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質(zhì)平
近代中國的世界語運動
近代中國的領(lǐng)袖人物是敢于作夢的。
從康有為的“大同”到梁啟超的“新民”,孫中山的“民國”,陳獨秀的“新青年”,胡適的白話文,以至于毛澤東的共產(chǎn)主義,在在都呈現(xiàn)了一班年輕人追求理想的勇邁和豪情。
在這些夢里,有的是殘夢,有的是惡夢,當(dāng)然,也有的美夢成真。但真正在“太虛幻境”中神游的一場春夢卻是在五四運動前后開始提倡的世界語。
早在十七世紀(jì),歐洲已有人提出世界語的這個概念。據(jù)一般估計,到目前已有不下七百種的人造語言被拿來做為世界語的實驗。其中可以分為兩大類。其一是不采用任何現(xiàn)存的語言,而完全另制一套符號與發(fā)音系統(tǒng)及語法規(guī)則,我且把這種人造的語言翻譯為“破空語”(A Priori),十七世紀(jì)的法國哲學(xué)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1596—1650)就曾為這種“語言”提出過構(gòu)想。另一種人造語言則是混和采用現(xiàn)有語言中的若干發(fā)音和語法的結(jié)構(gòu),而使它成為一種似英、似法、似德而又非英、非法、非德的“四不像”語言,我們可以把這種人造語言叫做“后成語”(A Posteriori)
在“后成語”之中,以一八八七年由波蘭人柴門霍夫(Ludwig Lazarus Zamenhof,1859—1917)所制定的Esperanto最為著名,影響也最大。二十世紀(jì)初年在中國推行的,正是Esperanto。Esperanto是柴門霍夫在發(fā)表這個語言時所用的筆名,Doktoro Esperanto原意是“企盼者”(One who hopes),亦即“希望”之語。
柴氏出生于當(dāng)時由俄人統(tǒng)治的波蘭,境內(nèi)居民同時使用德語、俄語、波蘭語、猶太語(Yiddish)及立陶宛等語。他自小身受不同語言之苦,立志要創(chuàng)立一種能為全人類所共同使用的語言。他所制定的Esperanto是以多種歐洲語言做為基礎(chǔ),并將它規(guī)范化,如所有的名詞都以“o”結(jié)尾,形容詞都以“a”結(jié)尾,而副詞則以“e”結(jié)尾。這個人造語言最大的特色是極為規(guī)范,而沒有任何語法規(guī)則上的例外。
根據(jù)二十年代一些討論世界語的文字,都說世界語簡單易學(xué),有的人甚至說用世界語來做一般的交談,只需一、兩百小時的學(xué)習(xí)。我雖沒學(xué)過世界語,但也學(xué)過幾種外語,而和英語奮戰(zhàn)的時間則尤其長。在我看來,世界語無論如何規(guī)范,對中國人而言,它仍舊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外語”,而學(xué)習(xí)外語,少有能簡單速成的。
在二十年代那樣經(jīng)濟、交通和教育的條件下。處處是文盲和方言,即使提倡說普通話,寫漢字都是難乎其難,而竟想一躍而提倡一個人為的,虛幻的世界語來取代漢語漢字,這不是夢,又是什么?
錢玄同在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五卷二號上,有如下一段話,最可以代表當(dāng)時提倡世界語者對未來的一種幻想:
國語既不足以記載新文明,改用某種外國語文又非盡善盡美的辦法,則除了改用Esperanto,實無別法。況Esperanto是改良的歐洲文字;世界上既有這樣一位大慈大悲的Zamenhof制造這種精美完善的文字,我中國人誠能棄其野蠻不適用的舊文字而用之,正如脫去極累墜(原文如此)的峨冠博帶古裝,而穿極便利之短衣窄袖新裝也。
從這種對世界語過份美好的憧憬中,我們一方面看到了二十世紀(jì)初年,中國知識分子對世界大同懷抱著近乎幼稚的熱切追求,但另一方面卻也能看到這些人對祖國語言文字的輕蔑和卑視。而最大的諷刺是世界語的創(chuàng)始者柴門霍夫在一八八七年制定世界語時,根本沒把亞洲語言考慮在內(nèi)。換句話說,柴氏眼中的所謂“世界”完全是以歐洲為中心的。至于亞、非那全是“化外”。中國人而提倡柴氏所制定的世界語,就一定的意義來說,只是一廂情愿,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由“化外”拉進“化內(nèi)”,希望能被視為“世界”之一員而已。
在種種西化或世界化的過程中,沒有比世界語運動更能觸及中國固有文化的核心;然而,也沒有比世界語運動更“虛晃一招”,而不收任何實效。
這兩句看似矛盾的論斷,實際上是互相發(fā)明的。因為語言文字是一個文化中最保守、最基本的成份,任何在語言和文字上的改變都將是最根本的改變。然而,又因為語言文字是經(jīng)過長時期演變而約定俗成的一種規(guī)范和交通工具,任何變革都需要廣大老百姓長時期的參與、實踐與認同。沒有廣大群眾參與的語文運動,都不免只是學(xué)者專家在書齋中的夢囈。
當(dāng)時提倡世界語的健將如蔡元培、吳稚暉、錢玄同都誠心的相信Esperanto有一天會成為全人類共用的一個語言,錢玄同在他《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一文中,甚至主張廢滅漢語、漢文而徑用世界語取代之。這未免太小看擁有數(shù)億人口的漢語和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漢字了。
