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潔

一

春節(jié)前，我又如期收到了如慧的賀年卡。

粉紅色的賀卡上除了新年賀辭外，還有一行字：“我結(jié)婚了，和他?！币魂圀@喜掠過我的心頭，14年了，已是9歲孩子母親的如慧終于還是嫁給了“他”。邁越重重障礙，和苦苦等待自己十幾年的人牽手，飽經(jīng)風霜的如慧總算走進了幸福安寧的人生。

我把電話撥到北京如慧的家里，如慧母親接了電話：“如慧帶柱子和小李一起到南邊玩去了，要大半個月才回來呢。如慧和柱子現(xiàn)今不住家里了，這房讓我和他哥一家住著呢，小李從銀行借錢買了一套兩居室，就在北大不遠呢……”已經(jīng)70歲的如慧母親說起話來還和從前一樣中氣十足，一開口就剎不住，但聽得出，她對如慧的現(xiàn)狀很滿意。

二

1983年的初秋，我們來自天南海北的六個女生聚到了北京大學的一間宿舍里，開始了我們此生不渝的友誼。

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如慧和我們五個不同。

來自東北的她那年已22歲了，大出我們的平均年齡一長截，比我長了5歲；她不大愛同我們一起聊一起玩，常常一個人發(fā)呆；她好像沒有什么“遠大志向”，花在學業(yè)上的功夫不算多，成績也一般，她還挺滿足，因為讀了北大，將來定有一份不差的工作；而最讓我們吃驚的是，她竟然有個男朋友，與我們同級，在石家莊一所普通高校就讀。

90年代的大學生盡管在諸多方面大大優(yōu)于80年代的大學生，但我肯定有一點他們不如我們，那就是強烈的優(yōu)越感。那時的大學生，已經(jīng)進入國家干部之列，頭頂“人才”桂冠，面對著全社會艷羨的目光，有無數(shù)的夢想和無邊的野心，真的是“天之驕子”。

所以，我們五人都覺得如慧“不像個大學生，尤其不該念北大”。

多少年以后，我們才懂得了如慧的艱難：生在有八個孩子的平民之家，父親是縣水泥廠工人，母親在水泥廠食堂做臨時工。拮據(jù)的家境，重男輕女的觀念，使父母從未打算培育女兒們。如慧以死相拼，才在9歲那年邁進了小學校門，1982年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名落孫山，又頂著巨大的壓力改讀文科，復讀一年竟然考取了北大，成為轟動當?shù)氐男侣?。如慧啊，原諒我們的無知，原諒我們的輕狂吧，因為我們實在太年輕，還沒有品味過生活的全部滋味。

如慧的男友衛(wèi)進是她的高中同學，又一起讀高復班，同年考上大學。他經(jīng)常來北大，但給我們的印象卻不佳。

衛(wèi)進個子高大，但人極小氣，斤斤計較，又因女友在北大就讀自己卻在石家莊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學校而氣餒，表現(xiàn)出來卻是霸道和蠻不講理，很讓人討厭。

如慧常常被他搞得很難堪，好多次在我們毫不留情的嘲笑和挖苦中落淚。

他倆的戀愛是沒有色彩的戀愛，每周準時地寫信，就象火車正點開出，除了爭取正點到達外沒有別的目的。如慧對衛(wèi)進從未表現(xiàn)出過期待和激情，收到他的信時也沒有她接到家信時的興奮。

我們看不懂這樣的戀愛，我們心中的愛情也不是這樣的，就對如慧說：衛(wèi)進的缺點是不可原諒的，他根本配不上你，北大園里有的是好男兒，這種人還要他干什么?!如慧每每長嘆：我家和他家是鄰居呀，關(guān)系好得很；親戚朋友同學鄰里全知道這事；以前在高中時我們很談得來的，也不知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她那無奈的樣子，象極了五四時期為包辦婚姻而苦惱的女學生，可這是80年代啊。我至今還記得我們說她“白進了北大”時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三

認命的如慧，以為自己閉眼不看命運，就可以逃過人生的選擇。不，該來的就要來。大三上學期，小李走進了如慧的生活。

在大二下學期時，側(cè)校門外的路邊上，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了許多用石棉瓦搭成的簡易房，開出各式小店，以飲食店居多，價廉物美，專做學生生意。

小李開的店賣面食和米粉。我們常去小李的店。六個人，三北三南，一半人愛吃面另一半愛吃米粉，在這里可以各取所需。

時間稍長，我們和熱情爽朗的小李熟絡(luò)起來，聽他講兩次高考落榜后再也不忍心讓從土里刨食的父母供養(yǎng)他了，就進城打工，“做過的苦事你們夢也不會夢見的，”他說。六年了，積了一點錢，開了這家店，“好歹算是個老板，家里也不缺油少鹽了，弟妹都進了學校，說不定將來能考上大學呢。”他說這話時，滿臉是自豪。

