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憬

劉曉芳，上海姑娘，1988年——1992年當(dāng)了4年兵，任過班長、文書、代理分隊長。退伍后，應(yīng)聘到日本人在上海開辦的一家公司，先做職員，很快升為生產(chǎn)計劃課主任。近日，她向本文作者談了她與日本老板之間的一些事情……

他就看中了我是個退伍女兵

說心里話，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對日本人也沒有多少好感。在見到我的老板之前，我心里悄悄想的是，看看那位跑到中國來做生意的“鬼子”是什么模樣，什么作派。

只見他坐在一張形狀古怪的寫字臺后面，目光冷冷地朝我射來。他四十來歲，白胖胖的臉，戴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看不到那種兇惡的“鬼子形象”。而且，我一到他近前，他就站起來，沖我略一彎腰，右手一伸，示意我坐到他對面的沙發(fā)上。

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問我:“你的來應(yīng)聘，對我的公司什么的興趣?”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掙錢多，有作為?！彼哪抗庖淮?，又問:“還有沒有?”我搖搖頭。他的眼睛抬起來，逼視著我說:“你的不想通過我的公司去大日本的干活?”我迎著他的目光，略帶嚴(yán)肅意味地說:“對不起，先生，我不想到日本去。再有，我認(rèn)為日本并不大。這么多日本人到中國來做生意就是證明?！蔽乙詾檫@話對他是個刺激，誰知他聽了竟哈哈笑了幾聲。笑畢，他的態(tài)度略有改變，和善了一些。我掏出事先打印好的個人簡歷表，上前一步放到他的寫字臺上。他拿起，挺認(rèn)真地看一陣子，然后抬起頭來，臉就生動了許多，帶有興奮的口吻問我:“你是退伍女兵?”我點點頭，看得出來，他對這身份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看了我好一陣子，忽然問我:“我的公司沒有分隊長的干活。你的來做職員，干得大大的好，再管人的干活!OK?”我輕輕說:“OK?！彼麖某閷侠锬贸鰞蓮埍?，讓我簽字。

出門時，我抬腕看看表，我的應(yīng)聘成功，用了8分鐘。

第一次拿他的紅包

他分配我的工作是處理文電、信件和報紙，以及來客的接待工作。為此。我自己買來日文教材和磁帶，報名參加了一個日語培訓(xùn)班，用晚上時間學(xué)日語。

十幾天下來，總的感覺是一個字:累。老板的工作標(biāo)準(zhǔn)極高，容不得職員有半點馬虎和懈怠。我?guī)缀跆焯於寄芸吹剿麑ぷ鞲傻貌环Q他心的職員說“八格”(日語“八格”，即中文“蠢豬”的意思——原刊注)?？瓷先ニ顾刮奈念H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時不時地吐出“八格”，真讓人費解。我為了不遭受那句難聽的“八格”，就盡力把工作干得漂漂亮亮，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有一天早晨一上班，老板向我要一份文件。我記得清清楚楚，兩天前他從文件柜里取走了那份文件。于是，我把所有文件都搬出來，放到他的寫字臺上說:“老板，你已經(jīng)取走了那份文件，不信你自己看?！彼麖埧诰蛠砹司?“八格!你的管理文件不好，你的把文件丟了，你的大大的不負(fù)責(zé)任!”我生氣了，說:“這樣吧，老板，請你認(rèn)真的找找你的一切存放文件的地方，果真找不出來，就算我丟了，我認(rèn)罰，炒了我也行。你要是找出來……”我不說下去了，用眼睛逼視著他。

聽了我的話，他又著急又無奈地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好一陣子，只好動手找他的辦公地方。我看著，心里暗想，或許他把文件丟了，忘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不出來了。要那樣，他不會認(rèn)賬的，我就準(zhǔn)備著走人吧。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只見他的手突然僵住，接著整個人像木頭似的僵住了?？粗菍擂沃袚街@喜的樣子，我松了口氣，他找到了那份文件!

我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我一邊流著淚一邊整理文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真不知誰八格?！薄瓫]想到，他用右手食指點著自己的鼻子，輕輕的卻又是十分清晰地說:“我的八格……”然后沖我一彎腰。

我把文件整理完以后，想到在部隊上管理文件，不管誰借閱，都是登記簽字的，就靈機一動，對老板說:“我提個建議，搞一個文件登記本，公司里不論誰借閱文件，都要簽字后再取走?！彼尖馄?，大拇指一挑:“大大的好!”

