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人類借語言交流思想,然而語言又最能體現(xiàn)人類思想之“隔”。有時彼此以為使用的是同一概念,而實際上卻都不過是在自說自話。即舉英語中“Tolerance”(或“Toleration”)和其漢譯“寬容”為例。
“Tolerance”一詞,牛津、朗曼或韋伯斯特大辭典都解作對不同于己的信仰、思想和行為的容忍或承認,其前提是任何人都具有自我判斷的權利,即只有自己才知道什么是適合于自己的,什么又是自己所最需要的。十七世紀英國革命中頒布的The Act ofToleration(漢譯《寬容法》)即是在宗教領域對此項權利的確認,隨后這種確認被及人類生活的其它方面。
被譽為“美國基督教會中首屈一指的思想家”的尼布爾,曾為Collier百科全書撰寫了長達數(shù)千字的“Tolerance”的詞條,將它定義為“一種和思想及行為與眾不同者建立和維持共同體的品質與能力”。鑒于人類曾經(jīng)有過漫長的血與火的不“To1erance”的歷史,尤其是“Tolerance”首先又是在宗教生活中被確認——而這恰恰是一個最容易激起褊狹和狂熱的領域,因此尼布爾稱這是人類一項“來之不易的珍貴的成就”(“difficultandrareachive-ment”),其對社會和諧所具有的價值是無論如何估量也不會過高的。
再來看“寬容”。荀子《非十二篇》中有論述德行修養(yǎng)的一節(jié),全文是:“遇君則修臣下之義,遇鄉(xiāng)則修長幼之義,遇長則修子弟之義,遇賤而少者,則修告導寬容之義”(著重號系本文作者所加)。顯然,《辭?!穼ⅰ皩捜荨苯庾鳌皩捤∧苋萑恕保冬F(xiàn)代漢語辭典》,又釋為“寬大有氣量,不計較或追究”(《新華詞典》一九九三年修訂本中亦為此意),是與經(jīng)典相合的。
然而如此意義的“寬容”卻大不同于“Tolerance”。
從以上所引來看,“Tolerance”之義已從對他人的容忍引伸為不得侵犯他人的思想和行動自由了,是對將自我意志施加于他人的限制,其依據(jù)是人與人在人格和理性上的平等,因此是非如此不可的,不“Tolerance”是有過甚至有罪的。而“寬容”則幾近于“饒恕”了,有所謂“君子不記小人過”和“宰相肚里能撐船”之意,成了一個氣度和修養(yǎng)問題,因此全賴個人之愿意與否;做得到固然是一種美德,做不到也仍是人之常情,因為被“寬容”的對象本來就是該受譴責或至少是蔑視的??梢?,“寬容”并非基于平等原則,而是發(fā)自一種長者、德者、智者、更常見的是王者的優(yōu)越感。
因此,“Tolerance”到底能否譯為“寬容”(除非對“寬容”另有不同于以上所引的新解)似乎還是一個問題。
筆者孤陋,不知有無比“寬容”合適的譯法。這個問題雖然非方家不能置喙,但筆者總覺得既然上溯了兩千多年才找到這么個詞,并且自海通沿用至今,尚且不能與“Tolerance”相匹配,那么其希望似乎是比較渺茫的。
這大概便是人類思想之“隔”的一個證明。
再如伏爾泰“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以死捍衛(wèi)你發(fā)表這觀點的權利”這樣充滿“Tolerance”精神的話,也不太像是中國古代圣哲的語言。
可能有人會說:西方的“Tolerance”是因宗教之爭而來,而我們歷史上從未有過血腥的宗教之爭,因此沒有這么個詞也就不足為奇。這當然是對的。但沒有宗教之爭,是不是就等于沒有其它“之爭”了呢?在這些“之爭”(如“主義之爭”)中,我們的紀錄又如何呢?
其實,沒有對應詞也許并不比自以為有,也這么譯了,用了,而實際上彼此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更值得我們思考?;蛘哒f,僅僅是“隔”并不要緊,既然天遙地遠,不“隔”反不正常,打通就行了,要緊的是既“隔”又“混”,一“混”就走樣、變質,再要澄清就不易了,而我們不但不自覺,還常常陶醉于“古已有之”。
當然,就“混”而言,也還有無意和故意之別。
問題還不止于此。如果我們不只是在字面上,而確確實實是在思想和行動上把“Tolerance”和“寬容”混為一談,那么一方面,會有很多天經(jīng)地義該被“Tolerance”的人或事得不到“Tolerance”(因為照此譯法,本來就不是非“寬容”不可的),而另一方面,又會有很多不該被寬容的人或事在濫施溫情以示天恩浩蕩或襟懷無垠之下輕易地“一風吹”。
果真如此,那就不止是語言或思想的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