沒說,甚至看也沒看父親一眼,把條子遞給他的時候還不易察覺地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父親沒有一點察覺。不久,沖突終于發(fā)生了。

        小叔的女朋友馬晴愛上他后,有一段時間瘋狂崇拜康如柏,兩人如膠似漆。馬晴認為她遇上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可是,三個月之后,當父親看見馬晴時,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一下子憔悴了,顯得非常憂愁,憂愁使她神色灰暗。她不愿意提及她和康如柏的事,但在好事的父親一再追問下,最后她說,我愛他,但他使我太累了。

        在馬晴的敘述中,康如柏漸漸地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形象:對理想無限忠誠,果斷,堅韌不拔。對馬晴也十分專一,但他從來不說溫柔的話,甚至對馬晴有的時候的兒女情長嗤之以鼻,他認為他們兩個人只要像一對革命夫妻或紅色戀人那樣并肩戰(zhàn)斗就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別的東西卻都是不重要的。有一次,馬晴從鄉(xiāng)下回來,采了一束花放在他的茶杯里,被他痛罵了一頓,他說他的茶杯是用來喝水的,他一演講就要不停地喝水,他說著把那束花拎起隨便往窗臺一插。馬晴當時心里非常難過。

        還有一次,他們在三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集會,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康如柏因為一份材料還在城里,就叫馬晴騎車回去拿。馬晴正來月經(jīng),騎了三十里路回城累得人快休克了,要再返回三十里,一共六十里。黑黑的夜路,讓馬晴無限恐怖。材料交給康如柏時,她眼中噙著淚水低聲說了一句:你沒有看見我臉色很白嗎?康如柏看了她一眼,沒有一點反應。她又說,今天我來月經(jīng)了。他又只是"哦"了一聲,立即轉身走上講臺,繼續(xù)他的演講。

        會開到下半夜兩點,馬晴累得疲憊不堪。兩人回到房間,馬晴不理他。他說,你發(fā)什么火,沒看見今晚的集會嗎?有誰像你這樣沒被振奮?只有一個人烏呼哀哉,而這個人恰恰是我的女朋友!你就不能體諒一下我來例假嗎?馬晴委屈地叫道,我摸黑為你騎車來去六十里,還嫌不夠嗎?那你要我怎么樣?康如柏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要我跪在你面前感恩戴德嗎?不,我不會跪在你面前的,我的膝只能跪在真理面前。

        你就不會想一想我如何如何為你嗎?馬晴喊。

        那我又是為了誰?康如柏大喊大叫起來,把馬晴嚇壞了。他過去從來不會這樣,他拍著桌子叫:我整天奔跑,講得聲嘶力竭,走得全身都要散架了,我為了我自己嗎?我今天才認識你,你其實從來沒看見過那個偉大目標!從來沒有。我們是不一樣的,你毀了我!混蛋。

        臟話第一次從他嘴里嘣出來,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馬晴悲傷地哭了起來。

        這一下,干部們都要聽到了。他握著桌沿的手顫抖著,壓抑著聲音說道,我的形象全給你毀了。

        馬晴站起來。康如柏見狀吃了一驚,以為她要離開他,他眼中立即閃過一絲恐懼的光。馬晴看到了,這種光在康如柏的眼中是從不輕易出現(xiàn)的。那是一個真實的康如柏。他帶著顫音問:你要去哪里?馬晴不吱聲。他仍拉長著有些發(fā)抖的聲音說,不要離開我,……你說過和我一起追求的……

