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生
一部著作或譯作在未發(fā)表之前屬于著者或譯者,著譯的發(fā)表便是把它交給讀者,按照現(xiàn)今流行的說法,就是交由讀者去“接受”,著譯的意義只有這時才能真正得到體現(xiàn),著譯者本人也可從與讀者“接受”的交流中得到好處。在羅念生先生和我合譯的《伊利亞特》面世后,我對上述理論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會。下面就批評中涉及的問題略舉例一二,談?wù)勛约旱恼J識,把翻譯過程中與譯文有關(guān)的一些思考一并交給讀者,與讀者交流。
史詩第十八卷第532行的譯文引起批評。匠神赫菲斯托斯為阿基琉斯制造盾牌,在盾面雕塑上各種圖案,其中有一個圖案表現(xiàn)戰(zhàn)斗場面。一支軍隊正在攻城,聽見郊外自己的牧人和畜群遭伏擊,立即趕去救援。我將該行詩譯為“立即跨上戰(zhàn)馬奔向出事的地方”。有人批評譯文中“跨馬”是錯譯,理由是“當(dāng)時通行的赴戰(zhàn)方式不是‘馬載,而是‘車載。即由馬拉的輪車把壯勇帶到作戰(zhàn)地點,人們下車展開步戰(zhàn)。當(dāng)時還沒有騎兵。”并認為此處應(yīng)譯為“兵勇們從蹄腳輕捷的馬后登車……”。(見《讀書》一九九五年第十二期《一部成功的勞作》)這一批評引起譯者的反思。
古希臘人流行車戰(zhàn)和步戰(zhàn),出戰(zhàn)時有戰(zhàn)車的將士們乘馬拉的車前往,迎戰(zhàn)時或繼續(xù)乘車,或下車步戰(zhàn)?!兑晾麃喬亍肥且徊繎?zhàn)斗史詩,詩中描寫了無數(shù)的戰(zhàn)斗行動和戰(zhàn)斗場面,在那些地方均未譯“跨馬”,而是“乘車”,可見問題并不在于譯者對當(dāng)時的作戰(zhàn)方式這一基本知識不了解。這里譯成“跨馬”另有原因,完全是基于對原文的考慮。翻譯就是翻譯,得以原文為本。史詩原文是autika(副詞,立即)epi(介詞)hippon(馬)bantes(分詞,登上)aersipodonon(抬腿快跑的)。為了便于理解,這里對原文采用的是拉丁字母轉(zhuǎn)寫形式,下同。勒伯(Loeb)古典叢書所附英譯文將此處譯為mountedforthwithbehindtheirhigh-steppinghores。批評者推薦的譯文與此相似。英譯中的mounted behindhorses(從馬后登車)對應(yīng)于原文中的epi hippon bantes。在荷馬史詩中,epi可作介詞,也可作副詞,也可作動詞前綴,在它與表示運動的動詞連用時,其意義是表示運動的方向“朝、向……”。在這里,epi可視為介詞,與hippon構(gòu)成介詞短語,作bantes的補語,取其基本意義,應(yīng)為“登上馬”。英譯顯然是為了避免“登馬”而“登車”,因而賦予epi“從……后”的意義??v觀全詩,這樣的理解似乎是別出心裁的,因而顯得牽強。其實,為了符合當(dāng)時“無騎兵”的概念,即使讓此處“登車”,也用不著如此費心,完全可以讓將士們直接上車,因為荷馬史詩中不乏以“馬”代指馬拉的戰(zhàn)車的例子。然而問題是,史詩中那樣代指時,往往根據(jù)上下文已知是乘車作戰(zhàn),此處詩人卻只字未提。在史詩中,epi與bantes連用時,通常是作為該動詞的前綴,表示“登上……”,此處卻特別把它作為介詞放到名詞前面,置于突出地位,有強調(diào)之意。英譯顯然注意到這一點,不過避開epi的原義,作了那樣的思慮,定義為“從……后”。根據(jù)上面的分析,其實這里似仍應(yīng)按epi的原意理解,但特別強調(diào)的是“跨馬”。以上是從語言角度對原文作的思考。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于現(xiàn)實,赫菲斯拉斯的創(chuàng)作也不會例外。但藝術(shù)又允許想像,更何況赫菲斯拉斯還是一位神。他可以不必嚴(yán)格局限于希臘人的現(xiàn)實,他的視野可以更開闊,“跨馬”本身可能包含著這位神(也可能正是荷馬本人)居高臨下、遍觀眾生的發(fā)現(xiàn),某種預(yù)示戰(zhàn)斗方式變化、技術(shù)進步的先見。若是這樣,此處的含意便遠遠超出了詞語理解的范圍,而具有更為廣泛、深刻的意義。
事實上,史詩中的古希臘人并非絕對不騎馬。例如第十卷中狄奧墨德斯和奧德修斯夜探敵營時,狄奧墨德斯可能是由于平日“乘車”的習(xí)慣,曾想把敵人的精美的戰(zhàn)車扛出營房,作為令人羨慕的戰(zhàn)利品,但由于情勢緊急,便和奧德修斯一起跨上后者在此之前已趕出營外的快馬,飛奔而歸(10,513、529)。此處原文與18,532基本一樣,區(qū)別在于epi被作為動詞的前綴。若也從“無騎兵”的框框出發(fā),把此處譯為“登車”,那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他們根本無車可登。應(yīng)該說,L0eb的英譯文在此處比較實際,讓這兩位希臘人騎馬,mounedthehorses。企鵝古典叢書本(PenguinClassics)也這樣翻譯。順便提一句,俄國的格涅季奇的俄譯本把此處和18,532均譯為“騎馬”。以上是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還有一個問題也很值得思考。