月底發(fā)薪水之后，老板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在寫字臺后面端坐著，臉上溢著動人的微笑，他說:“劉小姐，你的工作大大的出色，我的要獎勵你。”說著，把一個紅包放到寫字臺上，朝前一推。

他的第一個紅包，整整1000元人民幣。

加入他們的夜生活

一天下午，日本方面的一個客戶來了一幫子人。老板同他們談完生意后，來到我工作的與經(jīng)理室一門之隔的辦公室，笑容可掬地說:“聽說劉小姐晚上日語的干活?”我正復(fù)印一套資料，就點點頭。他站在我身旁，繼續(xù)說:“我的有幾個日本朋友，日語大大的標(biāo)準(zhǔn)，你的和他們在一起，他們的教你?！蔽疫@才醒悟過來，想婉言拒絕他。但是，當(dāng)我轉(zhuǎn)頭看到他含笑期望的目光時，嘴邊的拒絕話咽回去了。

晚上，我和公司另外5名女員工，跟他們一行6人去外灘附近的一家大酒店。日本人愛喝酒，愛唱歌。他們并不奢侈，不喝名貴的XO之類，只喝了一般的黃酒。喝足了酒，開始唱歌。日本人唱歌時很熱烈，很投入。他們唱日本歌曲，我聽不大懂，但音律還是挺好聽的。

老板醉意濃濃地非讓我唱。我就說:“這里的歌，只有一首會唱，可惜今天不便唱?！彼麊柲氖赘?。我就翻開歌單指給他看。那首歌是《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對，我那時就是乘著酒興和他開個惡作劇式的玩笑(說到這里，劉曉芳格格地笑了一陣)。

我以為老板看了會打消讓我唱歌的念頭，沒想到他只是略一愣，就仰頭哈哈大笑，說:“大大的好!就唱這一首!”我用假嗓子，以男高音唱完了這首歌。大家一陣起哄。我坐回原來坐的沙發(fā)時，老板附在我的耳際悄聲說:“我的爸爸爺爺沒有鬼子的干活，你的放心大膽地砍吧!”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老板又來到我的辦公室，還是笑容可掬地說:“劉小姐的酒量大大的，今晚的請客，劉小姐肯光臨?”我自信能把握自己，能應(yīng)付各種情況，就答應(yīng)了他。下班后，他把我拉到一個中檔的歌舞廳，地處偏僻的小街。一看這環(huán)境，我就明白了他的企圖。果然，他把我領(lǐng)進一個可以鎖上門的雙人小包廂，他點了滿滿一小桌吃的，要了三瓶黃酒。我坐在他的對面。他在清醒的時候，還是斯斯文文的。喝到五六分醉，就開始失態(tài)。他瞄著我說:“劉小姐大大的漂亮，我的大大的喜歡……以后我的公司大大的需要你，我要大大的提拔你!我的不叫你劉小姐，叫你芳芳可以?”我認(rèn)真的樣子聽他講話，點頭回答他:“我是你公司的職員，隨你怎么叫我。”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取出一打百元的人民幣，放到我面前，說:“你的收下。”我把錢拿起，放回他面前，說:“老板，你下午說是請我喝酒呀!你請客，我應(yīng)當(dāng)感謝你才是呀。我跟你出來，就是和你喝酒的。我可不是在這種場合賺錢的女人。如果那樣，我又何必到你公司超負(fù)荷的做事呢?”他聽完就沉默了。

從那天以后，他再不單獨約我出去，而且對我的態(tài)度冷淡了許多，到月底也沒給我紅包。盡管這樣，我覺得他不會炒了我，因為我的工作確實出類拔萃。他是做生意的，說到底少不了真正干事的人才。果然，到下個月末，他又恢復(fù)了我的紅包。

我憑著自己的苦干，終于被升職。在我到公司整整一年的時候，老板提拔我為生產(chǎn)計劃課主任，兼管車間的人員進出和生產(chǎn)分配。

去掉他的“八格”

一天，一位上海姑娘挨了老板的罵之后，先是用上海話回敬他，老板從那表情里看出她不服，就罵得更兇了。那位姑娘會一些日本話，干脆用日語和他對罵起來。大庭廣眾之下，老板覺得損害了他的尊嚴(yán)，氣急敗壞的像頭獅子，大聲吼叫著，揮著胳膊讓那位姑娘滾。姑娘毫不示弱，也大聲喊叫著讓老板滾出上海去，滾出中國去。

我聽到消息趕到車間，女工們見我來了，紛紛圍攏來，訴說老板的不是。我揮揮手，說:“你們先回各自的位子上去。”女工是很聽我話的，一個個看著我，散去了。這時老板還在和那姑娘拉扯，幾位女工在拉架。我走過去，高聲說:“老板，你該住手了!”然后對她那個班組的領(lǐng)班說:“先送她回家，剩下的事我來處理?！鳖I(lǐng)班送那位姑娘走后，我轉(zhuǎn)頭對老板說:“我是這車間的管理人員，你請回吧?！崩习逭沟桌锇l(fā)過之后不知所措，聽了我的話就有了臺階下，瞪我一眼，哼了一聲，走了。

