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駿毅
孫老師很瘦,他的腿因為骨折過,所以走路時腿有點跛。從背后看去,好像是顛簸在風浪中的一面帆。他喜歡釣魚,逢到周日便扛上一根釣桿,提著一只竹編魚簍,一顛一晃地去城外釣魚。
路上遇見小巷中人,他也極少與之寒暄,至多淡然一笑,顯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當黃昏無可奈何地局促于小巷里時,從當街的窗口便看見他悄然無語地走回家來,有時是拎一只魚簍,有時是挾著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那包里也沒有什么稀罕物件,一本備課冊、幾張圖紙而已。
據說,此公乃某建筑學院的大教授。又據說,他還出了幾本磚頭樣厚的書——小巷里的人不免詫異,造幾間房子還能有這許多學問?
做學問是很累的。作為“爬格子”的文人,我也有此種切膚之痛。人總是苦苦地折磨自己,鍥而不舍,執(zhí)著追求。而當我把疲憊的眼睛從稿紙上移開,透過一扇菱形的小窗,卻總能看到小巷深處那盞寂寞的燈還亮著,那是陳老師的“獨清齋”,昏黃的燈光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會熄滅。
這一盞燈大約是小巷里熄得最晚的,兒時我便記得?!拔母铩逼陂g,在那些被風雨拍打的歲月里,小巷里也十分喧鬧,好像每一立方空氣都在燃燒,灰白的墻上也沒有一塊是干凈的,滿地是被風扯碎的紅紙標語。陳老師很長時間沒有露面了,不再出去釣魚,好像也不再看見其挾著人造革包出來進去了。大約是因為他家的門上,貼著一塊烏鴉般黑的不祥標語,使得左鄰右舍也不敢與他接近。我好不容易才看見他跛著腳,一顛一晃地到井邊來拎水,眼梢旁的皺紋似乎刻得更深了,枯柴般的手像兩截榆樹樁——他太寂寞了。
一天,鄰居告訴我,陳老師家的門前及屋檐下,有一大堆碎木片,那是被人踩碎、踩扁了的他的全部心血:羅馬式或哥特式或古典式的建筑模型。此時此刻,他是真正的寂寞了。
當記憶被歲月的浪沖出很遠很遠以后,一個寒冬里,我去小巷深處的幾戶人家查看自來水管被凍裂的情況時,從一所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里,我忽然聽見有人在輕輕吟哦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終于,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埋在書與書的微小空間里的極其瘦弱的背影,好像一片熬過霜凍的鋸齒形樹葉。
世上極少有絕對的對等關系,一個設計過并正設計著敞亮的三維空間的他,竟會擠在這樣一間車廂式的陋室里:墻的三圍是一人高的舊書櫥,一張老式紅木床,一張很大的書桌,一把舊藤椅,有幾根藤條已倔強地翹了起來。在物的欲望像火一樣燃燒的年代,居然還有人如此固守清貧,守望自己的精神家園,真讓人覺得驚訝?。?/p>
我很難讀懂他,正如對一個惜時如金的人話說休閑。
那天,幾位鄰居興奮地說,他們從電視熒屏的新聞節(jié)目里,看見又一幢高樓剪彩了,真漂亮,也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對了,就是放在陳老師書桌上的那個“立體建筑模型”。我問看見陳老師了沒有?鄰居們說沒有。因為他是釣魚協會的骨干,大約又是到郊外釣魚去了,一個人,一根釣桿,靜靜的。
他依然是一顛一晃地早出晚歸,依然很少與小巷里的人說話,也依然在遠離音響、色彩、喧囂的時空里點亮一盞心燈——這時,我便總會想到有一片帆在茫茫的大海上遠行。
過了春節(jié),他就搬走了,也是悄然無聲的。然而,我每每看到有一座座新樓從地面上崛起,就會想起那陽光般的樓窗會不會是他的眼睛?他胸中充滿了憧憬而絕不外露,執(zhí)著中包含了對教育事業(yè)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