史詩中,希臘軍隊在特洛亞人的猛烈進攻下節(jié)節(jié)潰退,直退到他們拖上陸岸、建為營寨的船舶前,形勢危急。這時一向作戰(zhàn)勇敢的埃阿斯在戰(zhàn)船甲板上,一面奮勇作戰(zhàn),一面鼓勵同伴們,放聲大喊,“喊聲達云霄”(15,686)。上引文中對“云霄”一詞也提出批評,認為是“錯譯”,理由是:原文作aither,指高空,與低空(aer)相對,中間由云層隔開(參考原文15,20),并認為譯文忽略了二者的區(qū)別,應(yīng)譯為“沖指透亮的氣空”。筆者把aither譯為“云霄”也有所思。原文aither本意為存在于高空的一種氣體,作為物理一哲學(xué)概念,舊譯為“以太”,英文作ether,“以太”一詞可能即由此而來。該詞轉(zhuǎn)意為“天空”、“高空”。在漢語中,“云”不用說明,“霄”本意為“云氣”,“云霄”卻已非指云,而為轉(zhuǎn)義,并且已經(jīng)習(xí)用?!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注釋“云霄”為:極高的天空,天際:響徹云霄/直上云霄。《辭?!贩Q:霄指云氣,也指天,如九霄。譯文即取此意。體會原詩,也只是一種比喻,形容埃阿斯的喊聲很大,傳得很高,而非一定具體所指。須知不管一個人的喊聲有多大,也不可能真的高達天際。翻譯時正是由“高空”想到“云霄”,譯文的形象性似與原文相合。試比較傅東華譯“震天響”。
現(xiàn)在再讓我們看看原文15,20。該處是:一次宙斯懲罰赫拉,給赫拉雙腳掛上鐵砧雙手捆上金鏈子,從天上吊下,懸在aitherikai(和)nefelesin。引文中aitheri的意義已見上文,nefelesin意為“云”,翻譯時把aither和nefelesin分別譯為“太空”和“云氣”。為音韻故,譯文中把這兩個詞換位,成“吊在云氣和太空中”(請不妨試讀“吊在太空和云氣中”)。在這里,aither則是具體所指,指云層(nefelesin)外的太空,太空在上,云層在下,赫拉被宙斯用金鏈子吊下,懸在那里??磥砩鲜龆~以不換位更好,可保持從宙斯角度的空間概念。loeb古典叢書把此句英譯為intheairamidthecloudsthoudidishoug。譯文文字的妙處在于把原文的兩個并列概念融合起來:“懸在空中云氣里”。若像有人把此短語譯為“被懸在云層間,晴亮的空氣里”,似乎把空間概念和詞語意義都混淆了。
文學(xué)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文學(xué)語言也像其他門類的語言一樣,須遵循語言的一般規(guī)律,但它同時又有自己的特色,各種修辭手段使它具有超越普通語言的美質(zhì)。詩歌尤其如此。常言“詩不可譯”,因為一種詩歌的意境、語言、韻律很難譯成另一種語言。然而又需要譯,因而或譯成散文。散文自有其表達的便利,但似乎又缺少點東西,于是又譯成詩。無論采取什么形式翻譯,認真體會、品味原文的蘊含都是必須的,以求在此基礎(chǔ)上盡可能做到使譯文既忠實,又傳神,使行文盡可能接近原文的風(fēng)格。
古人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示范。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荷馬史詩的第一個譯本也許應(yīng)上推到古羅馬時代。譯者是公元前三世紀(jì)人李維烏斯·安德羅尼庫斯,他曾把《奧德賽》譯成拉丁文。該譯本直到公元二世紀(jì)仍然流傳,后來某個時候失傳了。譯本的第一行詩由于一位古代作家的抄錄而流傳了下來,希臘原文和拉丁譯文分別是:
andramoiennepe,Musa,polytropon
Virummihi,Camena,inseceversutum
希臘原詩是:請為我敘說,繆斯啊,那位機敏的英雄,……
拉丁譯文是:請為我敘說,卡墨娜啊,那位機敏的英雄,……
拉丁譯文中除了把希臘詩神繆斯換成相對應(yīng)的羅馬詩神卡墨娜外,其他各個詞語的意義都準(zhǔn)確地和原文嚴(yán)格相對應(yīng),甚至構(gòu)詞方式(動詞用意義相同的對應(yīng)前綴en-in與簡單動詞構(gòu)成復(fù)合動詞)、句式(呼格接第二人稱命令式,謂語要求直接補語和間接補語,然后接定語副句)、詞序(見引文中的箭頭所示,Camena一詞換位顯然是因為格律長短音節(jié)的需要),都力求嚴(yán)格相對應(yīng)。盡管一般看來,李維烏斯的譯文多自由譯,但他對這行開卷明宗的點題詩的翻譯顯然是費了一番思索,認真琢磨的,從而使它成為幾乎是一行驚人之筆。
楊憲益先生曾譯荷馬史詩《奧德修記》(《奧德賽》),由上海譯文出版社于一九七九年出版,這是我國第一部由古希臘文翻譯的譯本。前不久筆者向先生求教,談話間提及荷馬史詩翻譯,我希望先生能繼續(xù)把《伊利昂紀(jì)》(《伊利亞特》)譯完。先生贈我一本新近出版的他的詩集,題簽“煥生兄一哂”,然后把《伊利昂紀(jì)》已譯出的部分譯稿交我“看著玩兒”,稱因種種原因,已無心續(xù)譯。我再三希望先生能把史詩譯完,先生最后仍是溫和而坦然地一笑,勉強未斷然拒絕。但愿終有一天能讀到先生的譯本,那將是我國荷馬史詩翻譯的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