        可是……我覺得沒有幸福感,她飲泣道。他走向她,托起她的臉:追求那樣一個偉大的理想,你會沒有幸福感?他不解地望著她的眼睛,一種失望侵上他的臉,他重重地垂下手。

        馬晴驚慌地上去抱住他,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要離開我。

        這要看最終我們是不是能走到一塊。他沒回頭,嗡聲嗡氣地說,這是誰也決定不了的。

        ……馬晴向我父親敘述完這一切,呆在那里。

        父親沒有吱聲。馬晴的敘述使問題復雜化了,有些事情連他也覺得有些恍惚。

        不,你不要把我的話跟他說,千萬不要!馬晴心有余悸地擺手。

        父樣覺得奇怪,她怎么會那么害怕康如柏?在他看來,什么話都是可以說的。

        11月的一天,康如柏回到家中。他卸下武裝帶,槍套里塞著一把五四式手槍,彈盒一打開,一堆子彈像金燦燦的稻米一樣傾倒在桌上。他左手拎著一個圓飯盒,里面燉著一只雞,這是他提回來給父母吃的。

        但父母吃不下雞。父親心領神會,把小叔叫進房間,馬晴昨天來找過我了。

        什么事?小叔一邊整理材料一邊問。如柏,我們該好好談一談了。父親直截了當?shù)卣f,小叔一聽轉回頭看他。父親又說,你這樣下去,真讓我們擔心。

        什么?小叔奇怪地問,干嘛讓你擔心?馬晴說她怕你了,在一起不快樂怎么行。這是我們倆的事。小叔又低頭整理材料。

        不是你們倆的事。父親提高聲音:我是長兄,有權管你的事,弄得家不像家,朋友不像朋友,運動運動,弄到家敗人亡才甘心!現(xiàn)在我才明白馬睛為什么變成那樣了,鼠目寸光,對革命理想麻木不仁。小叔看著父親:也許真是你跟她說了什么?你當你的逍遙派吧,不要管馬晴,也不要來管我!我就要管,我是長兄!父親又提高聲音道。他手按住手槍,明天你不要去了,槍也不能帶去。

        小叔輕蔑地把父親的手撥開,也高聲說,夠了!你真是我長兄嗎?我一直期待一個哥哥作為榜樣引導我,可從來沒有,除了讓我看見你和別的女人在河邊散步,你還教給我什么?如槐是個守財奴,本來我以為你還算條漢子,但自從你那天來找我簽工資時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配教訓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臉色蒼白,這樣沉默了好久。

        小叔也不說話了,但神情緩和了一些,手指摩娑著子彈。

        父親低聲說,行,我不會管你,我這是替爸媽在說話,你不聽可以,你也很少聽他們的話。

        小叔臉色浮現(xiàn)出痛苦:我很難理解一個人怎么能沒有理想,能當?shù)昧隋羞b派?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理想?父親說,總有一天,這個社會會變得更好。

        沒有人推動,它怎么變得更好?小叔問??墒悄闷饦尠讶藲⒘司褪峭苿託v史發(fā)展?父親反問,爸爸沒殺過一只雞,我也沒有,你也是一個非常有同情心的人,你孝敬父母,愛孩子和狗,我就不明白你怎么竟然熱衷于武斗?我從來沒熱衷武斗。小叔說,有些事是不得已的,為了達到一個更完美的目標,有時必須付出代價。階級斗爭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暴動。

        什么階級?無產(chǎn)階級反對資產(chǎn)階級。小叔說,難道你不認為資產(chǎn)階級不但很不合理,而且糜爛丑惡嗎?小叔說到資產(chǎn)階級時露出厭惡神情,說明他真的是從內(nèi)心不認同這個階級。

        可是資產(chǎn)階級在哪里?父親攤開雙手,我怎么沒看見?我一個月領三十六塊半,半個月才吃一次豬肉,資產(chǎn)階級在哪里?看來,你真的是無可救藥了。小叔說,資產(chǎn)階級是一種意識,它比暴露出來的資本家更可怕,不過我一眼就可以認出它來,你,你自己,不就是去救火也要穿上皮鞋的嗎?小叔說這話時眼睛中已有一種奇怪的神色,父親目瞪口呆,無話可說。小叔說,所以,請你以后不要來勸我了,我還尊重你是我大哥,但我們是兩種人,一個人怎么能沒有理想和偉大目標?這樣的人生不是太可怕了嗎?整天吃了睡,睡了拉屎又生孩子,不,我不做這種人,你可以沒有主義和原則,我不能沒有!我在我的戰(zhàn)友中聽不到這樣的怪論,在家里卻聽到了。