小李經(jīng)營有方，店里的生意很紅火，有的學生甚至把它當成了食堂。小李身兼老板、財會、采購、廚師，雇了兩位農(nóng)村少女幫忙，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zhuǎn)，卻還復習高中功課，準備考電大。我們打趣他：“老板，賺錢要緊，讀書干什么?”小李卻說：“我想讀大學，我又不比你們差?！弊孕?、自強、豁達的小李盡管贏得了我們的好感，但那時大學生和個體戶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所以我們都認為小李對如慧的噓寒問暖、呵護有加和如慧對小李的學習、生意的關(guān)照只是出于同鄉(xiāng)的天然情感，誰都沒有多想。

四

深秋的一個周末晚上，衛(wèi)進突然來了，如慧卻不在。

“她去哪兒了?”衛(wèi)進陰沉著臉問。

“她肯定在搞什么貓膩?！毙l(wèi)進突然摔出一疊信：“你們看看她的信就明白了，她簡直是敷衍我，把我當傻瓜了?！毙l(wèi)進的行為實在讓人惡心，但他的猜測卻讓我們興奮：“如慧總算覺醒了。”但是，我們想了又想，排了又排，也沒發(fā)現(xiàn)如慧和哪位男生走得稍近一點。

就在我們東猜西猜時，心煩意亂的衛(wèi)進卻剛巧走進了小李的店想吃點東西，看見了正幫小李忙生意的如慧。

衛(wèi)進那一晚鬧得太不像話了，他徹底地失去了如慧。幾天后，如慧對我們說：“我現(xiàn)在拿準了，我喜歡小李，我要和衛(wèi)進了結(jié)?！笨墒?，她沒法了結(jié)。衛(wèi)進動員了所有的力量來壓如慧。如慧唯一的依靠是我們。

但我們卻辜負了她。雖然我們支持她和衛(wèi)進斷，卻不支持她和小李好，我們唯一的理由就是：“小李是個好人，可是個開小店的，你是北大的，最起碼也得找個重點大學的吧!”現(xiàn)在想來真是好笑，因為我們那時正陶醉在顧城、舒婷、北島的詩中，沉浸在思想解放的氛圍里，聲討著種種舊觀念；我們自己也追求愛情，自認不尚物質(zhì)，輕視世俗，我們五人的男友有人是農(nóng)村學生，家境貧寒；有人個頭很矮等等，為此我們還與自己的父母爭執(zhí)，甚至沖動地指責他們“俗氣”，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是名牌大學的學生。自以為是俗外之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我們，哪里會想到自己也是攀在世俗大網(wǎng)上的小蜘蛛。

如慧孤軍無援，屈服在壓力之下。

畢業(yè)后，分在國家部委工作的她匆匆和分在保定工作的衛(wèi)進結(jié)了婚。她甚至沒有通知我們，后來有人責備她時，她淡淡地說：“又不是什么喜事，張揚什么?！被氐郊亦l(xiāng)的我不了解如慧的生活，但我肯定她不幸福，因為古往今來所有心胸狹窄、自卑多疑的丈夫身邊都不會有幸福快樂的妻子。所以當我得知如慧和衛(wèi)進離了婚，獨自帶著3歲的兒子生活的消息時，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只是深深地替她難過：她其實是早知今日的，何必當初呢?一段時間后，留在北京的同學告訴我，小李仍在北大附近開店，生意雖沒有做大，但還算順利。他租了房子，把爺爺、父母、妹妹都接來同住。他弟弟考上了家鄉(xiāng)一所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停了業(yè)擺酒慶賀，席間哭著說：“我們家終于也出了大學生?！毙±钜恢睕]有女友，這些年他從未中斷過對如慧的關(guān)心，那份像瀟瀟春雨般綿延不絕的心意令人感動。經(jīng)過了生活磨礪的我們已經(jīng)懂得了，男人的諸多品質(zhì)中，忠誠和正直應(yīng)該是首要的。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能和小李這樣的人長相守是多么幸福啊。我們深為以前的行為后悔。

可如慧堅決地拒絕了小李。但同學們也下了決心，一定要幫助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彌補自己的過錯。

很遺憾，我至今不知道小李和同學們是用了怎樣的努力才說服如慧重披嫁衣的。但我早知道他們會有今天的結(jié)果，因為不管如慧受過多少磨難，但她永遠無法拒絕愛情，無法拒絕幸福生活的召喚。（題圖/王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