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偉杰 曹明霞
母親去世,剩下了花甲的父親。
雖然父親兒女成群,但由于長大的孩子們都去尋找外面的世界,都紛紛去感嘆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無奈,在東北老家的那片山林,就只留下了一座小平房,一畦田地,一個形單影只的老父親。
父親孤獨,一本家的二叔做主,給父親續(xù)了個老伴兒。臨近春節(jié)時,按鄉(xiāng)俗,我們這些在外地的孩子們,又紛紛飛回老家過年。
見到繼母,努力涌上個善意的笑,就開始環(huán)視這個觸景傷懷的家——那鋪熱乎乎的小火炕上沒有了笑呵呵望著兒女們的老母親,窗前那畦菜地里也不見了母親勞碌的身影……媽媽,兒女們生生不息血脈相連的根!媽媽,孩子們游到哪里也扯不斷、牽心縈夢的魂!您怎么就這么早離我們而去了呢?
很快,一大桌年飯端上來,大家湊上前,驚呼著久違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贊嘆著繼母酷似母親的烹飪技巧——卻發(fā)現(xiàn),父親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
父親沒有了以往的隨便、自如,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表情慌亂,從大家踏進這個家門,父親就一直是這樣,除說幾句客套話外(那些客套話根本不像出自父親之口),剩下的就是環(huán)顧左右,東躲西閃。如果誰提及到過去一些關(guān)于母親的問題,父親又表現(xiàn)出超常的熱情。劈柴、擔(dān)水這些本應(yīng)兒女盡孝的體力活兒,父親上來爭搶著干,還不停地說著:“你們坐車太累,你們坐車太累。”
現(xiàn)在,在這個桌前,父親不像一家之主,倒像個規(guī)規(guī)矩矩來串門兒的遠(yuǎn)房表親:拘謹(jǐn)、客氣、躊躇、惶恐??蠢细赣H那低首下氣的樣子,我明白了,他老人家雖然再結(jié)姻緣,內(nèi)心深處卻還沒有從舊觀念的桎梏中走出來,他怕“有后媽便有后爹”,他怕“老不正經(jīng)”,怕兒女們回到家里發(fā)怵后娘……他惟一不怕的就是自己那顆委委屈屈的心,皺皺巴巴著。看著這把年紀(jì)的父親,臉上呈遞著這份不協(xié)調(diào)的謙卑謹(jǐn)慎,我終于說:
“爸爸,您沒有什么過錯兒,我們大家都理解您。您甭像欠了誰、對不起誰似的,您拉扯我們這一大幫兒女,窮苦了大半輩子,該享福時我媽又早早地去了,您活得不容易。現(xiàn)在您這樣唯唯諾諾自己難為自己,我們心里不好受,爸爸……”
父親聽了我的話,竟不能自持地孩子般用雙手捂住臉,淚水順那雙粗壯的指縫中溢出,滾落……
第二天早晨醒來,父親已將爐火燒得旺旺的,捱著火炕的那面火墻里火苗歡快地跳躍著。我知道,木材枯竭,父親已不太舍得這樣奢侈用火取暖了??吹轿覀冃褋恚赣H就把熱騰騰的洗臉?biāo)诉M屋,并很權(quán)威地吩咐繼母:“早晨豬肉燉粉條,孩子們都愿意吃,多燉、多燉!”——這一次是我潸然淚下。
記得我幼年時期,也就是全國人民都陷入挨餓窘境的1960年臘月,因要過年,家家都要把手里終年口挪肚攢節(jié)省的那幾十元積蓄,象征性地買辦年貨,給孩子們過年。父親牽著我的左手(冬季的東北即使晴朗也是徹骨地冷。)用另一只大手不時地呵氣然后來捂我紅紅的鼻子、臉蛋,指揮我學(xué)他的樣子跺著腳往前走,不致使腳凍木。我們走進冷冷清清的那條長街,就是那年月的市場,當(dāng)時的寒冷已經(jīng)是凍得人幾乎是跺著腳小跑兒,可父親還是精明的商人一樣逡巡了兩個來回,打聽清楚所有貨物的差價,最后有選擇地買下了差價僅是0.5分錢的一帆布包年貨。由于緊張和激動,這時的父親額頭已淌汗,他用袖子抹一把汗水,帶著對自己心滿意足的微笑,、對我說:“孩子,爸爸已經(jīng)給你省出買吃食的錢啦!走,吃燒麥去!”
至今我也沒弄明白啥叫燒麥,明明是小包子嘛。當(dāng)時父親悄悄地湊上前,向正吃燒麥的食客打聽價格,然后很氣派地掏出錢去交款。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幾個燒麥以后,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一個還沒吃完,“爸爸,你怎么不快吃?”爸爸用筷子挾著燒麥反復(fù)端詳著說:“我在看這燒麥的褶兒,怎么捏得這樣勻呢?”
時隔多年,我仍在想,縱然是全世界最好的美味佳肴,也抵不過我幼年時期的那盤燒麥!
第二年春天,為解決全家人的饑餓,父親到離家很遠(yuǎn),需涉水趟河的遠(yuǎn)山荒地,又開種了一畦田地,種玉米、黃豆。那一天我因發(fā)燒、肚子疼沒能上學(xué),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后來就覺一只粗糙的大掌在我額上摩挲不已。母親說,這孩子病得很重,父親說,“別怕,小孩子有病沒事的,要他起來玩玩兒,出點汗,一高興,病就沒了——我?guī)メ烎~,再看看咱的草地。”
按照父親治病的邏輯理論,父親就帶我出去“高興”。沒有公園風(fēng)景可看,父親就帶我看藍(lán)天下那片尚未冒出綠芽兒的草地。因沒游戲可做,父親又把我背到河邊釣魚。因剛剛春天,水還很涼,手伸進去甚至有冰的凜冽,魚兒是一條也不上鉤的。沒有“高興”起來倒有些索然的我,催爸爸要回家。
父親挽起褲腿,背起我,開始趟河。
河水很寬,父親身上的重負(fù)及他腳下河底石子兒的凸凹不平,使父親有些踉蹌。他告訴我,“摟緊爸爸的脖子,別怕,別怕?!狈诎职謱捄駵嘏谋成?,是體會不出腳下那徹骨的冰寒的,有時還覺得很驚險、很刺激——爸爸艱難地走,河水緩緩地流……
熱鬧而累人的春節(jié)過去了,我們又將遠(yuǎn)行。父親抄著襖袖,和繼母送我們到大門口。兒女們說著祝福的話,父親無言地倚門而立,母親揮揮她枯瘦的手——我回望他們,驀然覺得:那一高一矮的一對老人,分明是深林遠(yuǎn)處那連依的山脈,是山脈腳下的古樹蒼藤,是古樹前面那座: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老屋。
(董平摘自《散文百家》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