        父親笑了一聲:你以為你們那個"新公"的頭頭,叫什么來著?曹成,真的是個好人?他至少有三、四個姘頭,你不知道嗎?我不相信。小叔說,他決不是那種人,你不要說了,我要走了。

        他胡亂地收拾好東西,竟忘記跟父母告別,推開門就走了。

        有一天,我和在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工作的母親接到城里大叔的通知,小叔病危。母親帶著我站在公路上等車,等了三個小時,才搭上一個拉練的軍車隊,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解放軍很友好,拿出餅干給我吃,讓出背包給我們坐,車廂里有黑黑的煤屑。

        我們趕到汀州醫(yī)院時,小叔已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開始說胡話,可是他到底在說什么沒有人能聽懂。醫(yī)生居然沒能診斷出他到底患的什么病,只是在進行搶救。小叔人燒得糊里糊涂,胸脯急劇起伏,馬晴在一旁哭。父親聽出他好像說了一句"托洛茨基",大叔說他說的不是"托洛茨基",是說"推氧氣"。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后來氣息逐漸變?nèi)?瞳孔在放大,馬晴大叫起來。醫(yī)生進行了人工呼吸,沒有效果,于是把強心針從胸部插了進去,我第一次看見一根那么長那么粗的針扎進人的胸脯,覺得非??植?。但小叔好像不覺得痛似的,沒有任何反應。他死了。

        大家給小叔脫下衣服,又換上衣服。我偷偷摸了他的手,還滾燙著。

        在太平間里,我又再次摸了他的手,比剛才涼了一些,但還有熱氣。

        我才知道,人死后熱量是慢慢失去的。醫(yī)院沒見過這種病,他們在病歷上寫下:死亡原因不明。后來覺得不妥,在死亡證明書上寫的是"急性腦膜炎"。

        其實從特征上看,小叔并不像典型的腦膜炎。據(jù)父親回憶,那天傍晚小叔回到家里,在祖父的竹椅上躺了下來,顯得極其疲憊。過去他從不坐這張竹椅。祖父問他怎么啦?他不吱聲,閉目睡了一會兒,突然呼吸急促起來。

        我父親抱起他時,發(fā)現(xiàn)他全身非常軟,臉色潮紅。后來身體越來越燙,發(fā)出顫抖。大叔找來一部平板車,當他們把小叔抬上平板車時,小叔煩躁地說,不要去醫(yī)院。

        父親抱著他上醫(yī)院臺階時,小叔說了一句:你贏了,馬晴也走了,我什么也沒有了。說完就昏睡過去,父親懷疑他自殺,告訴醫(yī)生,醫(yī)生查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他吃過什么藥。小叔清醒時除了喊渴,沒說過什么話。

        夜里11點14分,他死了。馬晴在半小時后才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父親問她有沒有對小叔提過分手的話,馬晴說從來沒有。這樣看來,小叔說"馬晴也走了"已是一種囈語,或者說,至少小叔心里是這樣想的。事隔多年我琢磨這里的"走"并不是說的馬晴的主觀意愿,而是康如柏的主觀意愿,也就是說,康如柏認為馬晴已離開了他,但事實上當時馬晴并沒有離開他,所以這是康如柏精神上確認的事實,他已確定他最愛的姑娘不是他的同道人,他把這種發(fā)現(xiàn)稱為"離開",與其說馬晴離開他,不如說他的心離開了馬晴。

        相比之下,康如柏說父親"贏了"這句話就好理解得多,因為一個月前,康如柏回家對父親說,你說對了,他有四個老婆。這個"他"是康如柏最崇拜的"新公"頭頭曹成??等绨夭坏l(fā)現(xiàn)了他和四個女人鬼混,而且用公家的錢買煉乳喝。這些發(fā)現(xiàn)使康如柏在精神上受到重創(chuàng)。

