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中華書局為紀念八十誕辰,別出心裁地出了本《中華書局收藏現(xiàn)代名人書信手跡》,印制之精美,裝幀之考究,在近年來的出版物中,堪稱少有。自家出自家的書,大概連成本都不必考慮。只收一九四九年前的名人書信,想來其用心不過是讓世人看看我中華書局曾有過怎樣的輝煌。
畢竟是信,又畢竟當初誰也沒想到幾十年后會公諸于世,細細披閱,頗能看出當年文化界尤其是文學界的許多玄機。有人說這是一本“自有黃金屋”的書,確實不假。
先看看總編輯的氣度吧。一個出版社辦得好不好,常與總編輯的得人與否有極大干系,中華書局是私營企業(yè),更是馬虎不得。從此書中看,一九三零年至一九四九年期間任總編輯的舒新城先生,端的是個了不得的角色。來信太多,他一般不復,只在信上簡略地批幾個字,自有下面人作復并編號備查。玩味這些簡略得不能再簡略的批語,面前會活脫脫地站起一個精明練達而又目光銳敏的人物形象來。
中華書局出版一種雜志,名為《新中華》,舒新城向傅雷約稿,傅雷寫了一篇《音樂在歷史上的地位》寄上,舒在來信上批道:“發(fā)新中華,查《美術(shù)旬刊》是否發(fā)表過。”并在美術(shù)旬刊四字旁邊加括號批注:“美專出版”。蓋因傅在美專任教,若以舊稿塞責,就“吃虧”了。
施蟄存應約為中華書局譯一部書稿,因故未能及時交稿,恰巧內(nèi)弟有急需,便寫信給舒新城的副手錢歌川,欲向書局借二百元。錢特意在施的信上標明“約定翻譯世界文學全集一部”,舒新城看后批示:“先付百元,為何近來欠稿不還者比比也?!憋@然對錢與施均不太滿意了。
此公有他冷峻的一面,也有他柔情的一面,向達在北京,因時局不綏,擬將家小送回湖南老家,此前已向書局借過二百五十元,今有急難,又開口借二百元,舒批示:“稿到可付,但不能預支?!焙髞硐蜻_有個朋友要寫中國教育史,向達在信中帶便問及此事,看舒可知有何參考書,舒當即在來信上批道:“教育史,教育思想史中最近七十年教育大事記,商務周予同近代中國教育史,查出版處,良友圖書公司?!弊屜旅嫒藦托鸥嬷蛉ゲ檎摇?/p>
對那些他確實看中,認為有前途的作家學者,更是不遺余力地扶持。三十年代初,李
不管是自薦信及稿件,還是朋友的推薦信及稿件,這位總編輯總能根據(jù)書稿的質(zhì)量與書局的營業(yè)情況作出果斷的處理。有相當一部分推薦信是名流寫的,比如收入的蔡元培的六封信中,就有四封是這樣的推薦信。王造時推舉胞兄的稿子,鄭振鐸推薦朋友的稿子,舒均批示“不收”。王力、呂振羽、李霽野自薦作品,亦批示“不收”。最有意思的是劉海粟,自恃與舒交誼不淺,寫信推薦某詩人的詩稿,舒在劉的信上批道:“不是詩,也不是文,只是一串字?!?/p>
至于書寫之潦草,怕也只有他這樣的大總編能寫得出,有些批語,我看了不下十遍(有幾處系印刷不清晰),至今仍認不出來。也惟其如此,更見出這老兄的忙迫勁兒,干練勁兒,瀟灑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