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際雄
湘西,湖南最邊遠的山區(qū)。
這里有聞名全國的美麗景區(qū)—張家界。
可是美麗并不等于一切。與這里著名的景色同樣聞名的,還有貧窮。在這片貧窮的山中,還有一群人,他們衣僅能蔽體,食剛可果腹,他們用平凡而充滿信心的語言向饑渴的孩子們講述著未來,他們日出而作,日落卻不息,在昏暗的燈下從缺乏營養(yǎng)的身軀中繼續(xù)擠出自己一滴一點的心血,當太陽再一次升起后,從那些破舊的房屋中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這就是他們在這片貧窮的土地上以自己的存在支撐起來的希望。但他們卻默默無聞。這就是教師,貧困的湘西農(nóng)村教師。去年底,當我們啟程到湘西采訪時,已在心中想像著那里的艱苦,可是到了那里,卻依然百感交集。
在吉首市教育局的同志陪同下,我們來到雙塘鄉(xiāng)中學。山路難行,到達時已近黃昏,黑蒙蒙的群山之中,一片高矮不一、破舊的瓦房埋伏在山窩里,這就是雙塘中學。沒進校門,一群人便迎了上來,一個30來歲的漢子緊緊握住我的手,瘦峭的臉上笑得全是溝溝道道:“可把你們等來了。聽說省城的記者要來,大家伙飯都沒吃,全等著呢。”
沒有會議室,沒有沙發(fā),拉出幾把舊椅子、凳子,坐在教室外的土坪上,開始了我們的采訪。
所謂雙塘中學,只是幾間做教室和宿舍用的舊房子。學校里沒有儀器室和實驗室,實驗課要到10幾里以外的市四中去上,往返一趟就是半天。學校僅有兩臺收錄機,一臺已經(jīng)“病休”,一臺也常常是“南腔北調”。到了冬季,學校水井便干枯了,教師和學生們取水要到一公里遠的山背去挑,教師們因此個個練就了一副鐵肩膀。這里沒有電話機,有事就要到四公里外的鄉(xiāng)政府去打電話,許多事因此常常耽誤。
我問起他們的工資收入情況。一位教師笑著說:“工資還可以,一個月有一兩百塊呢。就是有時來得慢點,當月的要等下個月甚至下下個月才發(fā)?!?/p>
“不是有許多項目的補貼和獎金嗎?”
“有呀,鄉(xiāng)里全給我們存著呢。從年初到現(xiàn)在,每人都有1000多元了!”
一個月100多元錢,要吃要穿還要養(yǎng)家糊口,許多老師還得給家境貧寒的學生墊付學雜費,他們怎么生活呢?
一個女教師像是不在乎地說:“鄉(xiāng)里不比你們城里,米可以從家里背,菜可以自己種,一個月割幾斤肉大家打打牙祭,便是口福了。有這點錢,也過得去呢?!彼型跷挠?,不到30歲,家在吉首市里,離學校近20公里,她一周5天全在學校,同另一位女教師擠在一張床上—學校里25名教師,只有14間宿舍。周六忙完事匆匆回家,第二天晚上再趕回學校。家中所有的事和6歲的兒子,全交給了孩子的爸爸和爺爺。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王文英臉上竟找不到一絲愁和怨的影子,開口就笑,一副樂天模樣。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你們安心不安心?”
校長向春貴講了一件小事:有位叫蘭華的女學生,家境貧寒,父親實在無力供她讀書了,就對她說:“蘭華,念完初一就不要去學校了,回家?guī)椭苫畎?。”蘭華一聽,眼淚流了出來,她“撲通”跪在地卜,向爸爸哀求說:“爸,我以后不再吃中午飯,不要新衣服穿,求求你讓我念完中學,好不好?”向春貴講到這里,聲音顫顫的:“面對這樣的學生,我們做教師的還能說什么呢?山里的孩子太可憐,不安心不行啊?!?/p>
在古丈縣斷龍橋鄉(xiāng)中學,有一位剛從吉首大學外語系畢業(yè)的青年教師張其新,從7月離校到見到我們時,4個月只領了312元工資??h人事局組織崗前培訓,收去培訓費91元,培訓時吃住花去80多元,還有往返車費、給新安的家添置點生活用品……他家中貧寒,讀書期間用的鋪蓋已爛成碎片,沒錢買新的,他便找來一床破蘆席當床墊,在木板床上睡了兩個多月。學校發(fā)現(xiàn)后,才借給他300元錢買了鋪蓋。就是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他一心撲在學生身上。為教好書,他從羞澀的錢囊中掏出3元錢,特意上縣城買了一本參考書;一位學生突發(fā)急病,他背進醫(yī)院,又代付了5元多醫(yī)藥費。當我問他有什么希望時,他說:“我很想有一本英漢大詞典。那次到縣城看了,要20多元,太貴了,我沒有那么多錢?!蔽也辉冈俾犗氯チ?,轉過臉,心中泛起一陣酸楚。我從衣袋里拿出100元錢,放到他手里:“買幾本書用吧?!币惶а?,面對的竟是一張掛滿淚珠的臉:“請放心,我一定當個好教師!”
在湘西采訪的幾天里,這樣令人**不已的事在鄉(xiāng)村中小學里時時都能碰到。在保靖縣梅花鄉(xiāng)中心小學,有一位教數(shù)學的青年女教師,叫朱同玉,80年代初中師畢業(yè)。1988年,她的丈夫患病,四處求醫(yī)無效,已失去自理能力。她上要侍奉90多歲的爺爺和70多歲的公公,下要照顧兩個兒女,這沉如巨石的生活重負她一背就是6年??墒?年中她從未缺過一節(jié)課,她教的學生始終是全鄉(xiāng)的數(shù)學冠軍!
朱同玉老師過著怎樣的生活?。好刻煸绯?點起床(無早自習可以5點起),洗衣、做飯、侍候一家老小,并為他們準備好午飯,6點多一點騎車趕到學校,中午不回家,晚上趕回家做好晚飯,可是她來不及吃,就得又趕回學校輔導6點半開始的晚自習,9點鐘才回家吃晚飯,然后是改作業(yè)、備課,常常是12點以后才能上床休息。她工作10余年了,還沒穿過一雙皮鞋,沒穿過一件好料子衣服,一家人兩個星期才吃一次葷菜,家中唯一的電器是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我們是在一間低矮的木板房中見到正在批改作業(yè)的朱同玉老師的,這時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我們問她:“你又要教課,又要操持這么大一家子人的生活,學校離家又這么遠,你是怎么過來的呢?”30歲的朱老師抬起頭,眼圈漸漸紅了,終于埋下頭,竟孩子似地放聲痛哭起來。
面對這樣的教師,面對這樣的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女兒,你能不為之深深感動嗎?
朱老師停止了哭泣,抹掉臉上的淚水,誠懇地說:“我是學師范的,跟孩子在一起慣了,要是離開他們,也舍不得。只是我想調個離家近一些的學校,也好多盡點妻道母道?!?/p>
美麗的湘西,貧窮的湘西。
改變貧窮的希望不會破滅,因為這里有比山川更美麗的一群人,他們就是朱同玉,是張其新,是王文英,是向春貴,是所有的農(nóng)村教師們。
(攝影秦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