        在他的眼中,曹成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為一個戰(zhàn)士,是很純粹的。他讓水酒販子頭吊大酒缸接受批斗,自己卻大喝販子的酒和煉乳,煉乳在當時算一種高級補品??等绨赜幸惶煺业讲艹?直截了當?shù)貑査?你為什么有四個老婆?曹成盯著他,好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康如柏的脾氣,就說,我沒有。

        可康如柏不屈不撓地盯著他。他后來說,如柏,我實話告訴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康如柏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就走,曹成叫住他,眼中露出兇光說,我們的談話都不能往外說。

        可康如柏眼中毫無懼色,曹成緩和了一下,說,如柏,一個人不可能不說假話,我這里還有一箱煉乳,你可以拿走。

        康如柏推門走了。

        康如柏死前再也沒有見過曹成,也沒有再參加運動,誰也找不著他。他一個人躲在水東小學的一間宿舍里。把偉大目標等同于煉乳,在他看來是非??植赖?。他又把過去看過的書找出來看,讀了一遍,他發(fā)覺書沒變,還和過去一樣。是別的東西變了。

        他哪兒也不想去了,就呆在那個小屋子里,在某些問題沒想清楚之前,他不想見任何人,他覺得獨居使人冷靜。他用一個煤油爐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他覺得在這個房間里呆上一年也不會寂寞。

        可是才呆了十天,他就有些恍惚了。四面慘白的墻日益朝他逼近,讓他體驗到虛空。這種感覺過去他是沒有過的。他性格中沉默寡言的成分使他創(chuàng)造過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半個月沒出門的記錄,因為讀書能讓他安靜和滿足。可是現(xiàn)在他十分渴望和人交談,他渴望求教于某個人,他覺得這是唯一重要的,至于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他都無所謂,現(xiàn)在,就是把全世界的煉乳都給他,也不能解決他心靈的問題,當然,還包括思想??等绨赝V沽丝磿?也中止了啞鈴的鍛煉,他無事可干??植纴砼R了。

        他蜷縮在被子上,被子潮濕發(fā)臭,墻上白灰斑駁,床邊蹲著一個發(fā)出怪味的破煤油爐子,上面還有溢出的飯湯痕跡。如果那個偉大目標顯得模糊,貧窮就顯得十分可怕。有那么一刻,康如柏幾乎要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這樣值不值?或者忍受困惑,或者也可以去摟個女人喝煉乳?可是他立刻驅散了這種丑惡想法,并且為自己的軟弱自責不已。

        但要么貧窮而擁有理想,要么破罐破摔去享受物質,一定要作出決擇。后者作為他歷來厭惡的"資產(chǎn)階級",今生恐怕與他無緣了。因此,他還必須奮斗下去??墒?同伴在哪里呢?他感到無限孤獨。

        康如柏幾乎要崩潰了。他想到了馬晴,但她根本解決不了他的問題,她因此顯得無足輕重。

        一個月后,他終于受不了了,回了一趟家,把曹成的事告訴了我父親??墒撬趾芸祀x開了家,經(jīng)過馬晴家門口時,他差一點拍響她的門環(huán),后來還是走了,他覺得在他沒弄清楚她是否愛那個偉大目標之前,他不可能愛其他任何人。他又回到了那間屋子。

        三天后的一個夜里,他偷偷潛入倉庫,那里堆著從百貨商場搬來的煉乳,他還從來沒吃過煉乳。康如柏并不是自己想吃煉乳,他是想看一看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竟能使一個革命者變質。

        他小心翼翼地開了一瓶,一股濃香撲了上來,康如柏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聞過這么濃的奶香,這使他感到痛苦,如果它不那么香,也許他還可以拒絕,馬上蓋上它離開??墒撬滩蛔L了一口,那股濃香在他的口腔內(nèi)迅速擴散,還有一種致命的甜味,那么甜,那么好吃,在他的舌上盤旋、擴散。甚至還有一種讓人滿足的油香,沁入鼻腔。