也正是從這樣的態(tài)度中,我們可以看出新文化運動的精英(elite)特質(zhì),當(dāng)時北大文學(xué)院中的那幾位教授和《新青年》的編輯先生實在并不曾把小老百姓的需要放在眼里。教授和編輯相互之間或許有用世界語的一天,但那占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老百姓呢?莫說世界語,就是說普通話寫漢字,都是遙不可及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倡世界語,何止是隔靴搔癢,簡直是癡人說夢。
在中國提倡世界語的另一個絕大諷刺是幾乎所有鼓吹世界語的文章都是用漢字寫成的。世界語之不能成為“大眾媒體”豈不顯然。
世界語的理想盡管高遠,奈何世界上沒有以“世界語”為母語的人。一種無人作為母語的“語言”,那只是少數(shù)人發(fā)明的符號和規(guī)則,那是真正的“死文字”、“死語言”。
用個比較淺近的比喻,當(dāng)年推行國語,如果制定的國語是北京話、吳語、粵語、閩語各種方言的一個混合體,這樣的“國語”,表面上看來,照顧到了各個方言地區(qū)的老百姓,而實際上卻只是一個虛幻,何來這樣的一種語言。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虛幻的人造語言卻讓不少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之神魂顛倒達數(shù)十年之久!最好的例子就是著名的小說作家巴金。
巴金在五四前后就開始學(xué)習(xí)世界語,往后六、七十年之間,他對世界語的發(fā)展,始終保持著相當(dāng)?shù)年P(guān)切和興趣,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也還抽空看看世界語的書。
一九八○年,他去瑞典斯德哥爾摩參加第六十五屆國際世界語大會。回國后,寫了一篇后記,收錄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隨想錄》第二集《探索集》中,在這篇冠題“世界語”的短文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早年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到了年近八十,依舊對世界語抱著無窮的信心和充滿浪漫的幻想,說:“經(jīng)過這次大會,我對世界語的信念更加堅強了。世界語一定會成為全體人類公用的語言?!?頁84)
我看了這篇短文以后,一方面覺得這位當(dāng)年勇于批判舊家庭制度的小說作家,到了垂暮之年,依然對世界語一往情深,他的浪漫情懷,老而彌篤,這是可佩的;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能不感到有些傷心,有些失望,怎么巴老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始終停留在少年“覺慧”在小說《家》中的境界呢。到了一九八○年,居然還堅信“世界語一定會成為全體人類公用的語言”。
Esperanto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始終不曾從“死文字”轉(zhuǎn)化到“活語言”,因此也就一直擺脫不了少數(shù)人在“沙龍”或“俱樂部”中“嗜好”(hobby)的形象。說穿了,也無非只是一些人們在桃花源中,過著“不知有漢”的日子。Esperanto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了!
魯迅在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通信”欄內(nèi),以“唐俟”的筆名發(fā)表了《渡河與引路》的短文,表明他對世界語的態(tài)度。因為他相信“人類將來總當(dāng)有一種共同的語言”,基于這個信念,他并不反對世界語。至于將來的世界語是否即是柴門霍夫所制定的Esperanto,他則不敢斷言,這樣的主張,比起錢玄同廢滅漢語、漢文而徑以世界語取代之的態(tài)度要客觀冷靜的多。
在同一篇短文里,魯迅把“學(xué)Esperanto”和“學(xué)Esperanto的精神”分為兩件事,這是極有見地的。今天我們回看當(dāng)年提倡世界語的運動,也應(yīng)當(dāng)把它分為這兩部份。
本文對“學(xué)Esperanto”這件事,是有批評的,認為這是荒誕不經(jīng)的空談。但是對“學(xué)Esperanto的精神”卻是肯定的。這正如康有為在柴門霍夫制定世界語的前三年(一八八四),寫了他的《大同書》?!洞笸瑫吩诮裉炜磥碛性S多荒謬的思想,但那種對人類苦痛和不平所表現(xiàn)出來的悲憫,卻又是極值得我們佩服的。
提倡世界語諸公的那種放眼世界,胸懷全人類的胸襟,雖然大而無當(dāng),但卻很有點康有為“去國界合大地”,“去種界同人類”的宗教情操,其胸襟之大,眼光之遠,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都值得一書。
我每看中國近代史上這段語文改革的歷史,總讓我有相當(dāng)?shù)母锌?,而想起了“紅塵多少奇才,青史幾番春夢”的聯(lián)句。從一八九二年盧戇章的“切音新字”到王照的“官話字母”,到勞乃宣的“簡字”,到趙元任的“國語羅馬字”,以至于而今仍在臺灣使用的“注音符號”,在在都是奇才們努力奮斗的結(jié)果。今天我們能用漢字寫普通話的這個簡單事實,看來也許稀松平常,但卻是得來不易啊!
一九九五年五月五日于普林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