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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評的“批評”

        1994-07-15 05:30:04
        讀書 1994年10期
        關(guān)鍵詞:美麗特色研究

        于 飛

        《碧山詞研究》,很可以見出批評家的功夫。雖然,在吳則虞箋注《花外集》(附《王沂孫事跡考略》)、黃賢俊作《王碧山四考》、葉嘉瑩著《碧山詞析論》之后,留給批評家的題目,已經(jīng)不多。

        對批評家來說,碧山詞研究,似乎是個難題——王沂孫姓氏不見于史乘,詩文盡佚,生卒年無考;偏偏他的交游,能夠讓人知道的,也只是詞社中和他一起唱和的幾個人。在這里,排比史料、考訂史實的功夫,已經(jīng)不大用得上。批評家面對的,幾乎只有六十五首碧山詞。如此,事情倒又變得簡單了:他的詞,就是他的全部。

        詞到了文人手里,這艷冶的、嬌媚的又是充滿生氣的文字,漸漸滲入了書卷氣。雖然仍是寫感受、寫感覺,卻有了鋪陳與安排的匠心。仍然是情欲,仍然是渴望,卻一點一點淡化作憂郁與惆悵。說憂郁,也許還嫌太有重量,似乎更多的是惆悵——它沒有實實在在的分量,卻是由“輕”和“空”而生出一種無法排遣的沉重。

        自從出了蘇、辛,詞中就有了變調(diào)。美麗的惆悵不再獨擅勝場;怒發(fā)沖冠,慷慨縱橫,詞的旋律中有了壯美。但“婉約”仍被認為是正聲,并且,“婉約”到南渡,“婉約”到宋亡,惆悵一變?yōu)楸瘺?,悲涼而一至于凄婉與幽咽了。

        后人不能想象、或者說是不能容忍,在亡國之前與之后,王孫公子與文人墨客,還能夠在詞的世界里繼續(xù)“婉約”。這“婉約”,究竟也不同于先前,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婉約”中的“深刻”——在幽幽低吟的詠物詞中,原來有“本事”,原來有黍離麥秀的哀痛。這一“發(fā)現(xiàn)”或曰發(fā)掘,至少有兩個意義:其一,它為已經(jīng)精致到近乎成為純藝術(shù)品的詞,找到了蘊藏其中的社會意義;其二,原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也可以有“變調(diào)”,也可以是“靡靡之音”。

        所謂以風花雪月之詞,寓黍離麥秀之思,不妨說就是能夠把美麗做成凄涼。“婉約”詞到了王沂孫的“思筆雙絕”,差不多成了絕唱。

        他用文字,建造了一個超越文字本身的境界。他以他特有的思、筆,營造出一種氣氛,并在這氣氛中,傳達一己的情緒。“爭如一朵,幽人獨對,水邊竹際?把酒花前,剩拼醉了,醒來還醉”(《水龍吟·牡丹》),兩個“醉”的中間,他藏了無限悲涼的、排遣不去的清醒?!安∫眢@秋,枯形閱世,消得殘陽幾度”(《齊天樂·蟬》),他用“驚秋”、“閱世”、“消得”,喚起頹敗、衰亡著的生命,完成生的最后的悲哀。即便是黍離麥秀之感吧,即便是亡國之音哀以思吧,這在碧山詞中,似乎也只是一個背景。比如前引詠蟬中的“一襟余恨宮魂斷”,“為誰嬌鬢尚如許”,如果不聯(lián)想“南宋諸后妃陵墓經(jīng)過發(fā)掘后尸骨被棄于草野之悲慘”,如果不聯(lián)想“孟后陵曾得一髻,其上尚有短金釵云云”,是否就不見其佳呢?恐怕不是的。因此我以為,他吟唱的,仍是世事無常、生命無常這古今相通的悲慨。

        他有本領(lǐng)寫出一種凄艷的美麗,他更有本領(lǐng)寫出這美麗的消亡。這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這才是令人長久感動的命運的無常。它小到每一個生命的個體,它大到由無數(shù)生命個體組成的大千世界。他又能用委曲,吞咽,沉郁的思、筆,把感傷與凄涼雕琢得玲瓏剔透。他影響于讀者的,有時竟不是同樣的感傷,而是對感傷的欣賞。因為他把悲哀美化了,變成了藝術(shù)。

        碧山詞在清代才獲得了它的最高評價。它超越時空的限制而終于不朽,原因當然不止一個,但重要的一點在于,它有著近乎完美的形式,及形式與內(nèi)容近乎完美的結(jié)合。它達到了一種形式所能達到的極致,而又標志著一個階段的結(jié)束。

        《碧山詞研究》先談“王沂孫詞審美意象形態(tài)之特色”,再談“王沂孫詞意象形態(tài)特色之成因”;為談這“成因”之一,又用了幾乎是歷史教科書中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談它的大背景。傳統(tǒng)的詞論自然盡可能多地稱引,更“兼采泰西理論以為用”。又附有“王沂孫生平事跡補辨”和諸家匯評?!盎ㄍ饧{注”部分,有詳盡的注解,并附各家評議。

        我喜歡碧山詞,對碧山詞研究也分外有興趣。這本書讀罷,受益匪淺,前述便是由此引發(fā)的一點點感想。卻又因此而不免有苛求。以碧山詞的典重與雅馴,研究者的文字就不免讓人生出一點點遺憾。比如這樣的題目——“王沂孫詞意象形態(tài)特色之三:即情造境的景物意緒氛圍意象形態(tài)特色”;比如這樣的語言——“……二者的聯(lián)系,則體現(xiàn)在刺激引發(fā)詞人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史事、時代環(huán)境等創(chuàng)作緣起的性質(zhì),與審美情感特定情緒性質(zhì)指向的同一性程度上”,“……本書的研究形式,……必須是在把握王沂孫詞意象形態(tài)特色的前提下,因其‘體得其‘用,把握其意象形態(tài)與‘寄托——審美情感的關(guān)系,把握其意象形態(tài)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并由此進而把握決定王沂孫詞意象形態(tài)特色和詞作風格的審美中介——詞人特定的心境狀態(tài)、審美價值取向和審美感知一表現(xiàn)方式——的形成原因和作用”——讀來不惟拗口,且大費索解。并且,對西方文藝理論的運用,也覺未能融化無痕,有時甚至很勉強,勉強得像是硬拉來作陪襯。這種語言上的障礙,不免對理解與欣賞造成“間離效果”。不知在古典文學研究中,這種作法,是不是很通行?;蛘撸俏姨鄙倮碚摰挠柧?,尤其缺少西方語言文體的訓練,但文學批評,總可以和它的研究對象具有同樣的魅力吧?古典文學的批評,是否也可以在接受西方文學理論的同時,不失去自己原有的美麗?

        當然,這里的一點兒感想和期望,遠不具備批評的分量。題目中嵌了這兩個字,不過湊對兒而已。所以,后者是加了引號的。

        (《碧山詞研究》,王筱蕓著,南京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版,5.9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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