        他現(xiàn)在才明白,這東西有多么可怕。他流下淚來。他覺得自己跟曹成一個樣,并沒有多少區(qū)別,自己也許更卑污,深更半夜躲在倉庫里,像一只老鼠一樣偷吃。

        他扔掉了罐頭。

        回到屋子,康如柏口中的甜味還沒有消失,他去刷了牙,蒙上被子睡覺。如果說過去他認識的"資產(chǎn)階級"只是一個單詞,或者跟某幅漫畫能聯(lián)系起來,那么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它和一種甜味和一種感覺相聯(lián)系了。對感覺而言,它變得非常具體、觸手可及??等绨赜X得自己在墮落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一次倉庫,拿了三瓶煉乳放在小屋子的床底下,用報紙蓋住。

        一個星期之后,康如柏死了。

        他死時,那三瓶煉乳整整齊齊地放在床底下,一口也沒喝。

        小叔的死使祖母和祖父悲慟欲絕。他們最喜歡這個小兒子,也最為他擔心。醫(yī)院始終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死亡原因,急性腦膜炎的說法只是一種在癥狀上較接近的診斷。因此,死因不明倒是真實可靠的說法。

        祖母堅持要做尸體檢查??墒鞘瑱z結果除了診斷出他患有空洞性肺結核之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急性發(fā)作致命病癥的依據(jù)。肺結核也是一種嚴重病,但小叔的肺結核不可能導致猝死。家里人沒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有肺結核。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小叔長期過勞,飲食簡單,營養(yǎng)不良,是導致肺結核的原因??梢娝^去對自己是非常嚴苛的。

        二十年后父親對我說,小叔不是病死的,他是憂愁而死。他這個人有時把一些問題看得很重,注定早夭。既然如此,真正的死亡原因就不值得去探究了。

        康如柏死后十年,馬晴隨丈夫移居香港,兩年后又移居美國。她在1975年嫁給了一個赤腳醫(yī)生,他的母親1949年去了香港。康如柏萬萬不會想到,他一生中最愛的人最終還是成了"資產(chǎn)階級"。

        1979年開始的變革改變了一切。這倒應驗了父親的話,時候一到一切都要自然而然改變,他等到了這個時候,小叔卻死了,但小叔理想中的新世界可能不是這種樣子的。

        我大叔和我父親依然朝著他性格邏輯的方向向前發(fā)展。大叔繼承了康家的傳統(tǒng),每天全家必須干活至晚上10點才能睡覺,不過,他們不再扎燈籠了,而是糊火柴盒,糊一個火柴盒一分五厘錢。他們硬是靠糊火柴盒建起了一幢四層樓的房子,真是難以想象需要堆起多少火柴盒。

        直到進入90年代,我大叔仍未改掉其吝嗇的本性。有一天,我那受盡大叔壓迫的嬸嬸前來向父親哭訴,她已經(jīng)因為對大叔失望吃了長素了,終日孤燈黃卷,但大叔仍買最差的菜油給她吃。吃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父親把大叔找來,狠狠地說了一頓。大叔始終沉默不語。一個月以后,嬸嬸來說,他已經(jīng)改買花生油了,但仍是最差的一種。

        我父親卻一事無成。大叔建起四層高樓時,他仍由典屋變成了租屋居住,要不是后來我給他蓋了一幢兩層半的房子,他大概一輩子都得租屋居住。退休后他更變成了一個時事評論家,從中東局勢到車臣戰(zhàn)爭,一天一個焦點。所以,當他吃飽飯騎上車出門時,我們都會笑稱,他又去"焦點訪談"了。

        我大叔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康明,上山下鄉(xiāng)趕上了最后一班車,后來當了民辦教師,兩年后進了縣報道組,又過了兩年,進了縣委宣傳部,又過了兩年,當了一個鄉(xiāng)的書記,又過了兩年,因受賄罪判刑。