我在車間里安頓一陣子，就上樓來到經(jīng)理室。這時老板還在生氣，坐在寫字臺后面鐵著臉抽煙。見我進來，他狠狠地瞪我一眼，說:“我是老板!我的尊嚴(yán)大大的重要!你的要讓她們的明白!”我說:“下級服從上級，毫無疑問是必要的。我已經(jīng)在工人們中間建立起紀(jì)律觀念。但是，服從不是受侮辱。你口口聲聲要你的尊嚴(yán)，難道工人們就不要尊嚴(yán)嗎?”老板聽了這話一愣。他的臉色緩下來了，瞅著我說:“我的沒有侮辱她們。我的‘八格是習(xí)慣的干活。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口頭語吧!”我見他態(tài)度好了，也把臉色放舒緩，真誠對他說:“老板，日本有日本的國情，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你那日本的口頭語，拿到中國來使用，是不行的。你不知道，中國人聽了你的‘八格，會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你的父輩們侵略中國時的兇殘?！崩习迓犃诉@話，忽地沉默了。好久，他抬起頭說:“劉小姐，我的鄭重聲明，我父親、我的父親的父親，都是商業(yè)的干活!他們沒當(dāng)過侵略軍的干活!”我明白他此時的心情，就說:“老板，這我理解?？墒?，民族式的印象，會涉及到所有人的呀!你要想在中國做大大的生意，就必須用你的行為方式建立良好的形象……”

老板到底聽取了我的建議。他努力糾正了口頭語，不再朝女工們發(fā)兇。他還和我一起，到那位上海姑娘家去道歉，請那位姑娘回廠上班。

謝絕他的求婚

自從我那次在小包廂里拒絕他的非分之想后，他再沒對我提過單獨出去的要求。但是，從他的細(xì)微表情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那是除了我在公司的職務(wù)以外，我作為一個女人的位置。如果說，他和別的女人出去過夜是逢場做戲，那么他對我是真的有了感情。我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是建立在我特有的人格力量基礎(chǔ)上的。對他的動心于我，我裝著看不出來。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和他發(fā)展那種感情……

一天，他回國辦完事回來后，把我叫到經(jīng)理室，取出一個紅色盒子，表情異樣地遞到我面前，笑瞇瞇地說:“打開看看?！蔽掖蜷_盒子，里面是一條金項鏈，一對耳環(huán)，一枚鉆戒。我裝傻:“老板，要我替你保管?”他忽然用雙手抓住我的雙手，動情地說:“芳芳，這是送給你的。你的大大的好!我的要和你結(jié)婚!”我渾身一激靈，掙出雙手，隨即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寫字臺上，嚴(yán)肅地看著他，說:“和我結(jié)婚?老板，這太不現(xiàn)實了吧!”

他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罷，極認(rèn)真地看著我，激動地說個不休:“芳芳，你所說的不現(xiàn)實，是說我的有家庭有太太吧?我的告訴你，這次回國，我的正式向太太提出離婚!和她離了婚，咱們的不就現(xiàn)實了嗎?芳芳，你的漂亮，讓我喜歡；你的才干，更讓我喜歡!咱們的結(jié)婚，共同的辦公司，做大生意，其不樂乎?……”

我冷靜地聽他把話說完，說:“老板，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墒牵愕那蠡?，我不能答應(yīng)。我說的不現(xiàn)實，不光指你那一方。我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我們的感情很深很深……”

老板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住了。顯然他沒料到我會拒絕。他茫然、失望地呆呆看著我。我默默轉(zhuǎn)身告辭。我走到門口時，聽他在我身后夢囈似的說:“劉小姐，你的再考慮考慮……”他并未完全死心。

一天，老板的太太很突然地出現(xiàn)在公司里。顯然，她是為丈夫提出離婚一事，找到中國來的。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氣質(zhì)，有一種文化女性的感覺。后來聽說，她在她的家族開辦的電器公司里擔(dān)任工程師。她在她丈夫的辦公室里兩三個小時，沒有聽到一聲吵鬧。然后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在公司這兒那兒地看個遍。她最后才來到我的辦公室，說是單獨和我談?wù)?，她丈夫就離開了。

“你果然很有魅力。”她笑著開口說，表情、口吻里沒一點惡意。接著，她說，她丈夫把我的情況對她介紹了，她對我表示欽佩，她同時理解丈夫。但是，她不想和丈夫離婚，希望在這點上我能幫助她。她說得很直率，直率得讓我感動。于是我用日語對她說，我已經(jīng)對她丈夫聲明了，我絕不會答應(yīng)她的丈夫的求婚。同時，我也直率地告訴她，我不想離開這家公司，希望她能告訴丈夫，今后別再存有那種念頭，我們永遠(yuǎn)保持純正的事業(yè)關(guān)系。她欣然答應(yīng)了。

老板的太太回國后，老板再見到我時自然多了，像是獲得一種解脫似的。不過我心里明白，感情這東西是不能靠道理和理智消除干凈的，他只是把對我的追求埋在心底罷了。這永遠(yuǎn)是個顧慮。我最近已在悄悄地盤算，怎樣取得老板的同意，我自己另開一家和日本電器有關(guān)的小公司或者小工廠。那樣做很艱難，但我想試一試。獨立干一番事業(yè)，是我早晚要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

(鄭劍華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