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桂保
我愛《讀書》。我愛《讀書》的文字,我愛《讀書》無“導向”的導向。我愛它不露聲色的尖銳與聰明,我愛它局部的尖刻與總體的寬容。我甚至對那些或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作者也都很感興趣——如果文如其人,就多一分喜歡;如果文不如其人,便多一分驚奇。但我從不以為《讀書》有救世的力量。坦率地說,這是一群飽讀詩書的文化人所進行的思想操練與語言操練——這也正是以《讀書》的語言來說《讀書》。所以我雖然關注最是文人不自由與最是文人有自由的討論,但我知道,文人的自由與不自由,決非在這樣的討論中能見分曉。
世界上有大道理,有小道理;有講給君子聽的道理,有講給小人聽的道理。《莊子》、《老子》,是大道理,是出世的,是越出物質世界之外的;《孔子》、《孟子》是小道理,是入世的,是見諸日用常行的。但這大道理小道理,也還是講給君子聽的。出世的不說,即入世的所謂“悒悒”、“憚憚”、“勿勿”、“戰(zhàn)戰(zhàn)”,能夠終身守之的,不只能是君子嗎。楊惲報孫宗會書引董仲舒之言;”明明求仁義,??植荒芑裾?,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財利,??掷Хφ撸酥乱??!笔呛芡笍氐囊娊?。
但君子人者,似乎看不破這個道理,故每當世風日下之際,便以為須從道德上用力。王荊公論末世風俗云:“賢者不得行于道,不肖者行無道,賤者不得行禮,貴者得行無禮?!鼻G公是政治家,且是有才干的政治家,而猶有此論,無怪乎他之行改革而必以周公為號召。制度行久而弊出,無法適應發(fā)展了的社會實際,不肖者因樂得借道之不行而行無道,賢者則力求以道德的力量去除積弊。但靠教化,靠道德,果然就能建立起一個“好社會”么?即令仍有“舉世滔滔,獨守其道”的二三君子,但“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孟子·滕文公下》)也是孟子所說,要推廣仲子的所作所為,那只有把人變成蚯蚓之后才能辦到。道德,原與法律、制度相適應,且互為作用。沒有相應的法律制度做保證,道德是無法顯示其力量的,或者說,只能是虛偽的——以道德的語言掩蓋不道德的行為。
而道德仍須提倡。知其不可而為之,知其無補而補之,《讀書》的無用在這里,《讀書》的有用也在這里。它沒有一個使舉世皆為“薛居州”的力量,但它使世上仍有“薛居州”。所謂“博學而孱守之,微言而篤行之”,“行無求數(shù)有名,事無求數(shù)有成”。(《大戴禮記第四十九》)堅持這樣一種聲音,堅持這樣一種思想操練與語言操練,就是《讀書》的意義。