        女兒康華在飲食服務公司當職工。小兒子康亮考進中國科技大學,畢業(yè)后分配進一個研究所,半年后辭職,先后干過動物飼料推銷、手機公司業(yè)務經(jīng)理、電腦公司業(yè)務經(jīng)理,兩年前出國到了美國,聽說自己開了一家軟件公司。

        我父親生下我姐姐康梅,康梅開水果店。我于1985年從廈門大學畢業(yè),后來當了作家。

        去年10月,我堂弟康亮從美國回來,我見到他時,他滿口英語,穿著打扮連手勢都完全美國化了。這并不奇怪,在大學時他就堅持不用筷子,而用叉子吃飯。奇怪的倒是,當我為了寫家族小說向他詢問一些情況時,他顯得不勝厭煩。他說,你寫這些干嘛?你寫一篇能賺多少錢?他撇開我提的問題,建議我在網(wǎng)上設立主頁,用個人網(wǎng)站推銷自己。他解釋說,你一定弄不明白在網(wǎng)上怎么賺錢,但我有一套辦法,我可以教你,但利益必須分我二成。

        我不禁笑出聲來了:一來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二則你怎么知道我能賺錢?我告訴你我有辦法。他笑著。望著他的笑容,我知道要得到他的幫助是徒勞的,他甚至連小叔的名字都忘掉了,叫他康如白。在他看來,懷著那樣一種理想是可笑的。我說,那總得要一種東西來衡量我們存在的價值吧。他說,有啊,錢。

        幾天后我去監(jiān)獄看望他哥哥康明,昔日頤指氣使的他現(xiàn)在顯得情緒低落。他對自己的罪毫無悔改之意,反復說著一句話: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

        我給他帶去一些食品,他撕開其中一袋醬牛肉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后他說,監(jiān)獄里認得我的人還是叫我康書記。

        他是我的兄弟中年紀最大的,所以我向他詢問破一些康如柏的事,他一直搖手,說,過去的事情沒意思,寫它干嘛?不要寫。

        我不認為這種嘗試毫無價值,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康家的人還是講求做人原則的,我祖父晚年被人用自行車輾斷大腿骨,街上的行人抓住肇事者,他卻把人家放走掉。我父親和大叔服侍了他兩個月,實在忍無可忍,終于把肇事者找到,祖父竟大發(fā)脾氣,稱那人是鄉(xiāng)下人,生活貧苦,不該對人雪上加霜。

        他們都是傻瓜??得髡f,我是醒悟的最后一人,上山下鄉(xiāng)已經(jīng)浪費了我的時間,所以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賺點錢,我這一輩子活著干嘛?我無言以對。我想了想,說,你可以去做生意賺錢嘛。

        你給我出本錢?他把手伸給我。所以這個社會誰都在撈,有本事的人撈得多,沒本事的人挨餓。他固執(zhí)地望著鐵窗,說,我沒本事,所以進來了。

        康亮于十五天后重返美國,在候機廳他向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他有一個朋友的叔叔,因為入團而興奮異常,從團支部跑出來,跑下操場時竟被一根橫著的鐵線勒進脖子,當場削去半個頸死亡。

        第二個故事是他在國外看見的一件真實的事情,一個中彩票的人狂喜地大吼一聲,結果心臟病突發(fā)死亡。

        講完這兩個故事他說,這兩個都是笨蛋,要是我,決不會這么脆弱,我會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保存好一副好身體,然后慢慢地享受幸福。

        無論發(fā)生在文革中也好,還是在今天也好,我都會這樣做??盗琳f,我并不冷漠,但我很冷靜。今天也需要冷靜。

        我明白了,這是他拐彎抹角回答我那天提出的問題。我想了想,說,為什么一定要用錢來計算人的價值呢?這時廣播催人登機了,他匆忙地收拾行李,我跟在后面。他回過頭說,用錢來衡量,只是因為它比較好計算罷了,沒有什么特殊原因。

        1999年11月17日病中組

        稿編輯:李巍責任編輯:馬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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